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次来信,叫我入乡随俗,还叫我不要再追寻那个未知数。哥哥,我明确地回答你:办不到。我要千方百计地找到他。年龄比我大,这不是障碍;对方如果成了家,我当然不希望是那样;但即使是他已经真有了生命中的卫星,那也不要紧;我不去争那卫星的位置,我像月亮旁边那颗寒星一样,远远地陪伴着他——那对我也是一种幸福!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你在信中指责我,说我的行为是“理想主义的宣言书”。爱情中如果剔除了执着的理想,剩下的不就是动物的本能了吗?
他是流云,我到九天寒宫去寻找。
他是野花,我寻觅到大地上青青的河畔。
哥哥,请你以后在信中不要再干预我的事情。为了寻找他,我已经给公安局发了信函——我必须找到他。因为我是个有良知的人,我不能忘记在那动乱的年代,他给予我这株被践踏的小草以生命的阳光……
瞧!写着写着我就离了题了,现在让我把录像机的镜头,仍然拉回到我这间单人宿舍吧!让你欣赏一下玲玲和她的几个女友审查男性美的对话:
“这个人怎么样?”
“个儿太矮了。”玲玲一定在撇嘴,“一米七五以上是高档货,一米七〇以上是低档货!这小子也就有一米六五,是个等外次品。”
“这张相片呢?”
“长得倒挺神气的,但塌鼻梁,吹火嘴,Pass(忽略)过去,拿下一张。”玲玲充当着权威性的裁判。
“这个小伙子不错。你看——”
“我的天!这小子个儿倒属于高档货,可那打扮像个穷酸。和这号人挂上,一辈子上不了‘全聚德’的台阶。”
“这张够意思吧?玲玲!”
“……”玲玲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瞧瞧他信里怎么写的?不会是火葬场炼尸炉旁边的司炉吧!那可恶心死人啦!姐妹们,这年头连卖大碗茶的个体户,都打扮得衣冠楚楚。谁知道他穿着的那件大地牌风衣,是他老子给他买的,还是他向别人借来装饰羽毛的呢?”
“玲玲!信里他自我介绍说,他是×部一个司长的儿子,你看这段话!”
玲玲把信抢过来,匆匆看了一遍,若有所思地又看看照片,然后朝我床边走来。她声音甜得如同咩叫的羊羔:“苓苓姐,你看——”
其实,我早就看过这张照片了。玲玲把这位公子哥儿的肖像送到我面前来。为了以示庄重,我还是瞥了相片一眼。哥哥,我没有理由说这个年轻人不漂亮:笔直的身条,潇洒的风衣,俊逸的神态;说得贴切一点,他有点像电影演员康泰年轻时的形象(请原谅我,借用哥哥你最崇敬的演员当注解,我说的只是形似,而不是神似,因此没有丝毫的谪贬之意)。不过,他比电影《青春之歌》中的康泰,缺少点什么,究竟缺少什么呢?我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个字眼——气质。他又比康泰多了点什么,这个不用费神去想,一眼就能看见:鼻梁上多了一副80年代的蛤蟆镜,蛤蟆镜上又比那些戴蛤蟆镜的人多了一个进口货的商标。哥哥,我想那不是一个普通商标,而是这位公子哥灵魂的标签!你明白我对这位多情公子的评价了吧?
玲玲看我只是沉吟不语,试探我的心思说:“苓苓姐,你不考虑给这个小伙子回封信?”
“没必要浪费那点墨水。”我干脆利落地回答。“那为什么?”她那双美丽的黑眼珠,似因惊讶而快要飞出眼眶了。
“干吗他在信中要写上他爸爸的职位?”我反问说。“哟——”玲玲拉长声调,眯起晶黑的眼睛说,“80年代是物质的世界,人们都很讲究实际,他写上这个,意在表明他的价值嘛!”
“他把自己和老子都当商品廉价兜售,足以说明他的轻浮。玲玲,别为这个绣花枕头浪费你的视力了。”我把这张相片从她手里夺过来,顺手扔在桌子上。
她重新拿起来,像观看一件精致的工艺品那样,嘴里喃喃地自语着:“不要紧,我两只眼睛的视力,都接近一点五。”
“玲玲!”
“嗯?”她抬起头来。
“我看你的视力接近零。”
“苓苓姐!别说笑话了,视力不好的人,能放在组装电视机的流水线上吗?”
“你看晶体管视力一点五,看人视力是零。”我再一次把那张照片从她手里拿了过来,在手心里一攥,攥成个纸团,往纸篓里一扔说,“玲玲!快十一点了,你们快回家吧!”
那几个女工看我下了逐客令,开始收拾头巾之类的东西,唯独玲玲长叹了一口气说:“苓苓姐!真想不到你这么傲慢。其实,人生里充满了各种机遇,你不抓紧它,它就飞了!”玲玲张开手掌,做了个放鸟的姿势,“要是你对生活总抱着这种态度,恐怕到你白皙的脸变成丝瓜瓤子的时候,也找不到……”
“我宁愿青灯冷对!”我打断玲玲的话说。
“那我可以向你提个要求吗?”玲玲眼睛紧盯着我说,“苓苓姐,你如果真不愿意要这个下脚料,我想捡起来!”
“你胡说些什么呀!”
“和苓苓姐开个小玩笑。”她一扭身腰,做了个和舞伴跳舞的姿势,三旋两转就转到了我的屋门口,逗趣地向我鞠了一个九十度大躬说,“谢谢苓苓姐的赏赐,将来我一定请你吃喜糖!晚安!”她和那几个女伴嬉笑着走出我的房门。
马蹄表的时针指向了十一点。
我“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心神疲惫地躺在我的床铺上。哥哥,我太累了,按着成品检查条例,不一定要把百分之百的成品台台进行检查;但只要是我的班,我必须对所有成品检查完毕,才能安心地闭眼睡觉。我常常这么想:当哥哥你和那些伐木工人坐到电视机前,荧光屏上的图像模糊不清,或者图像上下左右地跳开了摇摆舞;再不然刚刚看了两天电视,屏幕上显像突然失灵,你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你和你的伙伴们,一定会把大皮帽子一摔,高声地骂爹骂娘。与其我睡到半夜做噩梦,还不如把住质量关为好。你说对吗?我的哥哥!
今天晚上,我被这几个丫头搅得心神不宁。《居里夫人传》没看下去,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青春在对我呼唤:苓苓!你年龄确实不小了,如果找不到他,你真能青灯冷对吗?我已经到了喜欢小孩的年纪了,可到了现在我还在寻找他(你把这种行为称之为自我折磨),谁知道他到底在天之涯还是在海之角?
当我从失眠中爬起来,打开台灯给你写信的时刻,忽然又看见了摊在桌子上的那些照片,他们像京剧小生出台那样,在人生的舞台上抖翅亮相,他们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别看他们脸上没贴着膏药,但在我的面前一律是演丑角的五花脸儿!让他们滚吧!
为了玲玲她们明天不再到这儿来纠缠,不再把我这间宿舍当成审视男性美的俱乐部,我在给你写这封信之前,把那些照片统统送进了“火葬场”。这不需要多少柴火,一根火柴就够了;也不需要多少时间,不到一分钟那些朝我微笑的脸庞就都变成了纸灰。
哥哥,世人都说“十个老姑娘九个怪”,我是不是也迈进了怪癖的门槛?不然我为什么这样冷酷呢?都怨那个记者,不,也许该抱怨那先进的洗相技术。当我穿着白衫的形象,印在报纸上时,竟是那么年轻、漂亮,不但额头上浅浅的皱纹消失了,连我那从不使油的头发都变成了熠熠闪光的瀑布!这不是真实的我,是我的幻影,因而我对那位记者非常恼火。那篇文字报道也和这张照片一样,把我美化了,因而她不是生活中的苓苓,更不是你妹妹——苓苓!
我是我。我是苓苓。我是千百个女工中的一个!我是中国几亿妇女中的一员!我是天宇中的一颗粒子!我是大海里的一滴浪花。我不是天!我不是海!哥哥,这才是你妹妹一幅逼真的肖像画。
聪明的玲玲在这一点上独具慧眼。
她看出我并不聪颖,只是具备老牛耕田的韧性罢了。比起她来,我的脑细胞要少得多。如果不是因为她有点轻飘,领导也许早把她提拔到车间的负责岗位上来了。她那两只保护得如同兰花一样白嫩的手,比得上一万台机器人的指钳。流水线上从第一道工序到最末一道工序,没有她不会干的。除此之外,织毛线,钩花边,拉手风琴,跳探戈舞,她都是星星中的月亮,鸡群中的仙鹤。可惜的是,她能认识别人,却不认识她自己。聪明既是财富,也是绞索!哥哥,你同意我自撰的名言吗?
明天是星期天,我可以信马由缰地给你写这封长信,向你倾吐一下我心中的苦闷。明天早晨我睡个懒觉,起来之后,计划用一天的时间,答复那些给我鼓励的读者来信,当然,不包括那些轻薄鬼!
早春之夜,窗外一片静谧。
祝你夜安。
苓苓
×月×日
[书信之外的生活一隅]
紫禁城外、护城河畔的洋槐,已经吐出了尖尖的嫩芽。站在它们身旁的姐妹——加拿大白杨,似乎更早地结束了冬眠状态,那伸向四面八方的枝杈上,长出了一片一片蚕豆大的心形叶片。那堤岸的垂柳,仿佛比槐树、杨树更喜欢春天,它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在春风中,对着波光粼粼的护城河水,在梳理它柔软的辫子了。
望见这嫩黄的柳丝,玲玲情不自禁地想起她那对辫子。她有过一对很长很长的发辫,那时候她走起路来,就像风摆柳丝,连辫梢上的那两个淡紫色的飘带,都像蝴蝶般地飘舞了起来。后来,不知哪年哪月哪个时辰,烫发开始流行,玲玲在车间的姐妹中,第一个烫了头发。没过上半年,银幕上出现了一部描写国民党将军和共产党将军的儿女,在云雾庐山谈恋爱的电影,女主角的披肩发使她为之倾倒,她便跑到“美白理发店”,请求理发师把她弯曲的波浪形卷发,用吹风机吹平。尽管“美白”的理发师都是全市出名的理发高手,但无法答应这位女顾客的苛求。玲玲就自己想了个土办法:晚上临睡觉前先用热水烫,然后用梳子梳,直到头发从湿到干,头发梢噼叭噼叭放出细微的电火花为止。谁叫中国落后,没有弯发拉直器呢?据说,有些国家的理发店里,它早就成了整容的必备工具之一了!
在玲玲眼睛里,新的永远是美的。新发型,新款式,新化妆品,新型国际香水,新……新……唯有一点,玲玲是恋旧的,就是额前的那撮刘海儿。她从梳辫子到波浪发、到披肩发的发型变迁史里,刘海儿却毫无变迁。姑娘的身上何以出现这种逆转,只有玲玲自己明白原因:她脸形是很美的,美中不足的一点是,她的前额在脸上占的比例,略嫌大了一点,一撮刘海儿垂下来,正好掩盖了这点不足,使自己的五官变得和谐匀称。现在,她额头的刘海儿下垂着,披肩发像柳丝一样飘动着,她靠在柳树上等待着秦辉的到来。
真是命运。玲玲这样解释这次机遇。
星期天早上起来,没顾得先吃早点,她就跑到了公用电话间。因为他那封附有照片的信上说,他是电子计算机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万一电话打迟了,他星期天去加班搞科研可就砸了。至于电话号码,玲玲也是从他给苓苓的信里知道的,她有着过目不忘的记性,因而那六个阿拉伯数字,早已烂熟于胸。尽管如此,昨天晚上她离开苓苓宿舍的时候,一路上还是不停地默念着这几个数字,生怕她头脑麻木,记忆突然消失。躺在床上,她仔细考虑着明天的衣着:穿那件很显腰身的浅黄开领衫,外边套上藕色的毛衣吧?不行!现在乍暖还寒,别叫人家看出来自己是故作姿态。还穿那件绿色的羽绒衣?那羽绒衣颜色发暗了还不说,它上下直得像个信筒,穿在身上根本就显不出曲线。她考虑再三,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用那件没有穿过的风衣代替羽绒衣,当她和他走累了的时候,脱下风衣挎在胳膊上,不但能显出风度的典雅,而且能展示自己婀娜的身姿。他在照片上不也穿着一件风衣吗?两个穿大地牌风衣的人走在吐绿的河畔,那真是画家笔下一幅春天的写意画!
秦辉还没有到相约的地点来——还没有来。难道他在电话里没听清见面的地方吗?
“喂!我找秦辉同志!”
“找秦辉?”一个老者的声音。
“是的!”她想那老者一定是他的爸爸。
“等一下。”还是老人的声音。
“好!”他家里能有电话,证实了他在信中不是向苓苓吹牛。
“哪一位?”声音很响。
“我……我……”
“你是谁?”对方在追问。
“我是玲玲。”谢天谢地,苓苓和玲玲同音。
“哪个茗茗?”
“不是茗茗,是玲玲。”她脑门憋出了细碎的汗珠,“我是‘青春电视机厂’的,前两天你不是给……给苓苓来过一封信吗?信里还附了一张照片……”
“是你?”他声音突然高了。
“嗯!”她声音压得很低。
“我还以为石沉大海了呢!”
“怎么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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