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琦从手提包里掏出了胡雯雯的信。当桑福贵扭着短粗的脖子,等待看信时,肖琦把哗啦啦抖开的信,又折叠起来了。肖琦认为:他没有权利把雯雯写给他的信,让这位红鼻头的厂长过目。他对这个一厂之长印象欠佳。就在这时,这间虚掩着的房门被轮椅轻轻撞开,肖琦刚才的愤懑之词,穿过了两个房间的木门,把胡雯雯召唤了过来。
她穿着一件新式花格翻领衫,头发上别出心裁地别了一只紫羽毛黄嘴巴的小绒鸟。不知她是否有意修饰了自己的缘故,书卷气质的脸上还稍稍带有几丝红晕;只是当肖琦去和她握手时,看见她那只和脸色迥然不同的痩而黄的手掌,肖琦才和想象中的雯雯对上号。她挑眉一笑,眉宇间似在展现她的满足;但肖琦和她握手时,却分明地感触到她那只手在微微战栗。她在轮椅上仰视着肖琦,神情像凝视遥远天际的一片云、一颗星、一轮月;肖琦竟不知为了什么,面对着这位残疾姑娘的目光,先是低下了头,继而眼睛有些潮了……
“雯雯,你的脸色比作家还红润呢!”桑福贵打破了沉寂的空气,“可是作家硬说你是个癌症患者!”
“是我邀请他来的。”雯雯急忙向厂长表白,“可是并没说癌症什么的,我……我没有癌,活得挺愉快。”
肖琦暗暗吃了一惊:“噢?”
“其实我请这位作家来,是想叫作家报道一下我们绒鸟厂。”雯雯脸上出现了迷惘慌乱的神色,“在我们省的乡镇小厂中,我们是创汇的头一家。桑厂长的事迹应当宣传。”肖琦从雯雯的神色中仿佛彻悟到了什么,便顺水推舟地说,“桑厂长,刚才我急于想见到她,癌症是我胡乱猜的,她脸色确实显得比我还健康!”默契的戏剧,戏剧的默契。
肖琦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扮演这样的角色!在“脱胎换骨”的改造岁月中,他曾有过这样口是心非的表演,那是为了平安无事地活下去。“难道此刻是时光倒流了?我肖琦灵魂的另一个潜影钻出了七窍?”肖琦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桑福贵显得心满意足,笑笑说:“雯雯,你们好好谈谈吧!谈厂子也要谈你自己。我到餐厅去找经理,在屏风里单开一桌,招待为我们厂吹喇叭的高贵客人!”他走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雯雯靠往椅背上,叹了一口气。
“刚才有记者采访你吗?”
“没有哇!我一直在屋里等待你到来。”
“这个吸人血的蚂蟥,竟把一个残疾人当成他沽名钓誉的鱼饵。”肖琦愤愤地骂道。“你看——”雯雯哆嗦着手臂,从轮椅上拉出来一块闪亮的厚纤维板,往她面前车背上一铺,并把两手伸出在板上,“这儿就是我的一切。画!画!没死没活地画!画百灵,画金丝雀,画杜鹃,画……我却囚禁在这个斗大的轮椅里。有一天,我思想开了小差,画出来的不是展翅大鹏,竟是一具骷髅。那就是我自己。”
“雯雯……”肖琦咽喉像堵塞了什么。
“请原谅,我不该对你讲这些。”雯雯水雾蒙蒙的眼睛,滚落下一滴泪珠。她迅速抹去了泪,在手背上留下了胭脂的粉色,“我是化过妆的,怕……怕……你两眼不敢看我的脸。”
“你想得太多了。”肖琦安慰着她。
“是很多、很多……”
“能告诉我吗?”
“……说不清楚。”
“要我给你做点什么呢?比如,揭露这个红鼻子厂长,拿一个残疾人当人梯……”
“别。”雯雯连连摇头,语音颤抖着说,“如果你非写报道不可,就写我生活在蜜罐罐里。这辆带工作台的轮椅,是厂子为我在省城特制的;工厂的姐妹们轮流推我上班,还帮我梳头洗脸,端大小便……”
“为什么?”肖琦感到诧异。
“这确实是我生活的组成部分。”
“那么……你的痛苦呢?”
“我已经麻木了。”她说。
肖琦缄默地垂下头。雯雯用双手捂起了脸……
“再见吧!我要走了!”肖琦伸出手掌,并没挪动脚步。
“不。”雯雯仰起头,双手紧握着他的一只手,“你不该是一个冰冷的人。”
“我气闷,请你帮我推开窗子。”肖琦推开玻璃窗。雨停了,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滴滴答答地滚落着水珠。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湿淋淋的西服,那条鸡冠红的领带变成暗红,就像从血泊中捞起的一样。“空气真新鲜。”她很兴奋。
“再让我帮助你干点什么?”
“你就坐在对面椅子上。行吗?”
肖琦坐在了那儿,离她有一米多远。
“就这么坐着吧!”
“你……”
“我只想仔细地看看……”
“肉眼凡胎,不过是个芸芸众生。”肖琦笑道。
“该怎么说呢,生理上的癌变,我并不十分惧怕;可是,精神癌变,使我掉进痛苦的深渊之中。”雯雯毫无笑意,被泪水洗掉了胭脂的脸,露出病态的苍白,“我……我……这些天梦里,都出现了一轮圆圆的太阳。你写的《太阳是圆的》,给我麻木了的心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真的。”
“你没有知心的男朋友?”
“有。”
“他能宽慰你吗?”
“一个高考落了榜的个体户司机,他给我送书送报。刊物上登载你的那篇《太阳》,就是他带给我的。”
“除了送书,还有什么?”
“可我始终觉得他太稚嫩,我喜欢成熟——像秋天的果实那么沉甸厚实,不喜欢春天的虚花。”她不眨眼地凝视着肖琦的脸,那肃穆的眼神,似在一、二、三、四、五地数着肖琦眼角鱼尾纹的数目。肖琦敏锐地觉察到有一个朦胧的不可知物,向他的心灵逼近了。她的沉郁的脸上,流露着凄婉;她黑发上别着的那只小绒鸟,也和轮椅上的女主人一样,圆睁着晶黑的眼珠凝视他。她嘴唇显得焦渴,但需要的不是暖瓶里的开水,而是人类生活中不能短缺的爱的雨露。
“雯雯……”
“嗯!”她嘤嘤地哭了。
“给你带来了一本我的小说集。”肖琦慌乱地从手提包里,拿出签着他姓名的赠书。
“我不要。”
“为什么?”
“我对其每个页码都非常熟悉。”雯雯那双泪眼,还在捜索着肖琦的脸,“那张扉页上的照片,我看过多少次。晚上,我把它放在枕边……可那是幻觉编织成的梦,现在你近在咫尺!”
泪雨如线地坠落,湿了她枯干的嘴唇。肖琦心灵上那道无形的堤坝,也像被这位残疾姑娘的心河之波,冲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有那么霎时间,他陷入了慌乱,不知该不该去握住她那双纤弱的手,让她感到人类爱的伟力;但他在这片刻的惶惶不安之中,看见了雯雯因忘我的冲动,而从轮椅上滑落下来的薄毯,后面那枯萎的无生命的双腿——那形象完全和漫画家笔下长身短腿的人物一样;便忙俯身把毛毯拾起来,铺在了雯雯的身上。
雯雯脸上出现惶惶神色:“我很丑吧?”
“……”
“假如我安上两条健美的大腿呢?”
“不……不是这个意思。”肖琦口讷地解释,“是……”
“我看见你目光中的恐惧了。”她声音细小得如同蜜蜂抖羽翅,“看样子,圆圆的太阳也只有在梦中才能出现了,白天是没有太阳的。”
“雯雯……”肖琦再无任何辞藻为自己辩解,把书本往桌子上一掷,便攥住了她的双手,“请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人常常不如其文,人文不符,心灵里自动干戈!”
雯雯疯了似的捧起肖琦的一只手,用力地吻着。从指骨一直吻到掌背掌心。肖琦被这种奇异的热力融化了,他弯下腰去,亲吻着雯雯苍白的前额,她抱住了他的头,把泪水洇湿了的唇印在了肖琦的嘴上……肖琦清楚地听到雯雯急促的呼吸和沉醉的低吟声。他几次想从这突起的风暴中挣脱出来,但是雯雯此时的手,无异于两把铁钳,直到肖琦感到耳后微微疼痛,雯雯才松开双手,闭合着双眼喃喃着:“圆的……圆的……太阳是圆的!”
肖琦用拇指抹着沾在雯雯睫毛上的泪滴。
雯雯嘴角渐渐绽开了病态的笑靥……
“醒醒吧!天亮了!”肖琦用稚童般的诙谐语言呼唤着她。
雯雯睁开了眼帘,两颊升腾起淡淡的红晕:“我可以死了。癌症的死神什么时候招呼,我什么时候去报到!”
“死神和你无缘。”
“为什么?”
“你生的欲望非常强烈。”
“这不能被解释成‘生的欲望’,而是潜藏在我这病弱身躯中知能的觉醒。对于人间爱的需求,我已抑制了好几年了,因而今天地火迸发时,显得唐突而失礼,简直就像个女流氓。”雯雯用悲悯的目光望着肖琦。很显然,她非常怕他鄙薄她的放浪行为。
“我理解你。”肖琦为她解疑。“或许我是偷了不该属于我的东西吧?”雯雯一绺头发散落了下来,遮住了她那忐忑不安的脸,“我从文章中读到过,你有一个在困境中相濡以沫的妻子。”
“别多想了。”肖琦把她那绺头发,拨过她的耳根,“生活中并不是所有不符合伦理的感情,都沾有污秽的印记。”
“你是这么认为的?”
“是的。”
“她呢?”
“……”肖琦迟疑了片刻,所答非所问地说:“是她催促我早来的。”
“谢谢!你衣服怎么那么湿?”
“赶上了刚才那场雨。”
雯雯的眼圈又红了,她语无伦次地低语着:“这都怨我。我想在我诀别这人世之前,把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我信里说的都是实情,我的肺癌已经扩散,不定哪一天就……”
“桑厂长怎么不知道?”
“是他带着我去省城医院做的B超,他心里一清二楚。”
“是你多疑吧!”肖琦愕然地说。
“我的那位司机朋友,专门为我去医院看了B超诊断记录。他还托门子、找关系,从省医药公司给我弄到几包‘五毒’。最初,他瞒哄我说:B超正常,这蝎子、蜈蚣……煎熬着吃下去,是防癌的。我顿时一切都明白了,把‘五毒’往地上一掷说:‘我不吃这些玩意儿,就是死了也能落个肠胃干净!’他把摔散了的药包,重新包扎好,对我摊了底牌:‘雯雯,你可不能任性,你的肺部肿瘤已经……这些以毒攻毒的中药,来得很不容易,你还是吃下去吧!’我说,“要吃,你吃了吧!我早就活腻了!”他死说活说无效,便拿着药包去找我们厂长,想叫厂子派人来给我煎药,侍候我;不但人没来,据说那几包子‘五毒’,也叫红鼻子厂长给孝敬上级了。经常照管我的邻里姚家婶婶,找到厂子里去说理,红鼻子厂长几句话就把她给顶了回来:‘雯雯的情况厂子最清楚,用不着你瞎操心。她只有下肢萎缩带来的轻度偏瘫,五脏六腑比我桑福贵的还结实哩!别信什么个体户司机的话,我是厂子领导,说话有根有据。你回去吧!’”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你呢?”肖琦对此十分费解。
雯雯脆脆地吐出一句话:“荀子说的‘人性恶’。”
“直接原因呢?”肖琦仍不能驱赶心中疑云。
“他知道这棵摇钱树快要倒了,便在树倒之前拼命地摇钱。应当承认他并不是个庸才,谢了顶的脑袋瓜里,装着不少抓钱的弯弯绕,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批世界稀有的珍禽异鸟的资料,叫我夜以继日地根据资料设计鸟型。我明明意识到他是对我榨干骨髓,但转念一想,我不是为他一个人干活,是为咱们这块贫穷的土地积累财富,便把夹板套在身上,使劲拉动这挂车。”
“要是先治好你的病,不是他最大的财富吗?”肖琦仍在固执地追问。”你难道连这个也不懂吗?”雯雯有气无力地回答,”当今世界上的肺癌,等于20年代的肺痨,是没有什么回天医术可治的。特别是一个癌扩散的患者,等于接受了死刑审判。在这一点上,他比你要清醒,比你要理智。”
肖琦无言以答——在这间屋子,他理智之弦确实断裂了。他像一头困兽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捏指攥拳,指骨发出咔叭咔叭的声响。雯雯此时倒显得十分安静,她不声不响,只是眯缝着眼睛,看着肖琦瘦长的身子,在这间屋子走来走去,那神情,就仿佛凝视着天体上滑动的一颗流星。
肖琦的脚步终于停下了,喉管里吐出闷闷的一声吼叫:“我……我……我要把它都写出来。”
“可以,但有一个条件。”雯雯低声地回答。
“你说。”
“等我闭上双眼以后。”
“为什么?为什么?”
“我渴求平静,尽管这是麻木的安宁。”
“唉!”肖琦叹了口气,坐在了椅子上。
“如果你非要现在动笔,那你就写我这个轮椅的轨迹:推进了临江宾馆,住在有卫生间设备的高级客房。因为她是个残疾人,备受关怀照顾,在省的乡镇企业表彰会上,她领取了奖状和奖金。对了,还有一位被她视若朗朗明月的作家,来这间客房里和她促膝长谈。够了。”
“雯雯……”
“我央求你这样做,你要体会一个残疾人的难言之隐。”
肖琦不情愿地说:“我答应。但是你将来……”
“那时候我就像坟边的一株野草。风呀!雨呀!冰雹呀!它什么都不知道了。”雯雯颓然地低垂下头。“别那么想。”肖琦自知这种安慰,对雯雯来说,只是个零,但他还是这么说着,“你还会好起来的,人的生命力十分奇伟,就像……”
“那是你。那是诗。”雯雯掩面而哭。
肖琦拉下她捂着脸的双手,握在掌心里抚摸着:“你看了奥运会的电视节目没有?一个得了癌症的美国摔跤运动员巴内奇,还获得了一块金牌呢!德国有个著名长跑运动员,发现癌症后参加了……”
雯雯泪如雨落:“我没腿也在长跑,半瘫了还在摔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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