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⑨)(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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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的万物,实在是各有各的脾气。汽车开着的时候,它一蹦一跳地追逐;汽车停住了,这条脱毛狗也停止了对汽车的朝拜。它气喘吁吁地卧在沙土窝上喘气,两眼闪烁出捉摸不定的光,那神情是又想靠近汽车,又怕汽车是个陷阱似的。

    “在站房我就想把它宰了卖狗肉呢!”肉贩眨着迷惑的绿豆眼,“拉它干球个啥?”

    “那他妈的拉你干球个啥?”大背头炸了窝似的,对肉贩斜楞着眼,“你去把那条狗给我哄过来,不然我就甩下你。”

    肉贩裹了裹老羊皮祅,不情愿地下车去赶狗。哪知这条狗见了肉贩,先是竖起警觉的耳朵,接着就往后蹦。那大背头狠狠地骂了声:“他妈的,狗都不理的东西,还活个什么劲儿!”他跳下车去,掏出口袋里的一块面包叫着,“瘸三!瘸三!过来!过来!”那脱了毛的瘸狗绕开肉贩的追逐,却真的向大背头一跛一颠地跑来了。

    圆圆在车厢里向爸爸耳语:“这小伙子,还挺有意思的!”

    “社会底层是口淬火炉,可以强化人的意志。”

    “他好像也认识雯雯!”

    “这倒无关紧要。我在想,他骂我骂得很准!”

    车门被拉开了,大背头把狗塞了进来。他吆喝那肉贩说:“你他妈的纯粹是一台中国标准的造粪机器,屎拉得快一点好不好,不然,我们可把你甩在这儿了!”

    “哎——快……快……快完了!”土岗后边传来肉贩的回答。

    圆圆开心地笑着:“你用词怎么总带刺儿?”

    “女同胞,我如果能戴上一枚大学校徽进了哲学系,保险比你笑起来还可爱呢!”大背头皱起了两条浓眉,用脚连连踩着油门,不一会儿,他低声地骂开了肉贩,“这台造粪机器八成是扫帚星,火儿踩不着了!对不起,二位下来推车吧!”

    四

    人走时气马走膘,骆驼专走罗锅桥。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形容命运的口头禅。肖琦在文联的绰号,就叫痩骆驼。不知是在昔日改造生涯中,被林场里扛不完的木头压的,还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脊椎骨已然失去了挺拔的力量,反正他瘦高瘦高的身材,胸背微微前弓,给这位面孔白晳的文人,反而增加了几分风采。肖琦过去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雅号的意义,自从他的《太阳是圆的》引起议论,他觉得真像沙漠之舟般的孤独。检查口是心非地写完上交了,里边文字几乎全盘摘抄于有关报刊。假如没有绒鸟厂女残疾人雯雯的一封来信,一切都可能云消雾散,肖琦头上会重新出现蓝瓦瓦的天,他将继续享受那轮生命永恒的骄阳的光照。但就在他刚刚上交检查之后的第二天,一封字体娟秀的长信,送到了他的家。

    肖琦同志:

    我首先诚恳地请求您耐心地把这封信读下去,千万不要觉得乏味而把它掷进了字纸篓。那您蹂躏的将不是一团纸,而是一颗渴望着圆太阳照耀的残疾姑娘的心……

    我出生的地方是您所在的省城。“文革”初期,爸爸背着一个大包袱,妈妈抱着襁褓中的我,被一群红卫兵押解到老家桃花坞——这儿是我家的原籍故土。归家后第二年的冬天,我得了小儿麻痹症,限于家境贫寒,无钱及时把我送至医院;后来变卖了东西把我送进医院时,又由于我父母是地主家庭出身,小镇医院的医生白眼相待,以无病床为由拒收,我成了下肢偏瘫。此时,我给您写信,是坐在一辆轮椅里写的——这是我的书桌、工作台,它是我生命的相依伴侣。

    至于我是怎样活到了现在,这足够您写本书的,这里不想赘述。我只想告诉您,我读了《太阳是圆的》大哭了一场,我发现在这个偌大的宇宙上,还有穿过云层的阳光。可能是我的生活道路极其坎坷之故,我一直不信奉孟子的“性善”论,我倒觉得荀子的“性恶”之说,更能解释这个冷漠的世界。

    我恍恍惚惚地记得,那些飞舞的皮带纷落在我爸妈身上。当时我只会哇哇地哭。后来,我这个残疾有了思维活动时,那些无形的鞭子,便疯狂地抽打在我的心上:“瘫子!你知道走路什么滋味吗?”

    我虔诚地回答:“不知道。”

    “你知道这毽子怎么踢吗?”

    我眼里涌出了泪珠:“不知道。”

    “你知道这像个什么东西吗?”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举起了手中的萝卜,“你看这萝卜上半部,是你的上身,这萝卜须子,就是你那两条抽缩了的腿!”

    我哭了。

    我越哭他们越乐,反而手舞足蹈地喊叫起来:

    瘫子瘫

    上高山

    没有腿

    前滚翻

    翻到高山顶

    月亮已升天

    忙往山下滚

    掉进黑龙潭

    潭水深无底

    喂了王八蛋……

    我哭喊起来,嗓子都喊得嘶哑了:“妈妈——爸爸——”

    至今,这撕裂心肝的呼喊,还犹如响在耳畔。这些儿时记忆和“文革”中的恶迹勾连在一起,我仿佛悟出了一点道理:那些平日温文尔雅的女学生,在造反时所以能站到老干部的肚皮上去跳踢踏舞,也不仅仅因为“革命”口号的煽动,里面蕴藏着国民性的基因;不然的话,没有经过社会雕塑的小镇孩子,何以会拿我这个瘫子的痛苦取乐呢?!我们有些理论家,经常割裂几千年封建历史的遗传,功利主义地去解释一切,阉割人类的本能和天性。但是婴儿生下来就立刻去寻找娘的乳头,这个极简单的问题,却在那些匡正人性的理论中找不到一个答案。

    在这个意义上,您的《太阳是圆的》不仅使我这个残疾人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在我大哭一场之后,感到呼吸不像往日那么沉重了。我的工作是个绒鸟设计师,金丝雀、巧八哥、绿头鸭、灰布谷……都在我手下张开着欲飞的翅膀,但我自己却是以轮椅为囚笼的鸟儿。我有着人的一切需求,包括《太阳是圆的》中那个男残疾人所渴望的一切——向您袒露心声我没有顾虑,因为您在作品中,已向读者勾画出您自己的潜影(尽管您是以第三人称写的,文字中没有出现您自己)。残疾人的孤独,固然极其痛苦,但是不触红尘的人,能有充足的时间读书。从孔孟之道到老庄哲学,从人文科学到当今的心理学分类,我都能知其皮毛。恕我大胆地对您卜算一下,您的气质一定属于忧郁质的范畴;只有这种气质的人,才能深刻体察一切不幸者的忧郁和痛苦,对吗?

    您的作品使我因激动而战栗,我才写出了这样一大篇废话。您接到此信之时,我已在省城的临江宾馆了。省里轻工系统要奖励一批创汇的厂子,绒鸟厂是其中的一个。说实在的,拖着严重残疾之身应邀来省城领奖,一不是奖状和奖金的诱使,二不是绿地毯和电视台水银灯的引力。对这些我毫无兴趣,我只想看看您,只看一眼就够了……

    我不骗您,癌细胞已经在我的肺部扩散,这是一个即将和世界诀别的残疾人,用她的生命向您提出的最后邀请!

    胡雯雯

    ×月×日

    “你去吧!”安雁打开衣柜,给肖琦准备西服上的领带,她选择了一条黑底白斑、带有素缟气息的西德进口领带,递给了丈夫。“她的生命需要艳色。”肖琦沉郁地说,“你把那条鸡冠红的拿出来。”

    “是你系?还是她系?”安雁觉得诧异。

    “我又不是去给她送葬!”肖琦所答非所问。

    “这条鸡冠红的太扎眼了。”

    “就是为了刺激她生活的欲念。”

    “不会是个女骗子吧!”安雁把那条素缟颜色的领带挂回衣柜,摘下那条鸡冠红的领带,疑虑地望着肖琦说,“树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我听作家辛吾的爱人告诉我,有一次辛吾出差去厦门鼓浪屿,一个姑娘的电话打到了宾馆,说是一个文学社团请他去参加文艺沙龙。辛吾傻儿巴唧地去了,进了那座滨海小楼一看,只有一位穿着半透明的‘柔姿’连衣裙的女人。我是怕你吞上鱼钩!”

    “她是个快去见上帝的人了,你何必拿人家的痛苦取乐?”肖琦系好西服纽扣,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签了名的小说集,装在手提包里。

    “你看看……你看看……”安雁终于把她的疑惑全盘托出,她指点着信尾声音失去了平静,“……‘一不是奖状和奖金的诱使,二不是绿地毯和电视台水银灯的引力。对这些我毫无兴趣,我只想看看您……’这不是说明她是专为看你而来的吗?”

    肖琦被安雁絮絮叨叨的话,拱起火来了。他把脖子扭成个麻花,怏怏不快地说:“你是不是提前到了妇女更年期?信是你抢着先看的,话是你抢着先说的,我说等到晚上再去看望这个残疾读者,你偏叫我现在就去;我真要走了,你又这个呀那个呀,婆婆妈妈的一大堆。安雁,当年你可不是这样的一个人;老了,老了,心胸倒变得狭窄起来了。”

    “行了,反正是去见个残疾女人,你走吧!”安雁似乎在进行自我安慰,她“砰”的一声关闭了房门。等肖琦的脚步声走远了,天空响起了隆隆雷声,安雁急忙找出一把折叠伞,推开纱窗扔给了肖琦,并叮嘱他说,“见了雯雯,替我问声好,是不是请她来咱家坐坐?!”不知是雷声遮过了喊话声,还是肖琦有意不回话,反正他接住了三楼掷下来的雨伞,就匆匆地跑向了公共汽车站。沙沙的雨点飘落下来,长街的尽头还不见车影儿,人们探头探脑骂天骂地,好不容易骂来了一辆公共汽车,可是这辆汽车吃得过饱。肖琦的命运不错,他被浪涌般的人流拥上了车!等汽车吱吱扭扭地关上车门时,肖琦看见一个母亲抱着婴儿,在滂沱大雨中不知所措。他从车上把折叠伞扔给了那位母亲,车轮就带着哗哗的碾水声开走了。

    隔着车窗上的水柱向大街投视,那些挣脱暴雨袭击的路人都变了形态,有的拉长,有的缩短;有的身子和下肢分开,有的只见奔跑的双腿而失去了脑袋。肖琦想到昔日在那场席卷全国的政治暴风雨中,他就如同失去了脑袋的变形人,一切思考都是复制品,口径一致,大小相同,千人一面,万众一声。而世界上几十亿人的面孔,只有孪生的近似,而无绝对的相同,按说思维空间也应当无限的;但实际的状况,却是个性被锁在共性的樊篱之中。《太阳是圆的》不过写了一个残疾人的自我觉醒,回声就像窗外的大雨倾盆而落。

    下车的站牌,离临江宾馆还有半里路的样子,肖琦没有躲雨,而是冒雨徒步而行。到了宾馆,他浑身滴水,到公共厕所把淌水的衣裳拧了拧,又湿着穿在身上。绒鸟厂的会议代表住在一层,肖琦不费力地找到了雯雯的住房。轻轻叩门之后,从屋内出来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他那张凹形的脸膛上,挂着两只亮度超人的眼睛;他的鼻梁随着凹形脸膛而塌陷,那蒜头鼻子倒是外凸的,因而显得格外突出。他的脸色是灰褐色,但那只鼻子却犹如山里红般的富有光泽。如果他胸前没有佩戴着开会的小方牌牌,肖琦有可能把他看成酒鬼。“找谁?”红鼻子下的嘴在微笑。

    “胡雯雯同志……”

    “几个记者在采访她。”他说话的声音非常悦耳。

    “我能进去听听吗?”肖琦出示了他的身份证明。

    “哎呀!您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他眼珠横向移动了一下,用手一指旁边的屋门说,“您先到我的房里坐吧!我先向您全面地谈谈她的情况。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绒鸟厂的厂长,名叫桑福贵。”他指了指胸前小方牌上他的姓名。

    肖琦本来是急于想见雯雯一面的,转念一想,先从侧面了解一下胡雯雯,也有这个必要,便尾随桑厂长进了他的住房。可是进屋不到十分钟,他就有些厌烦了,长着酒糟鼻子的桑厂长,谈话的焦点似乎不是“她”而是他。他谈到他如何把一个小小的乡镇企业,办成一个创汇的大厂,肖琦凭着职业的敏感,觉察到桑厂长急于想叫自己报道他的事迹;而雯雯在这出戏里的位置,不过是个小小跑龙套的角色。肖琦是个不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他先是合起了笔记本,后是套上了钢笔帽,并唐突地岔开他的话:“我更关心那位得了癌症的残疾青年胡雯雯,是不是请厂长谈谈她这方面的情况。”

    桑福贵愣怔了足有十秒钟,晃摇开他那谢了顶的秃头:“什么癌细胞?除去她的身体残缺之外,她活得非常健康啊!谁说她有癌症?要说病吗,我倒是有胃痉挛,疼起来浑身出冷汗,可是为了绒鸟生产打入国际市场,我……”

    “我请您谈谈胡雯雯的情况。”肖琦毫不含糊地把话题再一次纳入轨道。“她……是个有理想的好同志哟!”桑福贵尴尬地一笑,抓了两把光头皮周围稀疏的头发,“她爸、妈是‘文革’期间被打发到桃花坞来的。对了,她爸倒是死于食道癌,她妈在世的时候,在绒鸟厂当技术员,画个图啦,串串车间检查检查工作啦!1978年下暴雨塌了一座厂房,埋在里边七个工人,她妈也在数内。这孩子命是真够苦的!她妈故去后,是我向厂党委建议,让这个瘫子来顶替她妈妈的班;经过党的培养,她成了绒鸟设计师。当时,我是副厂长兼党委书记,为了培养这个女残疾人,给她找来许多资料,比如……”肖琦发现这个红鼻头的厂长,大脑发育似乎欠缺平衡,他谈着谈着,话题就倾斜到自己身上来了。肖琦几次想对他发作一通,但又找不到发火的明确缘由,直到桑福贵讲得满嘴白沫、口干舌燥去拿暖壶倒水时,肖琦借机站起身来:“桑厂长,我想见一下胡雯雯同志!”

    “是不是太晚了一点。”他看了看表,“记者们走了,她还要休息一下。她是个残疾人。”

    “不。我只想见她一面。”

    “这……您晚上来吧!”

    “不。我就要现在见她。”

    “这不太合适吧!因为……”

    “因为是她邀请我来的。”肖琦只好亮出底牌。

    “不会吧?她会见什么人,一般都要和我们研究,由厂领导安排的。”桑福贵不失礼仪地解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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