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⑨)(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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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经过一番折腾,像甲壳虫一样的破“华沙”,终于又上路了。肖琦紧闭着眼睛,随着车身摇摆而东倒西歪。他脸色沉郁苍白,似乎桃花坞不是个小镇,而是他的刑场。圆圆却显得十分兴奋。她一会儿逗那只蜷缩在脚边的狗,一会儿和大背头攀谈:

    “还有多远?”

    “十华里左右。”大背头反问,“女同胞,你们到这鬼地方干什么?这儿没有温泉供你们洗澡,也没有冰雕供你们欣赏。”

    “来看雯雯。”圆圆回答。

    “看她?”

    “刚才你不是说给她送过治癌的‘五毒’吗?”圆圆诡秘地一笑,“可是当我追问你何以知道她这么多事情的时候,你表现得有失诚恳,回答我说‘无可奉告’。现在,可以收起你这外交辞令了吧!”大背头从后视镜中捕捉到了圆圆的眼睛,他和她在镜子中对视着:“他是谁?”

    “我爸爸呀!”

    “废话,我问你他的名姓职业?”

    “用不着你多花费心思去猜了。”肖琦睁开困倦的眼帘,“我就是被你骂了半天的那个作家!”大背头毫无惊讶的表情:“第六感早就告诉了我这一点。但是我不敢断定。刚才的辱骂,是我对你……我在鉴别真伪。请原谅。”

    “结果怎么样?”

    “您还是个有良知的作家。”

    肖琦苦笑了一声。“您能来看雯雯,这是其一;其二,您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让我心灵战栗。”大背头侃侃而谈,“我做了件非常对不住您的事,您能答应我不生气吗?”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车上坐着个佛教徒。”圆圆插嘴说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本。”

    “我想我若再隐瞒下去,就是对您的犯罪。雯雯归厂以后,曾托我给你写出一封长信,但是因为我当时憎恶您美化了雯雯生活,给恶魔一样的绒鸟厂老板吹喇叭,我把那封信给烧了。”大背头脸上出现了尴尬神色,但话音依然响若雄鸡打鸣,“雯雯的信,是一封忏悔录,是一份自白书。她在信里回忆了那天在临江宾馆里她的失态,她把自己形容成感情的窃贼,占有了不该属于她的财富;求您理解,请您爱人原谅;她还在信中请求您,把这封信上交给文联领导,以洗清您自己……”

    车上出现了怕人的死寂……大背头失神地望着挡风玻璃。圆圆紧紧握着肖琦的一只手。肖琦伤感地重新闭上自己的眼睛。

    那肉贩似乎听出了什么门道,一句接一句地询问着:

    “那女瘫子和您还认识?”

    “那女瘫子简直是攀高枝了!”

    “那女瘫子咋就不照照她自个儿的模样呢?”

    “这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哎!你把车往哪儿开,上桃花坞该往右拐,你咋往左边开?”肉贩发现司机把汽车开错了方向,不禁嚷嚷起来。

    大背头没有回声。圆圆对肉贩说:“你当一会儿哑巴好不好?”

    “这道儿我熟得闭着眼睛都能走,他走错道儿了!”

    圆圆看见了大背头阴沉的脸:“你这是……”

    “去天堂!”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肖琦闭着的眼睛猛地闪亮了:“你说什么?”

    “……”他的话音含混不清了。

    圆圆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害怕地望了望爸爸的脸,肖琦顿时被女儿的情绪所感染,嘴唇翕动了老半天,没有再说出话来。车,停了下来。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半人多高的野酸枣棵子,它们的枝枝杈杈,歪七扭八地伸向茫茫沙原。在荆棘丛生的荒地上,隆起着一座座土坟,它们的排列虽然没有城市楼房那么规整,却有着城市楼房般的拥挤。似乎这荒原的一角,也是社会的一隅,生者在地上擦肩摩踵地奔忙,死者的幽灵在地下像蝼蚁般冲撞……大背头停步在一座新坟面前,垂下了他狮子般沉甸甸的头颅:“她应当再见你们一次的,可是她早走了一步。为她的死,我狠狠揍了他们厂长一顿,被镇上公安机关戴上手铐拘留了一周!瞧——”他露出手腕上的铐痕。

    圆圆眼泪夺眶而出:“雯雯活得不易,你也活得不易……”

    肖琦无暇顾及两个青年人的谈话,他像坟前的一座石碑般直立着。他口中没有悼词,眼中没有泪水,只是慢慢地弓下瘦高的身腰,向坟里的雯雯深深鞠了一躬:“我是吝啬鬼,我……也是个残缺的人!”

    小而硬的雪粒停住了。

    沙原上卷起了阵阵沙暴。

    风扯开了肖琦灰白的头发……

    风吹开了圆圆脖颈上的围巾……

    风撕开了天空灰云的一角,终于露出了被流云切掉边缘的太阳的脸。“像方的!”圆圆仰起头来说。

    “从远古它一直就是方的!”大背头似在叙述太阳的历史。

    “不!神话中说,太阳是金马车上的一个轮子,”肖琦向往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它应该是圆的。”

    “肉贩子呢?”圆圆的思维首先跳到了现实。

    肖琦和大背头翘首眺望。他们仨终于在那棵最高的歪脖子酸枣树杈上,发现一团黄糊糊的东西——那条瘸了腿的脱毛野狗,正在接受肉贩的处决……

    1986年8月盛夏

    【春之潮汐】

    ……人们在春天的大街上,摩肩接踵地匆匆而行,不知他们都在寻觅着什么。

    ——作者偶想

    [第一封信]

    亲爱的哥哥:

    你来信说,在报纸上看见了我的事迹和照片,因高兴而破例地喝了两杯林区自己酿造的烧酒。唉!对你说实话吧!自从我的名字上了报纸,我已经吞下去自己为自己酿造的那杯苦酒了。

    你远在茫茫林海,一定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难以理解。你会说:“苓苓!难道你对你赢得的荣誉不激动吗?你可真是个怪物!”你也知道,我从小脾气确实有点怪。爸爸妈妈在世的时候,曾有一次对你我说:“苓苓和卫卫最好能换个性别。”因为哥哥你性格太温顺了,温顺得像只猫咪;我太野了,野得就如同一头小马驹子。你不会忘记吧!当我们小院里那棵枣树,像红玛瑙一样压颤了枝条的时候,你唯一的办法,是拿出长竹竿来打枣;而我却赤着脚丫爬在树杈上去摇。摇啊,摇啊!那红枣便像雹子雨一样,从枝头坠落下来。爸妈隔着竹帘笑着:“瞧!他们兄妹把名字更换一下吧!苓苓改名叫卫卫,卫卫改名叫苓苓!”尽管这样,“文革”前那批“老插”,爸妈还是叫你去了;因为归根到底你是个男的,我是个女的,卫卫还是卫卫,苓苓还是苓苓。你走了,从兵团走向苍苍郁郁的林海。

    现在,已经到了80年代,我还觉得我们应当调换一下生活的位置,让我戴上你们伐木人戴的耷耳皮帽,蹬上絮满了乌拉草的大头鞋,拿着电锯,放开喉咙喊那“顺山倒”或“逆山倒”的号子,让群山响起我的回声,那有多么惬意呀!其实,本该让你来到我们“青春电视机厂”,穿上洁白的长衫,蹬上无尘拖鞋,干我这个技术员的工作:沿着流水作业线巡回检查,检验半成品和成品的质量,你一定比我干得更为出色!

    说真的,报纸登载我的那篇通讯名不副实。你想想,把日产电视机二百台一下提高到六百台,是一个技术员干得成的活儿吗?我就是再生的千手佛也无法创造这样的奇迹。我只不过参照了日本、联邦德国电视机的技术资料,参与了引进设备——流水线的组装。真正的功劳属于总工程师和将我的设想付诸实践的工人姐妹们。记者写这篇报道时,可能是为了突出自学成才(其实,我并不算成了才)的知识分子吧,姐妹们的名字都不见了,只突出了我的形象。从那天起,我就再也不能安安静静地生活了。

    厂子门口看大门的孟老头,每天把一捆用塑料线捆着的信件,笑嘻嘻地送到车间。今天上午,他又来了,咧开风箱嘴,露出仅有的两颗门牙说:“苓苓,这是三十八封来信,加上前几天的来信,总共二百一十七封了。我在这个厂子,看了二十多年大门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红火过。”这些话,已经引起车间姐妹们(我们组装车间都是女工)的注意了。偏偏这个孟老头离开车间时,总要像爸爸叮咛女儿那样对我说:“苓苓,捆在上边那几封,你要特别注意,上边写着‘请勿折叠’,我摸了摸,大概里边是照片。看!许多小伙子开始打我们女劳模的主意了!”这些唠唠叨叨的话,引起的反响就更强烈了,女工们有的朝我笑着,有的朝我挤眉弄眼,有的目光里流露出那么一点点嫉妒。一个和我名字同音的玲玲,竟然对我说:“苓苓同志,想不到你这个老姑娘,对男性还能有这么大的魅力。我估摸着二百一十七封来信里,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小伙子写来的,苓苓可以好好挑拣一下了,剔出鱼目,拣出珍珠,然后约个时间见见面……”女工们手里虽然各干各的活儿,嘴角却都咧开了——笑声顿时弥漫了车间。我笑不出口,又怒不起来,只好故作严肃地回敬玲玲:“你要是对那‘百分之八十’有兴趣,我把带相片的信件无偿地奉送。不过,你该知道,只根据一篇报道和那篇报道旁边的照片,就把自己‘尊容’寄来的男人,百分之百是轻薄鬼!”玲玲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小说里、银幕上一见钟情的事儿不也不少吗?比如……”我看看姑娘们都魂不守舍地望着我俩,忙掐断了谈话“电源”:“别再谈论这虚无缥缈的事儿啦!在线路板上漏插一个元器件,可要出一台废品。这儿没有小伙子,还是盯着你手里的活儿吧!”玲玲揶揄地瞟了我一眼,傲慢地说:“不就安装这十个电阻、电容的活儿吗?我一只手就干了!”

    哥哥,你不要认为玲玲是在吹牛,她那脑子和那双手不知是怎么长的,别的女工在流水线上忙得脚丫子朝天,连跑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可是她居然有时间,不断用手弯她脑门上那撮“刘海儿”,还不时掏出背面有着仕女相片的小镜子,欣赏一下自己的笑容。有一天,我巡回检查走到她身旁时,竟然发现她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大众电影》,她两手穿梭般地把小小的元器件插上线路板,还不忘用闪电般的目光看着影坛上初露头角的新星。我很恼火,反复检查她的插件质量,她甩着披肩发说:“不是金刚钻,也不敢揽瓷器活儿!大技术员,活儿有问题吗?”我气得心跳如同擂鼓,但怎么检查也挑不出她活儿上的毛病,便说:“劳动时间不允许看画报,这是纪律。”她嫣然一笑说:“苓苓,何必往自己脖子上套枷锁呢!山西人爱吃醋,湖南人爱吃辣椒,各有各的爱好嘛!撒切尔首相喜欢波浪发型,马科斯总统夫人爱在头发后梳个髽髻;陈冲爱留辫子,刘晓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她的话说:“别卖弄了!这儿是组装车间!”她不依不饶地反唇相讥:“大技术员,你检查出毛病来了吗?你叫苓苓,我也叫玲玲!上帝要是叫我干你的技术员工作,我不会比你逊色一分一毫;要是让你干我这道工序呀,苓苓,我保险你就不会像我这么优哉游哉了!”

    哥哥,如果她要是你,我就会狠狠捶你一拳头了。记得,那风和日丽的年代里,有一次爸爸举办他的画展回来,为我们买来一个老大老大的蛋糕,因为妈妈用刀子切得块儿不太匀称,那块带有奶油的红玫瑰花被你抢走了;我用我那块蛋糕向你换,你不换,我狠狠地捶了你一拳。爸妈笑了,你却哭了(你小时候最爱哭);我既不笑也不哭,只是手足无措地瞪着你。当时,在玲玲面前,我就陷入了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地,我恨不得把那本《大众电影》抢过来撕掉,但是手指痉挛了半天,还是克制下来了——因为她不是你,我也不是当年喜欢“穷兵黩武”的小姑娘了——我是整个车间年龄最大的老姑娘,我今年已经整整三十二岁了。在这个既聪明,又傲慢,而又带点玩世不恭的玲玲面前,我克制住了我的冲动,把委屈咽进肚子里去。

    我迈步离开她的身旁,她忽然在背后呼喊我:“苓苓!”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能不能叫我也分享你的一点快乐?”

    我虽没有回头,只从她突然降了八度的声音,也能想到她此刻正眯细了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挑战似的注视着我的背影。

    “我把我的所有快乐都送给你。”我答。

    “不!”玲玲说,“我不稀罕你的荣誉,你工作辛辛苦苦,任劳任怨,荣誉贴在你脑门上,那是完全应该的。我只是想……”她沉吟了片刻,终于把她的愿望倾吐出来了,“我只是想看一眼信里的那些照片!仅此而已。”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可以无偿奉送。”

    “真的?”

    其实,我说的不过是几句气话。哥哥!你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脸皮会有那么厚——那天晚上,当我对当天生产的六百台电视机进行“老化”检查回来,疲惫地走到我的单身宿舍门口时,玲玲竟然站在门外的灯影下等着我。看样子,她对这件事情很认真,下班后没有回家,嘴里啃着一块果味面包,和两三个女友站成一排,专门候我回来。

    我愣住了。

    “苓苓姐!”玲玲招呼我的声音里加了一个“姐”字——这是破天荒第一回,“我们在这儿义务站岗一个多小时了。”

    “为什么不到成品检查室去找我?”我被她们的苦心所感召,苦笑着说。

    “怕妨碍你的工作呀!苓苓姐!”那个“姐”字像粘在她舌尖上了,叫得分外悦耳,“你一向是很严肃的,我们怎么敢到那儿去打搅你呢!”

    “你们三个……”

    “我们觉得挺好玩的,陪玲玲在这儿等你!”她的女友异口同声,“好在我们家离厂子不远,不用担心赶不上末班汽车。”

    哥哥,事已至此,再多说一句都显得我心地狭窄。我打开宿舍门锁,拉开电灯,请她们在屋里坐定之后,把那些装着轻薄鬼照片的信件,往桌子上一摊,毫不掩饰我的轻蔑神情,说道:“请过目吧!”

    “苓苓姐,不是有二百多封信吗?怎么……”玲玲问道。

    “能给你们看的,就这么一堆。”我说,“其他来信里边都没有相片,我要尊重那些报纸读者。这是任何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都该具有的起码公德。”“照你这么说,这一堆都是边角料了?”“至少是自作多情的公子哥儿!”我翻开一本书,那是《居里夫人传》。我用这个动作表示我和她们的谈话已经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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