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神色木然。
“它左边前腿耷拉着,右边的后腿蜷曲着,活像一只澳洲袋鼠!”女儿低声喃喃着,“不知是谁打的?”
“人。”
“?”
“背包里还有在火车上吃剩下的面包吗?”
女儿顿时理解了爸爸的意思,她从肩上摘下缝着小白兔的人造革背包,掏出几个白花花的东西,扔向那条脱了毛的瘸狗。其实,在这儿没有同类和它争食,可它还是把这几个硬得像石头般的美味佳肴,叼到了墙角去吃。
那肉贩一脸狐疑,浑浊的玻璃球似的眼珠,直溜溜地盯着这两个“外星人”。他对这中年男人和姑娘十分惊愕,嘴巴张得能飞进一只蝙蝠,露出了一颗黄灿灿的大金牙。
“倒挺像雯雯的。”爸爸说。
女儿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她或许还不如它。”
女儿声音颤了:“爸爸……”
“噢!你们在聊桃花坞的瘫子雯雯!”那肉贩插嘴搭讪道,“依我说,她爹娘生下她来,就该扔到山涧里去喂臊狐狸,或当成‘肉枣猪’就地挖个深坑,把她给埋了。”
中年男人木然的脸上像烧着了火,霎时被燎得通红。
“爸爸!”女儿有些紧张,“只当听见的是狼嗥!”
呱嗒一声,售票窗口的木板启开了。一个横眉立目的妇女,狠狠地说道:“别在这儿瞎吵吵了,告诉你们汽车的引擎坏了,今儿个没车去桃花坞!”又是呱嗒一声,小木窗垂落下来。
那肉贩两步迈上去,用拳头擂着小窗户:“你们他娘的干啥吃的?”
“去坐二等车吧!”隔着小窗户,飞过来女售票员不咸不淡的回答。
“为啥不早说,叫我……叫我们在这儿冻上一夜?”那肉贩不依不饶。
“我咋会知道汽车会出毛病,你找司机去呀!”
“娘的×——”候车室如同滚过了一声沉雷。
雷声响过,肉贩扭头去看那父女俩,那姑娘已经把背包背在肩上,那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正在系好夹大衣的纽扣。那肉贩看看仅有的两个“同盟军”即将上路,似感孤掌难鸣,便憋足了力气“呸”地吐出一口黏痰——真准,黏痰正好射中靶心,致使小木窗发出“当”的一声响。肉贩解气地一笑,抄起猪腿往上一抡,那半扇冻得硬邦邦的猪肉就扛在了肩上。
“他娘的。”他感叹着自个儿的倒霉命运。
二
关于人类命运的起源,众说纷纭。但无论是猿猴祖宗脱掉尾巴的人的后裔,还是亚当和夏娃的万代曾孙,都摆脱不了欢乐和烦恼的缠绕。上至秦始皇、唐太宗、凯撒大帝、拿破仑、理查……威廉……尼古拉……均有史书记载;至于黎民百姓的苦苦乐乐,有各种话本和戏剧流传下来,后人不必去隔靴搔痒地详加评说。当今,世界进入了原子、电子、阿波罗和太空行人的世纪,苦恼和欢乐也像具有遗传基因的生物一样,把它延伸到当代和未来。
不信?请打开电视机,隧道塌方,城市地震,矿山透水,铁路撞车,油轮起火,飞蝗成灾,以及海曼在球场猝死,挑战者号升空爆炸,爪哇号钻井船的沉没,龙卷风袭击孟加拉湾。悲痛在同一条地平线的不同经纬度生成,因而贝多芬哀乐一遍接一遍地演奏,生者追悼死者的挽歌一遍接一遍地唱。
假如观众不喜欢人生的悲歌,而眷恋人生的欢乐,那就按一下电视的换台键好了。你会看见活到了一百三十六岁的高加索老人,俯身观看绿草茵茵中的两个蚂蚱斗架;浑身脱得一丝不挂的光腚儿童,在海滨戏弄着浪花。充满诗情的静物写生画面化入之后,代之而来的是山崩海啸般的欢呼——那是奥运会的足球决赛,看台上观众爆满,西德和意大利的国旗飘飞。那些意大利的球迷发疯般地为罗西的头球破门而手舞足蹈;那些西德的球迷,因鲁梅尼格的凌空倒钩得分而呐喊得声嘶力竭。如果心脏病患者,不敢看中国女排和古巴的决战,以免心跳加快血压陡增而酿成悲剧,那就再寻找别的生活乐趣好了,八频道正在播映海豚跳舞、狗熊钻圈、额头顶幡、空中飞人……下面接着的是名曲欣赏,莫扎特、柴可夫斯基、施特劳斯,以及法国现代派的电子音乐。
生和死、悲与欢、祸与福、苦与乐的反差如此之大。如果用个跛足的比喻,它们分配人生酸甜苦辣咸的本领,远远逊色于任何一个劣等法官,甚至不如农村随便哪一位支部书记——不是吗?!
作家肖琦最近沉浮在苦恼的旋涡。事情的起因并不大,1985年春天,他以一个搏击命运中的苦难而声名沸顶的残疾青年为模特儿,写了一篇小说。他在这篇作品中,扬弃了报纸上连篇累牍报道过的一些感人事迹,笔锋着力于勾画残疾青年心灵中的另一个半球,于是他听见了这位残疾青年对人道、人性的呼唤,看到了他对正常人各种知能的饥渴索求。在小说不长的篇幅中,肖琦以浓墨重彩描写了一个佳木斯城郊的北国少女,出于对强者崇拜的心理,更出于对主人公的怜悯和同情,千里迢迢奔往残疾青年的故乡——华东。这位北国少女用纯情热雨,滋润了他干渴的心田,当他生平第一次获得做爱的快乐时,不禁惊喜而战栗地喊出:“原来是这么有趣,到今天我才知道太阳是圆的!”肖琦套用了小说尾语《太阳是圆的》为题,将之发表在一家《新生代》的文学期刊上。
一石掷水,激起圈套圈的涟漪。反响之大,大大超出了肖琦的意料。一沓沓读者来信,摊开在他的写字台上;通过各种渠道传来的小道消息,震响着他的耳鼓。说好的,说坏的;谴责他性描写的,指出作品丰富了“人学”的;有呼吁“救救孩子”的,有评析小说积极的开拓意义的……议论纷呈,不一而足。其实,了解这篇小说寓意的莫过于作家自己:他写《太阳是圆的》,不外是展示人的生命之圆周。在他看来,人的心灵可以比作圆心,他半径划向的每个圆点,都是组成人不可欠缺的元素。肖琦在写这篇小说时,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这是一次奇特的心灵旅程,和世俗伦理不无相悖之处;为了防止个别文艺长官和某些评论家的挑剔,增加作品的安全系数,他狠心地删去了采访时主人公向他袒露的许多细节,而把这位残疾人和北国少女的做爱场景写得既真实又朦胧。这时,他觉得这个残疾青年的肖像,既是报纸上描写的生活强者,又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搏击机器”——两个半圆合在一起,围成了人的圆周。
不久,他荣幸地被省委主管文教口的魏副书记召见。虽然,肖琦并不知道召见他的内容,却下意识地感到两腿灌铅,心情沉重,以至于走过门岗时,忘了掏工作证。门警还算独具慧眼,认出这是常常出入省委大院的名人,嘴角闪过一团笑:“请进!”
省委大院里种的都是合欢树。郁郁葱葱的绿叶,像是挽住了天上的彩霞,嫣红粉黛相间,如同无数娇羞丽人,窥视着一个个的楼窗窗口。这多少与楼窗里沙发或藤椅上坐着的人,气氛有失必要的和谐。大腹便便的臃肿身体,过早谢顶的头上光圈,特别是那些严肃过人的面孔,都和这一蓬蓬出水芙蓉般艳美的合欢花,显得毫不相干。不过,魏副书记魏峥应当算个例外,他是省委常委中最年轻的一个,敦敦实实的身体,炯炯的双目,他曾大刀阔斧地领导过全省工业改革,是省委大院中少有的几个开拓型人物之一。肖琦曾用他那支饱蘸着感情的笔,写过魏峥的系列报告文学,并把他比喻为一株生机勃勃的合欢树——因为他曾像彩虹一样耀眼,成为全省家喻户晓的省委书记。后来,据说是因为魏峥的刀斧抡得太猛,不知掣肘的力量来自大院,还是来自中央,反正魏峥被调到了文教口主政。省文联是他的下属单位,肖琦和他的接触频繁起来,省图书馆落成典礼,他被魏峥点名要去陪他剪彩;省里只要有外事活动,肖琦必定是宴会上的陪客。省里的同行曾怀着酸甜苦辣皆有的复杂感情,说肖琦是“走了红运”,肖琦却常常因为这些场面的应酬而深感头痛,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他甚至觉得魏峥那把曾经虎虎生威的板斧,在文教这块软塑料泡沫上,没砍出叮当的响声;作为一个响当当的省委副书记,生命正在萎缩,手中利刃正在钝锈。
“我很忙,十分钟后要开常委会!”魏峥在办公室的外套间,会见肖琦时说,“不过,你是聪明人,也许用不着我多说。”
“您是说……”
“你的《太阳是圆的》。”
“您读过了?”
“我喜欢你行云流水般的文笔和字里行间闪烁着的才气。”
肖琦自谦地说:“篇篇有笔涩墨疏之处,希望魏书记……”
“这些都不是症结所在。”魏峥喝了口茶,扫了一眼窗外火红的合欢树,似在斟酌着词句;沉默了好一会儿,把目光重新转向了肖琦说,“你这篇东西的立意,是不是走得太远了一点?!”魏峥吹了吹热茶,没喝,又放回到茶几上,“当然啦,一位中央领导同志讲过,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都是作家的视野领域;可是作为一个有使命感的作家,总该和时代主旋律扣得更紧一点。你说对吗?”
“我是这么想的,工农业改革已有众多的作家去写了,唯独人的意念变革,由于是敏感地带很少有人涉猎。”肖琦坦诚地说,“能不能这样比喻:这是一挂马车的两个轮子,经济改革的轮子飞快地转动着,而这边的轮子似动不动,这样下去,会不会拧坏了那根车轴?”
“说清楚一点!”魏峥似已听明白了肖琦的话,但是故意装作不懂的样子,“你知道吗,所有的比喻都是跛足的。”
肖琦皱眉想了想,觉得难以用明快的语言把它直接阐述清楚;而帽戏已经开锣,压轴戏也必须登场了,他只好喃喃地说:“我指的人的知能全面复苏。‘文革’把人碾扁了是个事实。如果再往前追溯,我发现我们列祖列宗年代的太阳,也是个缺圆体。那缺圆之蚀,从古老蛮荒的岁月延续下来,人的影子也变得残缺。我想,也许只有人的全圆,才能支撑起另一个车轮的圆弧,让它和经济改革的轮子一起转动,产生马车奔跑的高速度!”
“又是比喻!”魏峥茶碗盖儿轻轻响了一声。
“过去您大刀阔斧地领导工业口改革时,经常讲配套工程。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可能比您说得更宏观了一点!”肖琦索性跳河一闭眼了,他把魏峥过去说过的话,当成了注解,“这绝不是一幅抽象派的画儿,也不是现代化的电子音乐,我……我……我相信您既看懂了,又明白了我的意思!”
挑战!完全是无意识的挑战,肖琦的话,一下使和谐的气氛,变得有失轻松了。魏峥敦敦实实的身体,在沙发里扭动了一下,推开茶杯站了起来。他似笑非笑,似想非想,眼睛盯着窗外的合欢树,背对着肖琦说道:“我搞大工业的配套工程,搞得快了半拍,这首曲儿就唱砸了。肖琦,真理走快一步或走慢一步,都可以成为谬误。你明白吗?可惜,今天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去开常委会!”
其实,这是肖琦下台阶的最好时机,他只要说“我回去好好考虑一下魏书记的意见”,或者说“也许是我走得太远了一点”,事情可能就此了结。因为肖琦已经分明从魏峥的话音里,悟出了书记召见他的用心:迫于舆论,也可能迫于压力,向他打打招呼,走走启发诱导的过场,以便事态扩大后,向有关方面作个交代。偏偏肖琦改造了二十多年,虽丟了不少东西,却没有改掉执拗的秉性,他走到门口,又走了回来,不解地询问魏峥说:“您说,完善我们的人道主义,不是我们主旋律中的一个应当加强的音符吗?我们报纸上刊登残疾人的模范事迹,大书特书,但他们的痛苦呢?他们的欲求呢?我填补的是人的另个半圆,写他们的痛苦与欢乐。魏书记,我觉得……我觉得我写得还很不多……”
肖琦询问时的姿态可谓虔诚。他本来就微微弯弓的腰,此时弧度更大了些,就像一个被放大了的直立着的龙虾。他平日口才很好,今天有些口讷。他希望魏峥能支持《太阳是圆的》,至少不要把它列入旁门左道之列。
魏峥回过头来,毫不含糊地对他说道:“你今天太过分了。对人性和人道问题,我们是有理论依据的,回去好好清理一下思想,写个检查,让文联党委转给我!”
门砰的一声,魏峥走进了办公室。
肖琦傻了眼了。当天晚上,妻子安雁下班后,给他带来另一个信息:“你知道吗,妇联的几个头头说你的小说诋毁了那位残疾人的榜样力量。”
肖琦心里火上浇油,不禁叫道:“难道只能写他是台机器?”
“你别炸窝。”安雁像法官宣布囚徒罪状一般地说,“她们说婚姻法里尽管没有遏制这种婚姻的文字,可也没有倡导这种畸形婚姻的条文;说你是以美丽的辞藻,掩盖着践踏妇女权益的实质!这是把一朵鲜花插到了牛屎饼上!”
“还有什么罪名?”肖琦喉头上下蠕动着。
“剩下的没有前两条瘆人了,不过也够扎耳朵的,她们说,无法知道一个接近全瘫的男人,如何和那北国少女同房。这些老太太打哈哈地凑趣了半天,谁也没能说出干那事的办法来;所以她们既嫌你践踏了女权,又嫌你写得太模糊。还有个老太太猜疑说:‘肖琦把那一段写得那么诗意,一准是把他和安雁那张床,搬迁到那残疾青年家里去了!’”
“庸俗透顶。”肖琦烦躁地擂了一下写字台,笔从笔架上滚落了下来,又从桌上滚到了地面上。安雁把笔捡起来插进笔架,柔声说:“你的肝不好,应该抑制自己的火气!”
肖琦追问道:“你是怎么回答那群娘儿们的?”
“我?笑笑了事。”安雁回答。
“骨头就那么软?”肖琦瞥了妻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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