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是全头全尾地回来的。赐苦难给人间的神在我们额头吻了一下,给我和妻的额头,不过多了几道皱纹;茵茵却被至高无上神的爱吻掉了一件东西:鼻子!
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我的鼻子,它安然无恙地活在我的人中之上。我顺势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下午六点整,寺院关闭山门的时间已至,禅祖要撵我走了。走出寺院大门时,我回首望了一眼寺院的黑漆牌匾,上写巍巍然“××宫”三个大字,西沉落日的余晖洒在庄严肃穆的红墙上,那颜色使我想起血的浓郁……
是老舍的?
还是我的?
其中一定有茵茵的,那是顺着乌黑丑陋的鼻孔中,流出来的红血……
当时的勇士们还不够先锋,要是弄掉她鼻子后,再在她乌黑的鼻孔上插一根花公鸡的翎毛,就和我那幅被权威首肯的画儿一样,有了不朽的艺术价值。
难道艺术必须亵渎生活?难道可以戏弄严酷?难道艺术就是扫帚画圈?
难道艺术是被玩的娼妓?
是驴打滚?
是猫叫春?
是“黄金塔”?
是“红辣椒”?
…………
我身心沉重地沿街走着。一个漂亮的洋妞怀里抱着一条小狗,从我身旁走过。我从那条小狗身上,突然得到了启示:我应当再画一幅《鼻子》,那不该是“红辣椒”,而是一条狗的鼻子。
据动物学论述,在被人类饲养驯化的野生动物中,警犬的本事自不必说,就是家狗的鼻子嗅觉功力也是非凡的。它能从千米之外嗅到哪儿有人啃过的骨头,哪儿有从人肚子里排泄出来的“黄金塔”;哪块地方埋着死猪死鸡,哪块地方它可以去舔食腥臭。
幸运之神会降临我头上,画坛首领让我出过一次国,我不愿意针砭那不大不小的王国,在红灯区大街上就公开张贴着一幅人兽媾和的性电影招贴画,一只狗把鼻子埋在女人两条大腿的会合处……
我是在骂谁?是人?是狗?
是骂那赞美“驴打滚”的权威?
还是在骂也想在权威那儿啃一回骨头的画家?
是他。
也是他。
第二个(他)又是谁?像卢梭自剖的那种手术刀,在世界上极其罕见;我和我的知识分子同类,即便是握住了刀把儿,手臂也要为之震颤。还没剖腹,我已感到心疼了。
但无论如何,《鼻子》新作我是要画的。反正观众辨别不出那只狗鼻子就是某一位画家的自画像。
《鼻子》换《鼻子》。
我不能玩味原来的《鼻子》。
因为后来发生在茵茵身边的事,比我去湖北咸宁时更为怪诞。文工团宿舍里的一个小脚侦缉队员,看见茵茵和芸芸活得比头顶红到脚跟的她还好,又是从信托商店里买来被斗户、被赶户、被关户的廉价家具,又往小楼上扛运仅花一百元买来的钢琴。白眼病一下变成了红眼病,她拐着两只白薯脚,找来了进驻文工团的工宣队员。
“留你在北京,你怎么不老老实实地活着?”审问者说。
“我挺老实的,天天给城市打扫卫生。”
“你是去偷揭大字报!”审问者拍了桌子。
“偷?拉着小平车去偷,进得了各单位的门吗?瞧!这是各个单位的出门条子,上边都有门卫的签字,怎么叫偷?”茵茵抱出一沓会客单,上边填写着年月日和进出的机关。
她笑着对审判者提出了反审判:“请问领导,你知道中国字都是很有讲究的吗!这个‘偷’字,是‘人’‘月’和立刀组成,就是说人在月黑风高天,拿着利器闯入住宅。‘偷’字里不只有一个‘人’字,可以解释成不是一个人拿着利器来偷。我这间屋子,原来摆满了书橱衣橱什么的,一夜之间都飞了!”
“你这反革命特嫌,太嚣张了!”工宣队员好像只会拍桌子,只是第二次拍时,比第一次力量大了几倍,因而木条钉起来的小桌,发出“吱扭——”一声怪叫。
茵茵把手一伸:“拿出证据来呀!”
“证据早晚是会有的,那时候这儿就不是你住的窝了!”
“那更省心,有人管饭,省得我天天去捡破烂了!”她说。
工宣队员气鼓鼓地走了。
下午,一群壮汉来了,先劈了楼下拉破烂的小车。后来上楼第二次来查抄“四旧”。把仅有的那本没了皮的《荒野的呼唤》抄走,又把酒瓶中插着的玫瑰花拔掉;最后壮汉七手八脚地要抬钢琴,茵茵把口罩往下一拉,指着鼻孔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搬吧!搬吧!你们看着我这儿,这琴上都是梅毒菌!”喊着喊着,她疯疯癫癫地抓着一个男人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放声大笑:“我有梅毒病!我是眼镜蛇!我是大特务!我是反革命!”她喊着喊着,又扑向第二个男人。
茵茵没有鼻子,已使这些陌生人面面相觑,看她又像疯狗一样,逮着谁咬谁,便放下抬琴的手,在十米见方的斗室内躲闪着。站在墙角的芸芸看见时机到了,便顺水推舟地央求说:“革命的叔叔们,她是我的姨。我所以敢到这儿来照顾我姨,是事前在医院注射了免疫针的。不瞒叔叔们,她除去梅毒症,还有麻风病,这病可是传染的,万一——”
把门站着的小脚侦缉队员,撇着扁扁两片柿饼嘴,插断芸芸的话:“不能信这个丫头片子说的话,这丫头片子说的……”她只管嚼碎舌头地说,但那些汉子还是往外撤退。因为按世俗的说法,梅毒患者烂鼻头;而眼前这个披散开头发,缺了鼻子的疯子,完全符合这一特征。所以任凭小脚侦缉队员张开胳膊阻拦,那些从不同岗位抽上来的工宣队员,还是匆匆地离开这间屋子。只是那个被茵茵咬了一口的壮汉,回过头来对茵茵高高地举起拳头,但那拳头停在那儿半天,也没有捶打下来。那壮汉只是吐口唾沫,跺跺脚骂道:“我真想一拳送你回老家,念你是个没鼻子的烂桃,我饶了你。话得讲在明处,如果我去医院验血,化验出什么问题来,你这烂鼻子的杂种可得给我偿命!”
风波过去了。
小车也散了架。
这是她和芸芸赖以生存的工具,片刻之间化为一堆劈柴。芸芸抹泪花了,茵茵却还在笑着,她拍着芸芸的肩膀问道:“过去我只当过唱歌的演员,没演过话剧。哎!你看我话剧演得怎么样?”
芸芸还是怜惜那挂小平车,没有搭腔。茵茵一边梳理着散乱的头发,一边开导芸芸说:“记住,天无绝人之路。大字报一天天少了,小车毁了就毁了吧!明天咱们去买两条绳子、两把镰刀——”
芸芸赌气地说:“是一块儿上吊,还是一块儿抹脖子?”
“干我十几年前干过的营生,去割青草!”
那年头尽管世道乱,可是动物园里的豺狼虎豹们却依然活得健壮,那狮子和往常一样抖着颈上的长鬃,那野猪照样海吃闷睡;那人类的老祖宗猿猴的另一支系的后代,根本不知演进成万物之灵的人,在承受着变成人的多大磨难,它们自然在猴山上窜来窜去,在藤条上荡着秋千。这些猴儿并不怜惜给它们治过病的老兽医,那些飞禽也不知道曾养过它们的“鸟儿刘”被撵回山东故里,鸟儿照常地高声啼叫,孔雀照常像服装模特儿般地展示着它们的羽衣,在游客面前高傲地抖开彩屏。可以说这个动物王国,根本不知人间悲苦事,秩序井然如初,日日歌舞升平。
茵茵越来越怀念这个动物王国了,虽然那些动物不能给她安上鼻子,可也绝不会啃掉她的鼻子;她的鼻子是人安上的,可是又被人吃掉。她觉得和人生活在一起,还没有和动物在一起更安全、更快乐。求生的本能提示她,揭“纸墙”的活儿不可能久干,一旦乱世逐渐恢复平静,大字报早早晚晚会绝迹;届时到动物园混碗饭吃,是最好的路。为此,早在工宣队光临她屋子之前的半个月,她就拨通了动物园园长的电话。园长听说是她,第一个反应就是:
“茵茵,你还活着?”这句话的潜台词,他认为她已然与世长辞了。
她说:“死没那么容易,那是强者的行为,兽医叔叔就是强者。我没有他的勇气,我从没想到过死。”
对面的声音哑了,像是断了线。茵茵估摸着,园长害怕谈动物世界中的人类悲剧,因为她亲眼见过朱兽医挨斗;而被揪去陪斗的有她干爹,也有小小走资派——干巴瘦小的园长。她知道这个芝麻官儿,近日已被结合进了新的什么委员会,她才打电话向干巴老头求救的。
“喂喂!”……茵茵对着话筒呼叫。
“你说。”园长声音低低的。
“我想去打青草,怎么样?”
“不行。”对方回答得非常干脆,“这里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你。”
“不会给你找麻烦的,我不进动物园。”茵茵把早已准备好的第二套方案提了出来,“我只管割青草,叫我另一个小伙伴,背到园里去卖,她和我的名字是谐音——她叫芸芸,是个谁也不会注意的小姑娘。”
园长犹豫了老半天:“别在动物园附近打草,走远一点到漫荒野地去,行吗?”
“行。”
“园里正缺青草给鸟兽拌食呢,你叫她来园里报个到吧!”园长终于答应了她的这个恳求,但在电话中叮嘱她道,“你可千万不能在园内露面,千万千万……”
茵茵笑了:“园长,现在我们正发大字报财,不能去报到,等没饭吃的时候再去。现在跟您先打声招呼,挂个号。”
她不会占星问卜,却能预感明天。她比别人少了鼻子,却比有鼻子的人更早嗅出明天的阴阳裂变。苦难是一台高温炉,锻炼人的智能,其敏锐程度,就像蚂蚁知风雨将至而迁穴,地震来前鸡炸窝飞上墙一般。
镰刀、绳子,代替了小平车,她带着芸芸披星戴月而出;不,有时干脆夜割——因为鸟类都爱吃带朝露的鲜亮水草。
茵茵累瘦了。芸芸早熟了。
茵茵因属文艺同行,回避来湖北看我。她去过长白山,专程去看望过芸芸的妈妈。此外还要抽出空闲来,教芸芸弹钢琴入门的拜耳练习曲,为了琴声不惊扰多事的小脚侦缉队员,她把琴键部位垫上棉絮,使琴声紧紧关闭在她和她的斗室之间。再有空闲,她学剪裁,脚踏缝纫机的踏板,为她和芸芸缝制衣裳……
时代在冷缩。
茵茵在热胀。
这就像不知疲倦的蜘蛛,不断修补着被风雨吹断的网丝,在为人类所不注意的角落里,默默无声地活着。所以,到了雨骤风狂的尾声,我和妻风尘仆仆从南北驿站归来时,芸芸向我和妻倾吐的第一句心声就是:
“茵茵阿姨是我第二个妈妈。”
我们拿着补发的工资,想去偿还她花在芸芸身上的心血。她说:“我也补发了全部工资,没有芸芸陪伴我,我也许早就躺进泥土里,听蝈蝈叫去了。”
之后,她受聘于南方福建的一家音像公司,条件是要她修补好鼻子。别了曾遗弃她的果子巷,别了她曾驰骋的歌唱舞台,别了那座古寺院,别了筒子楼,别了比人更像人的动物世界。她是绕道山东走的,去给病故的干爹上坟培土。那是暮冬时节,天空飘着稠密的雪花。望着白雪,望着我们,茵茵哭了;她不是低声咽泣,而是放声大哭。
透过飞舞着的雪花,我的思绪突然飞回到三十年前落雪的冬日。那时她戴着一张口罩,此时她还是戴着另一张口罩。
口罩是白的。
雪也是白的。
只是眼前这张口罩,被她泉涌般的泪水湿透了。
妻说:“茵茵不哭啊!”
我说:“茵茵你是强者!”
芸芸一句话也不说,她嘴唇绷得紧紧的,仿佛在以万钧之力,屏住自己的呼吸,强抑着时刻会从嘴里倾吐出来的什么东西。
开车铃响了。
茵茵用手掌埋住自己的脸……
列车开动了。
芸芸疯了似的追逐着闪动的车窗,她强抑住的声音,随着那奔跑的车轮,尖厉地喷发出来:
“阿姨——”
“妈妈——”
“……来信!”
她走了。
我停下了沉重的脚步。回头看看,我已走过家门很远、很远……
[D]
莲子粥、炒笋片……都还摆在桌子上。芸芸出门了。妻一向是早走迟归。我只好去厨房热饭、热菜,一年四季我从不当厨师。
狼吞虎咽充塞饿肚饥肠时,我好像获得了某种解脱感。重新画一张画,画名还叫《鼻子》;不过是以狗的鼻子顶替人的鼻子就是了。是不是画旁加一行旁白呢?“屁者屁也,五谷杂粮之气也,人嗅之拂袖而去,狗嗅之摇尾而来。”不好,这样就太直露,直露反而少了内在杀伤力量。如何把这位……这位……画家和那位权威,变成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是要花费心思的。
肚子饱了,我走向画案。我想从第一个《鼻子》中寻找一点灵性,或者说受一点红辣椒的麻辣刺激,好尽快勾勒出第二个《鼻子》的草图来,展厅收画明天是最后期限了。
走近长长画案时,我才发现那幅《鼻子》不见了。鸟儿能飞,《鼻子》也长了翅膀?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在我心里扩散开来。我渐渐推断出来:那权威绝不会礼贤下士,到家里来拿我的画;而家里只有芸芸,这幅画一定是芸芸拿走了。果然,我在案头画碟下找到了芸芸留下的一张纸片,上边密密麻麻地写着:
爸:
到街上找了你半天,也没能找到你。爸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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