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出现两张相贴着的脸儿。肖琦那一头像野马鬃毛似的浓发里,夹杂着一根根白色发丝;他眼角的鱼尾纹,放射状地爬向鬓角和脸颊,展示着他已经完完全全是个中年男子汉了。安雁的脸则显得比肖琦年轻许多,除了额头有浅浅的断续纹络外,几乎难以找到岁月催人的痕迹。她的鼻子鼓而直,眼睛水灵灵的;菱角的嘴唇上口红抹得十分艺术,既显示出血色,又叫人看不出那是装饰品之功。两个人的目光,在镜子里汇合在一点。肖琦躁气消退,还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我同岁,脸色怎么差这么多?”
“奥琪抗皱霜的力量!”
“你的头发还没一根银丝呢!”
“华姿洗发精的作用。”
“不是这两家公司拉你当义务广告员吧!”
“我只给肖琦当活广告,我是他的妻子!”
“这是几年来我第一次认真地端详你!”
“当有一天,你这样端详另一个女人的时候,我就去自杀。”
“胡说些什么!我们是患难夫妻,天下没有什么分解剂能把我们分开!”
安雁应该对此深信不疑。他和她曾经在极端困顿的日子里相濡以沫。1959年反“右倾”开始后,安雁下放到一个山区林场,像命运注定要和他结合一样,她在那个山旮旯里碰到了正在改造的右派肖琦。她在读“师专”的时候,曾因喜欢肖琦的小说而给这位青年作家写过一封装有她照片的信,但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这对安雁的自尊心是个严重的挫伤,她恨自己的自轻自贱,更恨肖琦自视为天之骄子。不知为什么,来林场后,当她看见肖琦肩上扛着沉沉的木头,沉默无言地走着他的漫漫长途时,她的一切忌恨都消失了!已经深埋了几年的感情,重新在内心骚动。
当时,“右倾”在政治档次上高于“右派”。“右派”干苦力的活儿,她干动笔杆的活儿;“右派”搬运木料,她当统计员。她很快发现了瘦高的肖琦的实诚。比如:从伐木现场到木料场扛木料,他总是扛又沉又粗的,这种诚实在数字中没有显示,因为粗、细、轻、重都在她笔下的表格上出现个阿拉伯数字!但是在安雁心灵的天平上,肖琦却占有了分量。她审慎地观察着肖琦,近一年的时间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只是用眼波和他打招呼,偷偷更改着肖琦的劳动数字。肖琦对此茫然无知。大概是1961年的秋天,肖琦穿着一件蜈蚣扣儿的中式蓝布褂子,把一根沉沉的木料扛到集中点时,安雁才对他第一次袒露心扉。
“喂!你不必再扛了。”她拦在离他有两步远的地方。
肖琦懵懵怔怔地回答:“我才扛第十七趟,还差三根才完成定额呢!”
“不。你已经扛够二十根了。”安雁凝视着他汗淋淋的脸。
肖琦固执地说:“你记数记错了,我——”
“我记忆力出奇的好。”安雁截断他的话说,“我写信给你那天,是1956年的‘七一’!”肖琦坠入了十里云雾之中:“你是不是神经上有点……”
“我没神经病,你可能有健忘症!”安雁看看四周无人,以她伶例的口齿,用最快的速度告诉他那封信的往事。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现在而不是过去。
肖琦恍恍惚惚记得有这宗事。当时他少年得志,女孩子追求他的信件极多。他认为第一次来信就寄来芳照的姑娘,有失稳重和矜持,因而没有给安雁复信。此时,安雁脉脉含情地站在他的面前,他顿感当初愧对了她的一片挚情;处理事情有失稳重的不是她,而是当时自命不凡的自己。“记起来了吗?”她问。
“有这么一回事。”
“为什么连照片也不退给我?”
“一句话说不大清楚。”
“那就找个时间说说吧。行吗?”
“我……我是个戴着帽子的右派。这合……合适吗?”肖琦忐忑不安地站在那儿,双手搓红了还在搓,好像那手上有搓不掉的污垢似的,“你一定知道,我们目前的价值等同于垃圾箱里的西瓜皮、卫生纸。”
“这是我的第二次勇敢行为了。”她避开了“右派”的价值讨论,把早就准备好了的一个垫肩,掷给了肖琦,“肩膀都被树皮磨透了,把这个垫肩套上吧!省得硌你肩上的肉。”她莞尔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肖琦难为情地翻弄着垫肩,发现背面用彩线缝着他的名字。上边没留安雁字样,却绣着一只缓缓而飞的鸿雁——他一切都明白了。应该说,安雁是为肖琦付出过牺牲的。尽管他俩这带有苦涩味道的情恋,有密密的树林作为障目的帏;但时代造就了无数双“警惕的眼睛”。他和她在小白桦林散步、拥抱、接吻的事很快传遍整个林场。“右派们”把安雁称为中国的安琪儿,林场头头却把他和她的行为讥笑为:“这是王八找绿豆,一个模子两个右。”所以,到了1962年底,大面积为“右倾”平反时,安雁不在其内;下放干部都回了原单位,安雁还留在林场当“活教材”;直到1964年底肖琦的右派帽子摘了,安雁才和肖琦一块儿回到了省城机关——他和她结婚了。“文革”开始后,革命小将瓮中捉鳖,肖琦被抓去原地回炉改造,安雁抱着不满一周岁的女儿圆圆,接受只触及皮肉、不触及灵魂的洗礼。漫漫路,萧萧风。他们像两株沙漠中的骆驼刺儿,在炎阳的酷晒、沙漠的蒸烤中,总算是活了过来。当年,安雁为他的垫肩缝上的名字和那只鸿雁,丝线已磨损得没有任何痕迹了,可是他俩的心灵却完好无缺。只是由于肖琦在文坛大器晚成,名声大振,使安雁常常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重感;特别是读到一封封女读者的来信,安雁在失重感中又浇铸了忧虑。因而,她对着镜子中的肖琦,用警告的口吻说:“患难夫妻怎么样?由于生活的位置变了,散了伙的也不算少。这些时髦的女孩子,把伦理道德视为乌有,硬往和睦的家庭里打楔子,还以追求中年男人为标志自己的成熟,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是扯不烂、打不散的钢铁联盟。”肖琦安慰妻子说。安雁两眼望着抽屉:“今天又有来信吗?”
“有。”
“又是女的?”
“当然。还是一封电报呢!”肖琦笑笑拉开抽屉,“把电报拿出来看了你会吓一跳的。”安雁一把夺了过去,抖开电文:
爸:
刊物迟收。我们大一宿舍上下铺的六个女同学,都读完了《太阳》,让我拍电向您致敬。其中的六分之一,是个小诗人,她把您比喻成偷火给人间不幸者的普罗米修斯。她还要让我替她亲亲您。女儿圆圆。
“是她拍来的!”安雁长出一口气,“这群时代的小疯子!”
“你支持《太阳》,圆圆支持《太阳》,我底气更足了,咱们喝杯酒吧!“肖琦流露出少有的兴奋,并亲了亲安雁的额头。
“说实在的,《太阳》是你的手笔,要是随便其他什么人写的,我这个在妇联工作的干部,也会持老太太们的观点。今后,你的笔锋还是收敛一些为好。不然,我承受的内外压力也许比你还大!弄得不好,我会像气球一样爆裂开来的。”
“你不是以开放派自居吗?”
“当然,对你我一切开放。”安雁抿嘴一笑。
“原来你的真理带有随意性!”
“这是生活教会我的辩证法!”安雁站起身,从壁橱上拉下来做饭的围裙。
三
小站候车室外寂寞无人,只有像盐粒般大小的尘沙拍打着小站的玻璃窗。不见一个拉二等车的运输贩子,或许他们都龟缩在热被窝里呢!
东方如同死鱼翻白,亮了窄窄的一条小缝。天,麻阴麻阴,仿佛是雪前的征兆。肖琦、圆圆加上那个肩上扛着半扇猪肉的肉贩,像凝固在小站前的雕塑一样,对着麻阴麻阴的天,对着尘沙滚滚的古道发呆。天空飘下了小雪粒,一颗一颗……
“爸爸!我们‘一二一’吧!”圆圆显得比在候车室要有勇气。
肖琦摇摇头:“四十华里的沙土道,走起来太吃力了。”
“他娘的!这车站成心坑人。”那肉贩插嘴道,“他们是看乘客太少,不愿意开出车来。”
“不会。”肖琦说,“汽车都老掉牙了,难免出些故障。”
“你们大地方来的人,可不了解这土围子。车站、码头、信贷银行、土特产收购站,都是无利不早起的土皇上。我就不相信汽车真坏了,不定憋着啥屁放呢!”
肉贩的话当真灵验。候车室旁边的木栅栏门开了,一辆漆皮剥落得已露出了铁锈的破旧华沙卧车,蹒跚着从栅栏里边开了出来。车背上竖着一块小木牌牌,上写“长途出租车”五个模糊的字迹。留着大城市青年般长头发的男司机,把头探出车窗,冷冷地问道:“去桃花坞吗?不然,我可去火车站拉客啦!”
那肉贩犹豫的当儿,肖琦父女俩已经钻进了车内。肉贩隔着车窗喊道:“多少钱?”
“一华里一块。”
“我日他娘!这不是宰活人吗?”
“上不上?”司机按响了沙哑的喇叭。肖琦向那肉贩招了招手,表示愿意为他付车钱。那肉贩拉开车门把半扇肉往座椅缝一扔,连连感谢地说:“碰上好心人了,叫我这乡巴佬也开开坐小汽车的洋荤。我没别的酬谢,到桃花坞把后臀肩割下来送给你好了。”稀里哗啦的一阵响,汽车奔跑在沙尘路上。
肉贩和司机并排而坐,肖琦和圆圆坐在后排座位上。汽车虽破旧而古老,但是到底比站在漫荒野地要暖和多了。靠背尽管已经露出了弹簧和麻棕,但柔软的弹性,尚未完全消失。肖琦疲惫地合上眼皮。“三个人要一百二十块呢!”女儿低声说。
“……”
“钱带得够吗?”
“……”他睡着了。
“喂,女同胞,”大背头一边转动着方向盘,满口京腔,”我猜你爸爸一准儿是个佛教徒!”
“开放型的唯物论者。”圆圆淡淡地回答。
“唯物论者不讲怜悯、慈悲。我才是个彻底的唯‘物’论者呢!我讲功利,看重物质,不讲天地玄黄。”大背头嘴角抹油了一般,侃侃而谈,“我是个没考进大学的落榜生,弄了辆报废了的破车,在这儿拉客:第一为糊口,第二为赚钱,第三为体面。既然挂不上像你胸前别着的大学校徽,索性到这沙窝子来超度。”
“日子好过吗?”
“说腰缠万贯是假,我要上缴各种无名税。比如我这破车在长途汽车站加油过夜,要扒我一层皮。到桃花坞歇脚,要孝敬镇上税务官儿们几瓶好酒!即使是抽筋扒皮,一个月也能赚个千儿八百的。”
“你是不是和这个汽车站勾搭着?”肉贩插嘴道。
“宰猪的,这叫‘合作’!”他把一根带棒的烟卷,插进嘴角,掏出一只打火机,在手上颠了颠说,“就好像这打火机和烟卷的关系,你懂吗?”肉贩只顾支棱着耳朵听着。圆圆很有兴味地问道:
“你还懂点哲学?”
“报考的就是哲学系。他妈的,可惜没有研究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的福分!你是学什么的?”
“中文!”
“傻瓜,你怎么选择这个专业?”
“爱好。”圆圆奋起抗争,“也就是说‘喜欢’!”
“我的可爱的女同胞,学中文有什么出息?当教师,做记者,撑死了当上个女作家。这还要看你走不走红运,人家捧不捧你这个坤角?!”大背头喷云吐雾、口若悬河地说,“就算是你像有些女的一样被捧得红得发紫,仔细琢磨琢磨,你那个行当还不如个低能的照相师。照相师咔嗒一声,把他想照的就照上了;什么‘天池飞瀑’啦、‘西湖八景’啦、波斯猫啦、德国狗啦,还有女人的裤衩及月经纸,等等!作家他妈的干些什么玩意儿?在稿纸上绕圆弧,遇着扎眼的事儿绕着方格走。”
“依据在哪儿?“圆圆抿嘴一笑。
“你不信?我前两个月拜读了一篇写桃花坞绒鸟厂的报告文学。他把绒鸟厂的产品打入国际市场渲染个底朝天,这倒可以理解。可是他写了一大段有关绒鸟设计师——残疾人雯雯的事迹;他把那个女残疾活在世界上,写得那么充满诗意。简直是胡编。呸——”大背头“呸”的同时,嘴里吐出了熄灭了的烟蒂。
如同雷声摇醒了半睡状态的肖琦。
圆圆轻轻按了爸爸手指一下,追问道:“你认识她?”
“可以说认识,也可以说不认识。怎么说呢?处于认识和不认识之间。反正我可以打保票,那位残疾人的生活中没有诗。那诗意完全是那位作家给她脸上擦的胭脂,嘴上抹的口红。不,这不能说只是给她脸上化了妆,更是给那些视人道如同破铜烂铁的人,涂上了一层‘杏仁蜜’!”
肖琦身子蠕动了一下,女儿再次按住了爸爸的手:“你的词儿真够尖刻的,其实……”
“瞅那条脱毛狗——”那肉贩像发现什么稀罕事儿一样,插断圆圆的话,他指着探出车外的后视镜说,“球!它跟着这个车跑干球个啥?”肖琦和女儿同时回过头去,当真发现了车站上那条脱毛狗,像袋鼠般一拜一拜地蹦跳着,追逐着这辆华沙车。好在这辆破车,在沙尘道上跑的速度很慢,没把这只狗甩得很远!但沙土道同样给它的跳跃增加困难,它不断前仰后合,每一次蹦跳都显得极其吃力。肖琦顿时看呆了。“我说我拉的客人里,有超度众生的佛教徒嘛!佛教讲究‘头上不网飞虫,脚下不踩蝼蚁’。”大背头侧过头来,询问肖琦说,“车上正好还有一个座位,是不是请它上车?票价嘛!只收人票的二分之一。”
圆圆马上接过话茬儿说道:“你宰人还要宰狗?也太功利一点了吧。”
“好!谁叫车里佛光普照呢,今天我也做一件善事。”大背头来个急刹车,等待这条狗跑近了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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