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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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了。我也听见了。但我的双膝骨无力支撑那么长的时间,加上身体的极度疲惫,只要我看见看守房的灯光一灭,我身子就开始打趔趄,把身子斜靠在老树根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犯迷糊。在恍惚中我常常一惊一乍的。甚至秋风吹落树杈上的死蝉,发出的轻微声响,都能使我一跃而起,迅速地恢复拜神的姿势,当然不会忘记面向东方,东方。

    妻比我的境遇要强多了。第一她没有混充积极分子参加任何造反兵团,第二要算是菩萨对她的保佑了。她平日在医院不仅工作勤恳,而且有着绝好的头等人缘,素有“白衣菩萨”的绰号。这在特殊年代里,得到了报答。医院为了避免文艺界造反兵团对她的揪斗,先是把她弄到市郊分院去打杂;后来风声鹤唳,怕她在市郊藏身不住,便以劳动改造为名,下放她和类似她的男女同类,到遥远的吉林长白山区——那儿有医院的一个中药材生产基地。

    我生活中这艘永不下沉的航空母舰,不愿扔下正在受难的我和十二岁的芸芸,独自驶向避风港湾;但是医院强制行使了对她的保护措施,几个戴红袖章的年轻护士,为她到家里整理行囊,并把她送上了北上的列车。

    临行的前夜,她叩开寺院红漆剥落的大门。寺院的看门人,分辨出是家住邻舍的白衣天使,硬是奓着胆子放她进来。趁看守已经鼾睡之际,把她引到古槐树下,还为夫妻话别担任警戒。

    那天夜里,她哭肿了双眼,给我带的一饭盒饺子皮上,滴满了她的辛酸眼泪。

    我说:“别哭!别哭!”

    越说她越哭。无声的咽泣断人肝胆,但我只能硬充好汉,命令她说:“你给我去长白山,最好也带上女儿。”

    她摇摇头:“芸芸不随我去。”

    “她怎么没来?”

    “去伺候茵茵了,她被打得遍体鳞伤。”妻凄楚地说,“老兽医跳了园里的湖塘,刘老头被赶回故籍山东,茵茵总得有人照顾哇!”

    “芸芸干得了吗?”我忧心地问。

    “她自愿去的。她说‘爸是男子汉,挺得过来,而茵茵阿姨身边没一个亲人,我必须去她身边’。”

    “茵茵她回家住了?”我问。

    “红卫兵怕传染上梅毒,茵茵也伪借梅毒说词,批斗会后两天,就放她回家了。”妻说,“当然,要写交代材料什么的,事并没算完。”

    看守房的电灯亮了,那是危险的红灯。寺院把门的老头跑过来,连拉带扯地把妻拉走。他走到半路上,怕饺子盒招惹是非,又跑回来把一盒饺子往我手掌里一扣,就消失在夜幕里。我跪在红墙脚下,把饺子捧着往嘴里塞,吃罢手里的,又把散落在地上的饺子,分别捡起来扔到嘴里,饺子皮和饺子馅拌着泥土和泪水,一股脑被咽进我饥饿的肚子。

    一场虚惊!红卫兵是起夜上厕所。虚惊过后,我口中念念有词地重复着妻最后的两句叮咛:“一定要心净,心净能解脱一切痛苦!”这原是禅宗中的一句经语,变成我妻的临别赠言。我靠在古槐树根上仔细咀嚼这句话,觉得这是寺院里尚未被砸烂的禅祖显圣,先启迪了我妻的悟性,再通过她启迪我这句在乱世中永生的至理名言吧!?不,也许禅祖对我始终面东而跪不解,而对一个并不信奉禅说的受难者的一种昭示……

    呵!苦涩的人生!

    呵!茵茵的鼻子。

    妻子的远去。

    女儿的分离。

    昔日欢乐的家,成了一座无鸟的空巢。门是上了锁,还是被贴上封条?也许一切(包括世界美术史料)都化成了乌有,想起这些我常常不能自已。但每每想起“心净”二字,便能平息心中汹涌的狂澜,勒住奔驰于怀的种种欲念的丝缰。禅说中的超然虽说很近似阿Q精神,但不用超然态度去求生,又有什么力量,能顶住那倾泻而来的灾难呢!?

    我总算是活了下来,膝盖骨上跪出了两个肉瘤。活下来不算结案,我随着文艺界的“各种分子”,下到湖北咸宁的一个农场去接受劳动审查。我欣然接受这个决定,只要是让我停止下跪就行,就是去兔子不拉屎的荒山野岭,我也心甘情愿。

    妻临行前来看丈夫,爸爸临行前去看女儿。那天负责审查我问题的头头,叫我独自回了一趟家,小小四合院内的住户,随着乱世有一半换了姓氏。我家门上贴着一张封条,由于风吹日晒,已看不清封条上盖的是哪家的橡皮图章,反正它巍然地印在上面。我伸手想撕掉它,撬开铁锁进屋;转念一想,铁锁防不住小偷,可是这封条却有阻挡一切扒窃的功能,便隔着窗帘缝儿向里望望,真是禅祖显圣,抄家的厄运居然没轮上我,室内景物陈设依然如旧。

    去湖北是要带衣物的,我决定先去看看女儿再说。到了××文工团宿舍,找到茵茵住的三层筒子楼,叩叩门没人应声,待我失望地下楼时,一辆装满大字报纸和其他杂什的平板车,吱扭吱扭地迎面扭了过来。我甭看人,只看一眼那大口罩,就认出来那是茵茵。夹道很窄,茵茵只好停车抬头,她尖叫了一声“是你——”就放下车把;这时从车后窜出来推车的小姑娘,我还没看清楚模样,她喊了一声“爸——”就扎进我的怀里。

    “你们这是……”我悲喜交加,眼泪滚下脸腮。

    “到屋里说。”茵茵下着指示,“小芸,那瓶酒也带上来。”

    女儿心领神会地把手往乱纸堆里一伸,就掏出一瓶“二锅头”来。茵茵弯腰锁上平板车的轮子,三个命运攸关的两代人,一块儿走上楼来。

    茵茵被抄过家,除了楼道里木架上的瓢盆锅碗和蜂窝煤炉子还摆在门口之外,室内墙上挂的地上铺的柜上摆的一切陈设,都被查抄一空。一股浓重的悲哀涌上我的心头,但茵茵却喜兴地把我往破木椅上一按,说了声“坐”,就去给我倒水沏茶。

    “阿姨我来——”

    “你去捅开炉子,让你爸在这儿好好吃上一顿。”茵茵吩咐着。

    “唉!我去——”小女儿晃着垂肩的小辫儿跑出去了。楼道里捅炉火的捅条一阵叮当之后,芸芸匆匆地进屋,脸上没有一丝悲伤的神色,坐在我旁边,两眼直溜溜地望着我说:“爸!你看我和阿姨不是生活得挺好嘛!爸,你的脸可瘦了一圈,你受了大罪了吧?”说着她两手抚摸开了我的额头、脸腮。

    “这不是放了我吗!”我镇静着自己。我的面部神经告诉我,女儿芸芸的手,硬得像两把小锉刀。才短短的一个多月,两只娇嫩的手竟然变得这么粗糙。

    茵茵看出我的思绪,插话说:“你该知道,这不是儿女情长的年代;勇敢者,活下去;殉义者,去跳楼!我从没想过,像老舍和我兽医叔叔那样,去投水自尽,尽管我认为那是十分高尚的行为。我要活下去,我们要活下去,对吗,小芸!”

    小芸连连点头:“爸,你该学习阿姨。”

    “现在你们靠什么活着?”我回到现实中来,“那些大哲人的格言,是不能变成五谷杂粮的!”

    芸芸向楼下一指:“爸!你不是看见了吗!我和阿姨去各单位收破烂,吃大字报都吃不完,每天还剩下不少钱呢!”

    “什么?”我耳朵如受针扎。

    “你一路净开顺风船了,我一路净开逆风船了。”她拍拍我的肩膀,“画家同志,你要是我,只能去沿街乞讨,可是又张不开嘴。请问,你怎么活下去?”

    “工资呢?”

    “停发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许因为我没有鼻子,反正人家把我当‘特嫌’除名了!”说着,她笑了起来,“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和小芸一天拉六车大字报纸给废品站,收入能养活你们一家三口子!又不犯法,怕什么?”

    “是组织上分配你去干这个的?”我呷了口茶追问道。

    不只茵茵笑了,连芸芸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批准自己,废品站收不上来,机关单位废旧大字报又堆积成山,大楼着火怎么办?他们对我们去处理大字报糊成的一面面纸墙,还求之不得呢!茵茵阿姨,那句成语怎么说来着……对了,这叫‘取长补短,各取所需’。”

    芸芸说得轻松自如,表情上还带出点满不在乎的神色,这让刚刚结朿下跪惩处的我听来,像听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故事一样,既感到诚惶诚恐,又感到无比新奇。小小年纪的芸芸,不过是刚出巢穴的一只乳燕,但是她已经跟着茵茵去搏击生活,在雷鸣电闪的阴霾天空穿梭般地飞来飞去。这是茵茵给予的生活本领,更是时代赐予她的生存技能。

    茶很苦。

    唇苦,舌苦,一直苦到心肝。

    这是茵茵把茶叶放多了之故。

    茵茵和芸芸去做饭炒菜的空当,我端着茶杯再一次打量这间空荡荡的屋子。发现在墙角的破木箱上,不和谐地插着一束艳红的玫瑰。花儿插在破酒瓶里,走近去分辨了一下,是真花。这捡乱纸收破烂的一大一小,活得还挺有兴味的。低头看看,木箱下堆着几个“二锅头”的空酒瓶,还用说吗,茵茵一方面用玫瑰来激励生,一方面又用酒在排解着心中的死。

    “爸!阿姨最喜欢玫瑰!”芸芸端着一盘子炒菜进来。

    我仍然凝视着那束花——过去演出后,听众向她献过这么艳红的花。

    “爸!这菜是我炒的。”芸芸兴致勃勃地又端来第二盘菜。

    我回忆起茵茵手捧鲜花的笑容,曾是十分迷人的。听众并不知道这个歌唱演员,为什么总戴眼镜唱歌,也想不到眼镜和鼻子的关联。

    芳馨的年华不过如昙花一现,韶华的青春也只是浪花一闪。“文革”这个冷酷的杀手,腰斩了一切美好的东西,茵茵的鼻子,又重新还原成原来的丑陋。就如同孩童玩的铁环,铁环转了三百六十度,又回归到原来的圆周点上来了。

    “吃饭吧!”茵茵在背后喊我。我饱含悲楚地转过身来,坐在一个由木板钉起来的木桌旁。茵茵向我的杯子里倒着“二锅头”,芸芸不断向我碗里夹菜。当茵茵侧着脸颊扯下她的口罩,翻着两个黑黑的鼻孔和我举杯庆祝劫难余生时,芸芸也把满满一杯举了起来,并先于我和茵茵把一杯苦酒喝了个杯底朝天,茵茵提示她说:“就这一杯,不许你再喝了!”我心血来潮,反而为女儿解禁说:“再喝两口酒吧!头一口祝你妈妈在长白山,像长白松一样健康;第二口嘛,为你即将发配到湖北咸宁去劳动的爸爸送行!”

    芸芸照办了。

    喝第一口酒时,她泪光闪闪,口中喃喃着对妈妈的祝词。待到喝第二口酒时,眼泪滴落到酒杯里,咸泪拌着苦酒,一口吞下喉头。她把酒杯一放,用袖口麻利地擦擦眼窝,像背诵小学语文那样,声音朗朗地说:“茵茵阿姨说过,只许笑,不许哭!爸爸,这算是我给爸的两句临别赠言吧!”

    …………

    我永远难以忘却那个充满酸甜苦辣的聚会。饭罢,芸芸陪我回家去收拾行囊。她的小脑瓜比我灵,她认为:既然是头头允许我回家,就意味着可以撕掉门上的封条。我对撕掉封条一事胆战心惊,她说她有办法对付。“明天早晨离开家门时,把封条再用糨糊粘上就没事了。”她轻松自如地说,“这年头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妈过去给街坊四邻看过病,邻居是不会往上打小报告的。”我反驳她:“四合院搬来了新住户,你没看见?”“就是有人揭发了这事,你不会质问你们头头:‘不带衣物,怎么过冬?到湖北后,你们给我购置棉衣和被褥?’”

    芸芸!

    这就是芳华才刚十二的芸芸。

    入少先队时的红领巾,当了茵茵饭桌上的擦桌布。她衣衫和茵茵一样褴褛不堪,只是茵茵脸上比她多一张遮丑的大口罩。用芸芸的话说:“这年头越穷越值钱,越穷越革命,越穷越光荣,越穷越富有。”句句都带有时代辩证法的味儿,只是说这些时代成语的人儿太小了。芸芸的语音里,还带着稚嫩的童腔哩;但从一定意义上来讲,童音未退的小女儿,可以当我这个呆里呆气爸爸的导师了。

    是怪胎?

    是畸形儿?

    中国母体里这个偌大的子宫,在那个年月,何止孕育了一个早熟的芸芸?又何止诞生了一个芸芸这样的流浪儿?

    我只觉得身心交瘁,芸芸为我翻箱倒柜找衣物时,我就倒在床上酣睡了。一夜虽然无梦,但总觉着自己是在那棵古槐边躺着。睡着睡着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拍打我,我以为是在古槐下偷睡被红卫兵发现了,便蚂蚱跳油锅般地坐了起来。女儿站在床边,正朝我咧嘴偷笑:

    “又做噩梦了,爸!”

    “没。”

    “那怎么像撒呓挣?”

    “条件反射症又犯了,你妈说我在50年代就有这个毛病。”

    “快别说这丧气的话。”芸芸不许我再说下去,“我收破烂的时候,找到一本没有书皮的翻译小说,上边写的是一条驯良的狗,不断被同类咬伤,最初它学会了自卫;最后离开狗群,俨然成了一群恶狼的首领!”

    “那本小说叫《荒野的呼唤》,作者是杰克·伦敦!现在,荒野也在呼唤我,可我是一头不会咬人的猪。”

    “猪也有獠牙!森林故事中不是有一猪二熊三老虎的传说吗?”

    “那是兴安岭的野猪,我是一头没有獠牙的现代猪、城市猪,不,是贴着画家标签的知识分子猪。”我自怜后又自讽,“当然啦,在这大返祖的年代,我也想混迹野猪群,但被只只大獠牙咬伤了。”我撩起裤管揉了两下膝盖,有些疼痛,因为刚刚起床,血液从头部向腿部冲撞的缘故。

    芸芸端来一盆热水,蹲在盆边,对膝头两个隆起的肉丘,用毛巾进行着热处理。她那两根小辫梢上,比昨天多了两个红色的蝴蝶结。这是她上小学或去少年宫时最喜欢系的;今天她把它重新扎系在辫梢上,一定是想增加一点离别的喜气。再看身上,她换了一身毛蓝色的新衣裳,她依然是我的女儿芸芸,但是像苦蝉脱壳,不是昔日娇嗔的女儿了。

    行囊已堆放在门口。

    别离的时刻即将到来。

    吃完早饭,我背起沉甸甸的行李,她为我提着一个乱七八糟的网兜,奔向了公共汽车站。

    到了单位门口的墙角,她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枚圆圆的毛主席像章,别在我的中山装上。

    我用目光询问她的用意:

    “是你想到送我这个的?”

    “老师。”

    我理解她说的“老师”是谁。

    “我们到各机关去收‘纸糊的墙’,胸前别的是大号的。”芸芸眼睛里流露出别离的伤情,但她的脸上其他部位却在笑着,“爸,祝它保佑你一路平安,太平无事,永远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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