“不过,现在我累了。”
“你太苦了,雯雯。”肖琦眼中有泪花闪动。
“让我在一个善良人的怀抱里,安息片刻吧!”雯雯把头扎在他胸前,闭上了双眼。
肖琦轻轻亲吻她的前额。
肖琦用嘴吮干她的眼泪。
“给我火吧!”她说,“我就要一次、一次……”肖琦吻向她的唇……她突然抓住了肖琦的手,拉向了她的衣襟……
“圆的,太阳真是圆的。”
“它那么亮,那么辉煌。”
“我要活下去……”
“我不能死……”
推门声。敲门声。踹门声。桑福贵进来了。他看见雯雯头发散乱,发卡上那只紫色的小绒鸟坠在了地板上。
五
除了那条脱毛狗,肉贩、圆圆和肖琦都在推车。
“使劲——”大背头手握方向盘,脚踩油门,探出脖子来,叫着、喊着。“推快一点!”大背头嗓门非常洪亮。
“突突突突”响了几下,推车人刚刚住手,火又灭了。
“爸爸,这倒不错,我都推出汗来了。”圆圆说。
“生命在于运动。”肖琦回答女儿,“我也不觉得冷了。”
“哎!这车怎么没有牌照?”肉贩像发现什么稀罕事情似的嘟哝着,“准他娘的是个黑车。”
“狗拿耗子。”圆圆扔给肉贩一句话,“你宰猪时,总记着上税吗?”
“咋的,你还不信?那肥膘子上还盖着税戳呢!你去看嘛!咱过去是贫下中农,老实本分地扛锄下地;眼下咱不改咱的本分,杀猪卖肉不缺斤短两。”肉贩眨着绿豆眼和圆圆争辩着。
“那戳儿不管事了。”圆圆话里带刺。
“谁说的?桃花坞肉市上要验戳子的。”
“我说的是你身上那个看不见的戳儿!”
“人又不是猪,盖啥戳儿呢!”肖琦赶忙插嘴说,“圆圆,说话能泄人的底气,把劲儿用在胳膊上。”
路,太暄了。手推、肩扛、屁股拱都奏效不大,大背头只好从破车里跳下来,发布命令说:“嘿,老乡,你看路边不远的地方,有几户人家,你去弄桶热水来,一定是哪儿油路不通了。”他抠开破车的后座,拿出一个塑料桶,扔在肉贩的面前。
肉贩瞪着小眼珠:“为啥要派我去?”
“你他妈的白坐车,不出血还不出点汗?”大背头鄙夷地盯着他,“少啰唆了,快去!”
肉贩望了望车厢里的半扇猪肉,在原地转了会儿磨,拉开车门,先把那条瘸狗哄下来,提起塑料桶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说道:“是不是让这位姑娘陪我一块儿去,这姑娘怕冷,走动走动还能暖暖身子呢!”
“你是不是怕你这半扇子臭肉被拉跑了?”大背头一语道破肉贩的腹内机关,“非要拉个陪绑的是不是?算了,你他妈的把桶扔下,我去村子。”
“我去吧!”肖琦说,“你在这儿修车!”
“爸爸,我去!”圆圆上前去夺肉贩手里的塑料桶。
“不!不!还是我去吧!”肉贩大彻大悟地说,“这事儿该均摊到我头上,再说这小村里我有熟人。只是你们要看着一点那条瘸狗,从车站它就贼着那半扇猪肉!”
“大学生!把车前盖儿打开。”肉贩刚走,大背头就对圆圆分配了任务。圆圆照办了。
“怕脏吗?”
“人都喜欢干净。”圆圆毫不含糊地回答。
“可惜人世间干净的人并不多。”大背头戴上了沾满油垢的手套。“你又在讲哲学课了吧?”圆圆喜幸地笑笑。
“讨厌吗?”
“说不上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
“酸碱中和的中性回答。高!你是个当外交家的材料,应当弃文从政,进国际关系学院深造。乖乖!”
圆圆甜甜地赞美了一句:“你这个人倒是蛮有趣的!”
“能爱上我吗?女同胞?”大背头朝破车蠕动了一下下巴颏,“这是我的全部财富。”
“你倒是个有棱角的男子汉。”圆圆抿嘴一笑,“只嫌粗野了一点。”
“要是我戴上你胸前的校徽,说话再嗲声嗲气一点呢?”
“那倒可以考虑。”圆圆以戏谑的傲慢对待大背头的玩世不恭,“等你考上大学哲学系的时候,给我拍个电报来,咱们先结婚后恋爱。如果你觉得结婚受约束,咱们不履行手续,先同居也行。”
“够‘第四次浪潮’的份儿!”大背头哈哈大笑,“只是我还不知道你是个绣花枕头,还是个满腹经纶的女秀才。喂,未来的女文学博士,我能向你提出点小问题吗?”
“当然可以啦,我洗耳恭听。”
“读过《太阳是圆的》没有?”
“翻过。”圆圆索性把骄傲公主扮演到底。
“翻这个字眼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目十行看过的意思。”
“我问你,《太阳是圆的》这篇小说,把人视若上帝,称得上属于‘人学’范畴的佳作。为什么同是一个作者,同是一支钢笔滴下的墨水,写绒鸟厂的那篇,竟然往残疾人愁苦的眉眼上抹胭脂呢?”大背头又回到车里谩骂文章了,圆圆情不自禁地朝肖琦看了一眼。还算好,她看见爸爸站在汽车背后的一座沙丘上,正在朝灰蒙蒙飞着小雪粒的天空眺望;风吹起他夹大衣的下摆,背影显得神采奕奕。他吸着烟好像在沉思着什么,难以听到大背头对他的点评——阿弥陀佛!
“喂,回答问题呀!”大背头挑战似的瞟了她一眼。
“人这个玩意儿,本身就是个矛盾体的组合。一会儿是刺盾之矛,一会儿是御矛之盾。矛盾体这个前提如果能够确立,偶然写出一点自相矛盾的文章来,倒也符合自然。”圆圆避免触及具体问题,抽象地作了回答。
“按你这么说,作家只是个没有灵魂的符号了。叫A也可以,叫B也凑合,朝秦暮楚地晃笔杆子。对吗?”
“未来的大哲学家。”圆圆辩解说,“这是从哲学范畴去解释,你不是爱读哲学吗?”
“我在和你谈文学。”大背头及时纠正了话题。
“哲学和文学是孪生姐妹。”圆圆又把话题拖上原轨。
大背头被圆圆磨烦了,用棉丝擦擦他用嘴吮过的输油管,并把管子插进油箱阀门,虎威威地直视着圆圆说道:“让我来告诉你这个原因吧。这是因为许多作家都生有软骨病。本来,他做的事情天经地义:一个绒鸟厂患有癌症的女残疾人,出于对他的敬佩,在她诀别这个世界之前,向他索取一点爱的温暖;他出于人道,也由于被她激起了情欲,满足了她的可怜需求。可是正在他俩亲昵的时候,绒鸟厂厂长觉察了,于是道德法庭中的那张无所不罗的批判词汇中的‘男女关系’的大网,罩在了他俩头上。他妈的,挺直了胸脯跟那厂长讲理,他能有什么咒语?不,那位作家一方面写《太阳是圆的》,赞美人类高尚的人道感情,当事情真的轮到他头上,却骨头软了,便忙不迭地写一篇赞美绒鸟厂广施仁政的颂歌,以平息这场‘男女关系’的风波。当然啦,这也符合残疾人雯雯的心愿,她怕打乱她的生活平静;但是作家的勇气和胆识呢?作家的天良和责任呢?呸!那个厂对她就像对一条狗,我千方百计走后门弄来的治癌的‘五毒’,让他妈的厂长献给了局长的小姨子。我过去常觉着我这个落榜的倒霉鬼可悲,伸着脖子往周围看看,可悲的人还真不少。那个作家他妈的是个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至少比我还矮着半截!”
圆圆的脸上渐渐失去了笑意,继而不知所措。她很想为爸爸抗争几句,但大背头说的却是实情。大背头看见圆圆面露窘红,刺儿话便朝她甩过来:“我说女同胞,如果你头上有吉星高照,将来能平步青云登上文坛,千万要多吃钙制品,让脊梁骨发育得直溜一点,别像膝盖骨那样动不动就弯曲。喳——”大背头的膝盖弓曲了一下,做了个旗人请安的姿势。圆圆历经了惶惑和惊愕,头脑清醒了过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细情的?”
“这个嘛……无可奉告。”大背头晃了晃他乱蓬蓬的脑袋。
圆圆担心刚才大背头那段海骂,被爸爸听了去,便忧虑地扭头望去。肖琦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此时他脸色沉郁肃穆得像尊石雕:“你说下去!”
大背头瞟了肖琦一眼,想说什么,但此时那个敦敦实实的肉贩,提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水,走过来了……
六
那些天,肖琦像一只被罩在道德法庭这张大网中的鸟儿。最初,他曾企图用人道、良心等理由为利刃,剪开头上的网络弄个网破鸟飞。他终于发现这大网不是线织的,而是铁丝和钢筋编就的,不要说小鸟扑棱翅膀,撞不破这层网,就是用锐利的刀剪剪它,也会卷了锋刃。
当时,他费尽了唇舌向桑福贵解释,他和她的行为无可指责;她索求的和他给予的都是人类的正常感情,因而并不带有污秽成分。桑福贵像端坐在渭水河畔钓鱼的姜太公,毫不为之所动。这个只懂得数字中的千、万、亿、兆,以及美金对人民币的汇率不断看涨的红鼻子厂长,以铁一样的沉默掩盖着他对人的世界的完全无知。他不回答肖琦的任何问题,更不为雯雯要求承担全部责任的挚诚动情。他只是一个劲地讲他的生意经:“一旦绒鸟厂的名声臭了,你出来多好的产品,人家也不买你的账,那无异于在竞争中倒闭。人嘛,也是这样,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如果在社会上留一个乱搞男女关系的名声,和厂子倒闭可以画等号。”
“桑厂长,你……您处分就处分我吧!是我……”雯雯央求着。
“……”
雯雯又说:“我要加倍地努力工作,搞好新品种的设计!”
“……”
雯雯再次恳求厂长宽恕时,桑福贵阴沉着脸表态了:
“你一个半瘫子能有多高的蹦儿,肖琦要是能为咱们厂用笔说说话嘛……没有过不去的河。”
明知面前是个瓮,肖琦也只好硬着头皮钻了进去。他以最快的速度写了一篇绒鸟厂的报告文学。貌似歌颂残疾姑娘雯雯,实际上在赞美桑福贵的德政。他不愿意赤裸裸地为红鼻子雕像,故意在文章中拐弯抹角、闪烁其词,以求对天地良心阿Q式的安慰。以肖琦的逻辑推断:桑福贵的虚荣心有所满足,哪怕他拿出一点对雯雯的怜悯之情,事儿也许就搁浅起来;肖琦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在文章刊发后约有一个月的时间,那张灰色的伦理之网,伸延进了他的家庭。“我那把折叠伞呢?”安雁下班归来,气呼呼地翻弄着衣橱,把橱门摔打得叭叭作响。
“大晴天找伞干什么?”肖琦合上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是那天我从楼窗扔给你的那把伞。”她说。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在汽车站,我给了雨中一个抱着婴儿的母亲?!”
“别对我编小说了。”她对肖琦怒目而视。
“安雁,你……”
“是不是送给你那位偏瘫的情妇了?”肖琦触电似的站起身来,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钳住了他的心。那天,他离开临江宾馆归家,曾几次想把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坦荡地告诉安雁。他也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是一件并不肮脏的事情,肖琦却觉得难以吐出舌尖。偏偏安雁不断用目光、用语言、用意向,询问他会见雯雯时的情景,肖琦从中品出安雁潜在的忌妒,这反而迫使他起了把这件事情牢牢锁在心底的意念。
“她美吗?”
“满脸病态。”
“有风度吗?”
“倒有点书卷气。”
“比我呢?”
“当然不如。”
“像阿克西尼亚凝视葛利高里《静静的顿河》中的一对悲剧情侣。的目光盯你吧!”
“你真富于浪漫幻想。”
“谈些什么?”
“等我长篇报告文学写完了,你审读一遍就知道!”
那篇言不由衷的文章脱稿后,安雁真的进行了逐字逐句的精读。她给改了文稿中的几个错别字,独具慧眼地下了判语:“这篇东西不像出自你的手笔,完全是一篇应景文章,刊物编辑要是能把它刊发出来,完全因为作者是肖琦之故。”
“放心了吧?”
“我们是患难夫妻了。”她笑笑,了却了心事。
此时事情反水逆转了,安雁以找伞为缘由,挑开了目前已经垂落下来的帷幕,肖琦敏感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离开椅子,踱步到安雁面前,安雁把脸一扭,甩给他个后背;肖琦从穿衣镜里望去,看见她那双眼睛已经红肿如桃。
“安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心里清楚。”
“是不是妇联对《太阳是圆的》又……”
安雁猛烈回过头来,忽然盯着肖琦,尖声地嚷道:“这回可倒好,不是用笔,而是你亲自去填补女人的半圆了!多光彩!多体面!”肖琦懵懵怔怔地站在那儿,安雁风风火火地拉开工作包,叭的一声,把一份打印材料扔在肖琦脸上:“看看你自个儿的丑态吧!材料编号一百零七,你这文人加流氓的形象,已经誉满全国了!”肖琦双手似乎有些哆嗦,材料在他手下窸窸作响。这是一份绒鸟厂办公室印发出来的上报文件,肖琦魂不守舍地匆匆翻看一遍,顿时汗流满面。因为材料中完全没有写雯雯告别人生前对他的索求,而把他写成了侮辱残疾姑娘的衣冠禽兽。肖琦不忍卒读,“哗啦”一声把材料撕成了碎片,向空中一扔,并心痛地喊道:“真卑鄙——”
“算了吧!别演戏了!”安雁在茶几上一边包着衣服包儿,一边冷冷地说,“当初怨我心太善良,才同情你这个右派。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肖琦疯了般地跑上去,掰开安雁扎系包裹的手,焦躁不安地说:“我也是由于心地善良,才……安雁,你应当理解我,我们在一起走过风雨的艰辛里程。”
安雁挣脱他的手,“在你面前,我早就有一种失重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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