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⑨)(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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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来后,又仔细琢磨这幅《鼻子》,左看右看觉得还不能纳入“扫帚作画”那样绝对荒唐的门类。我像破译密码般地打量画面上的“蒜辫子”和“红辣椒”,能否解释成那“蒜辫子”是绳索?捆绑着的“红辣椒”是茵茵姨的鼻子?如果我这东拼西凑的道理能够成立的话,我倒觉得也算是歪打正着了。如此这般,这幅画可以认为是四十年来一个女人鼻子的备忘录,或荒诞年代这个女人的怪诞编年史。只能这么说,《鼻子》对我增加了一些可接受性,但对观众我没有一点把握。特别重要的是茵茵阿姨本人,对这幅《鼻子》是喜是怒,还是不喜不怒、半喜半怒,则更难捕捉;而爸这幅画又确实和她的鼻子有密切关联(对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我们不能有一分一毫的嘲弄,哪怕是变相亵渎)。为尊重阿姨并顺便听听观众意见,我把画带到我们公司去了。我会用传真机把它传给茵茵阿姨,并提出我个人的理性解释,看阿姨是褒是贬,还是对此不加评论,不置可否,或不予明确回答。

    然后,爸再考虑是否将画送交画展。如何?

    小芸即刻

    我扔下纸片,风风火火地抓起电话。我的心在哆嗦,手在颤抖,第一次竟然拨错了号码。当听筒里传来芸芸的声音时,我对她高声喊道:“我不许你把它传过去!把画儿给我拿回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又为什么?”她非常善于辞令。

    “叫你拿回来,你就拿回来好了!”我对着女儿吼叫道,“你的那些理性的解释,不是属于我的,我不过是为了……为了……为了……”我突然语塞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已经……已经决定,不把它……它往展厅上送了!”

    “爸!我把它已经传送过去了!”

    老半天,听筒还攥在我手里。

    只听女儿在听筒里呼喊着:“爸!爸!你听我说嘛,你……”

    我放下了电话。

    我坐倒在沙发上。

    电话铃丁零丁零地呼唤我,我不想再听女儿的解释。但那刺耳的铃声响个没完,我打开电视开关,用电视中的锣鼓点,压盖住刺耳的铃响;用屏幕中上演的节目,转移我纷乱的神经。

    电话铃响了好一阵子,到底不再响了。我静静心思,揉揉酸涩的眼睛,才分辨出这是位京剧表演艺术家在向观众介绍京剧的丑角脸谱知识。他今天讲的是京剧中的大丑和二丑的区分,除脸谱勾画外,在区分大丑和二丑规范行为的划分上,原来也颇有一番讲究,说着说着,屏幕上出现身穿绣袍、嘴歪眼斜的公子哥儿,后边跟着一个鼻梁上涂白的跟包二丑。那嘴歪眼斜的公子哥儿朝后边群丑喊道:“给我追,别叫那如花似玉的小姐给我跑喽!”那鼻梁上涂白的贴身二丑,此时“唰啦”一声把折扇抖开,以扇遮脸,把头扭向台下观众,指点前面的花花太岁道:“瞧!我们这位横行霸道的少爷,光天化日之下,竟要去抢劫良家民女!”二丑道白后,“唰啦”一声合上折扇,扭过脸去,向后边的群丑们挑着嗓子喊道:“咱们家少爷说了,不能叫那如花似玉的小姐跑喽!家丁们!给我追!”

    画面隐去了,这位艺术家向观众分析刚才的画面:“关于大丑就不用多说了,观众一看自知;可是二丑这个角色,还得向观众饶舌几句:他并非不能区别善恶良莠,那抖开扇面遮脸,向观众指点大丑的几句台词,表明他尚知礼义,明晓廉耻;但他把折扇一合,扭头便呼唤家丁依然跟随花花太岁而去。诸位观众,这就是京剧舞台上二丑的心理特征,他必讨好那一方霸王才能混口饭吃!……”

    我“叭”的一声关了电视。心里如吞铜针芒刺,真是他妈的越渴越走盐滩,我开哪门子鬼电视。我是京剧爱好者,大半辈子不知看了多少出京剧;不单单是欣赏唱腔,我还在前排座位上画过大丑和二丑,但我从没有把它引申到现实人世,当然更没有想过自己的脸谱。只有一回,我看《十五贯》里的娄阿鼠时,敏感地想到过我生于鼠年,十二生肖中属鼠。但我这个老鼠,不扒不窃,不拐不拿;不穿墙打洞,不偷喝香油。即使在咸宁农场,我干活饿得肠子咕噜噜地乱叫,也没吃过树上的一个果子。那年头我们被称为“吃屎分子”(知识分子),可是绝无为了某种欲念,而失去人的品格。在那个人间乱世,我不是没去舀尿,而给茵茵端上一杯清水吗?

    是不是十二生肖中的老鼠都爱得健忘症?民谚中记载:属老鼠的,最能计算,知道哪儿没有陷阱;但他致命的毛病,在于撂爪就忘。因而常常误入捕鼠人埋伏下的鼠夹,或因贪食而误食捕鼠者设下的诱饵。我记不清是什么书上看过的了,反正十一亿人中,鼠年呱呱坠地的婴儿的比重,足以压得秤杆倾斜。如果这些小老鼠、中老鼠、大老鼠都得了健忘症;记忆中不复存在皮带、链条、锅烹、油炸……以及“踏上一只脚,叫走资派永世不得翻身”之类的往事;落英缤纷,红颜飘零,也许会随着倒流的河,流向满布十字架的碑林。

    唉!我他妈的就是十二生肖中的鼠。五十多岁年近花甲的鼠,在鼠类家族中虽没成精成王,但也到了老老鼠之列。人到老年健忘,这是自然法则;鼠们到了不惑之年,比小老鼠、中老鼠、大老鼠——我的家族中的侄子侄女和孙女外孙们,更为健忘。我昔日的遍体鳞伤早就好了,面壁东跪留的肉瘤,业已不再疼痛。至于茵茵,自从她南行福建后,影子逐渐朦胧,忘记了她昨天的鼻子的历史,也就诞生了今天的《鼻子》。

    我着实羡慕那些鸡们、猴们、羊们、马们、蛇们、龙们、兔们、牛们、虎们、猪们、狗们;不,我尊重十二生肖中属狗的同胞们,但我不能给两条腿的人狗们以青睐,因为刚才京剧脸谱中的二丑,就是一条能辨别是非香臭,但它还是要随大丑去咬人的狗。那位……这位……画家二丑虽然属鼠,还不具备咬人的狗性,但他鼻子滋长了嗅味追风的本领。想着想着,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一头扑在画案上,铺纸涮笔,挤出颜料,准备画第二幅《鼻子》。这时,一股旋风刮进来了:

    “爸!爸——”

    她对着我耳朵,柔声地呼唤。

    我装作耳聋。

    “爸爸——”她声音里出现了悦耳的音符,“茵茵阿姨表态了,她看了传真的图像后,很快发来了回文……”我装作哑巴。

    “你听啊!爸,她这么说的:非常感谢这幅《鼻子》,我将带着它去异国他乡,永生留作珍贵纪念。我死前,将请求在我的石碑上,刻上这幅《鼻子》,以祈祷神灵广施人道于人类。至于《鼻子》是否去参加美展,那完全由你爸决定。如去送展,我担心观众无法对《红辣椒》和《鼻子》之间的关系有任何了解。你爸要去送展,就叫他去吧;我希望展后将原作悬于你家中堂,以志我们几十年相濡以沫的手足深情。”

    “哑巴”开口了:“画儿呢?”

    “带回来了呀!”芸芸兴奋地还把大镜框往画案上一放,“回来顺路买的,尺寸和爸的画儿正好合辙。”

    “镶嵌进去。”我命令女儿。

    “马上就办。”她一边喜兴地往镜框里镶嵌《鼻子》,一边兴冲冲地询问我,“明天去展还不晚吧?”

    我心沉如铁,毫无笑容地走向衣架。芸芸扭头提醒我说:“爸,展厅工作人员下班了,何必这么着急去送画呢?”我匆匆穿上风衣,又拉开抽屉,找到机关里我那间画室的钥匙,当然不会忘记往风衣兜里塞上两包“红塔山”香烟,就拉门而出。

    “爸——”芸芸追了出来,“你这是去哪儿?”

    “爸……”

    秋意已浓,阵阵夜风吹得令人心冷,我竖起风衣领子,系上风衣纽扣,直奔公共汽车站。在胡同口,妻下班了和我擦肩而过,居然没认出我来。我喊住她,告诉她我到画室去画一幅画儿,夜里不必等门了。

    “为什么不在家里画?”她很不解。

    “那儿清净。”

    她还想说什么,我马不停蹄地跑进车站——13路公共汽车正驶近了站牌。车开得很快,我奔突而来的思绪,比汽车轮子滚动得更快;这幅《鼻子》底色该用墨黑。对!只有这样才能反衬出哈巴狗的白鼻梁,就像二丑鼻梁上的那块白。画这块白时,还不能太逼真,以防那些人生舞台上的二丑们对号入座。他妈的,他们对什么号?我画的不是别人,而是这位……那位……干脆刺刀见红吧,是做梦也想仰面朝天躺成大字,但又偏偏是蜷卧着的一条狗。此外,还要切记,画面上必须朦胧,必须变形,必须是先锋的先锋,必须是超前的超前,让那位画坛权威看了“狸猫换太子”的戏法后,喜不起来又怒不出声。

    公共汽车颠簸着,我的心也在上下地蹦跳。整个构思终于在车身左摇右摆中,形成了初步的轮廓:黑黑的底色中,孤零零地出现一个狗的鼻子。这白鼻子长而卷曲,一圈一圈若同象鼻子似的,伸向漠漠上空。在鼻孔嗅味的墨色世界,要出现一顶权威最喜欢戴的赭黄贝雷帽。不用说,贝雷帽一定是变形的,画笔定要勾勒出似贝雷又非贝雷的模模糊糊来。在贝雷帽的斜上方,要有区别于狗鼻子白块块的白条条;白条条要画成S形或问号形,那是权威头上的丝丝鹤发,还是他叼着的烟斗里冒出来的缕缕烟雾?只好由观众任意解释、任意联想、任意去做梦了。

    记住,那弯把儿的梨木烟斗,权威五官特征都必须隐去,以防老狮子发威,咬伤我这个不起眼的画家。清晰了!一切都清晰了!我闭着眼睛苦涩地笑着,想象着美展开幕那一天的情景……

    车到站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整,我准时夹着《鼻子》步入展厅。

    美展筹备处的一位漂亮妞儿,看见我就先打招呼:

    “××昨天打电话来了,说您有一幅《鼻子》送展。”

    “还说什么了?”我毫无欢快之情。我心里清楚:这幅画儿不仅是对“贝雷帽”的不敬,也是一个画家艺术良心的自供。

    “还说……还说……这幅画特棒!叫工作人员把《鼻子》挂在展厅最显著的位置上。”那妞儿笑着瞟了我一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没有笑,只是蠕动了一下嘴角。

    “那就意味着要拿大奖了。”

    那妞儿笑吟吟地向我表示祝贺。

    “谢谢。”

    我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如同吐出哽噎在喉的骨头,然后折身离开了那辉煌的展厅。

    1987年6月

    【方太阳】

    神话中说:太阳和月亮是金马车上的两个车轮。

    一

    “冷。”女儿呢喃着。

    “靠紧我一点。”答话的是爸爸。

    N城汽车站候车室的炉火早已熄灭,或者说根本就没生火。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小房里,除了堆放着一些不会出气儿的破长椅,以及散了骨儿的煤糕之外,只有四个活着的生灵。紧紧挤在一起的父女占据其二,剩下的第三个生灵,是个猪肉贩子,他的老羊皮板子上,抹着连“星星”派画师也无法比拟的道道油迹;他像个大肚坛子一样,半蹲半躺龟缩在墙角,似乎睡着了,又好像在醒着。他明明在打鼾,两眼却睁得溜溜圆。不过,那双眼睛显得浑噩而缺少光泽,就像孩子们玩旧了的玻璃球儿。第四个生灵不是两条腿的生物,是条四腿趴卧在地上的黄狗,不知这个家伙有皮肤病,还是被人开心取乐时烧掉了毛,反正黄色毛发斑斑驳驳,有狗毛的地方像枯槁的沼泽地,露出一块皮肉的地方,像绘出的一圈圈地图:菱角形的,树叶形的,驼峰形的,兔耳形的……它一动不动地卧在离那半扇子猪肉约三米远的地方,晶黑闪亮的眼珠不时看看冻猪肉,又不时瞧瞧那睁着眼睛打鼾人的脸。

    女儿说:“看……”

    “野狗。”

    “家狗不蹲车站。”爸爸又说。

    “咱们把它带走吧?”

    “大城市不许养狗。”

    “……真冷。”女儿开始轻轻跺脚——她穿着矮跟的棉皮鞋。被称呼为爸爸的中年人,穿着一双单薄的鹿皮鞋,脚跟随女儿的跺脚节拍蠕动了两下,停下了。他衣裳穿得比女儿要少。女儿穿着花格呢的短大衣,他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长身夹大衣;女儿颈上裹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围巾,他脖子上没有围巾,只是把夹大衣的领口竖了起来。他浑身骨骼多于肌肉,领口的空隙间露着尖尖的喉骨,每吸溜一下清鼻涕,喉骨便上下跳动一下。清鼻涕已经沾满他胡子拉碴的下巴,他才掏出手绢来擦一把,尽管如此,这个中年人腰还挺得笔直,后背远远离开椅背,好像在用他全部的力量,驱赶着这间斗室的五更之寒。

    “爸爸,想着三伏天的炎热,能够御寒。”

    “阿Q型的心理学家,才发表这样的论述。”

    “《三国演义》中不是有望梅止渴的描写吗?”

    “那是罗贯中的浪漫主义。”他两眼还在望着那条狗。

    “你笔下也有这样的文字。比如……”女儿喋喋不休地纠缠,“你写雯雯在绒鸟厂……”

    “别说了。”爸爸抓抓蓬乱的头发,把头埋在了掌心里。

    “爸爸!”

    “……”

    “爸爸!”

    “……”

    “我不说就是了。”女儿咬着大围巾的一角,眼睛流露出郁郁之情。好像被刺伤的不是爸爸,倒是她自己。

    沉默。

    冷寂。

    五更天的透骨奇寒中,传出报时的钟声。这是候车室墙壁上那口落满灰尘的新式挂钟,敲击出来的幽远而古老的声响:“当——当”,一连响了六下。

    窗外天还很黑,离太阳出山还早着哩。随着钟声奏鸣,汽车站院内发出扑啦扑啦的声响,这是司机发动汽车的马达声。这声音搅醒了睁着眼打鼾的肉贩,他在墙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了足有一分钟的懒腰,还阳后的第一声就是骂那条脱毛狗,“娘的×,你两只眼贼着这扇子肉干球个啥?瞅你被燎掉的浑身毛,一准是条贪嘴的懒货。真想把你吊在梁上吊死,猪肉狗肉一块儿卖。球——”说着,他像刺猬般地就地一滚,抖抖老羊皮板子站起来。

    脱毛狗一蹦一跳地退到门口,重新卧下。

    “他娘的,还是个‘地不平’!”肉贩咧开大嘴,向长椅上的父女俩公布着他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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