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有时间的话……”玲玲心里像揣着一个咚咚乱响的小鼓,“请到紫禁城外护城河边来一下,我在那棵最粗的柳树下等你。”
“今天公休,我马上就去。”
电话断了,玲玲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是啊!约会的地点不是说得很清楚吗?他为什么还没有来?!
玲玲独自在柳树下徘徊起来。要知道,这是她第一次向一个男性发动进攻啊!过去,她那当七级钳工的爸爸,和在街道纸盒厂当副厂长的妈妈,见女儿大了,曾几次有意地把他们选中的小伙子带到家里来。玲玲回答得十分俏皮,她不吐出“行”或者“不行”的字眼,也不对父母点头或者摇头,只是把她正在玩算卦的扑克牌,一张接一张地掀过去,嘴里不断地嘟哝着Pass。日久天长,老夫妻觉得女儿眼高,便自动结束了他们的“无益劳动”。她是高考落榜老七九届的高中毕业生,本来以她的聪明,可以等来年再考一次的;当时正逢电视机厂招工,那无尘的车间和那件洁白的长衫(工作服),立刻吸引了她。她想:与其明年考不上大学,分配她去当清洁工或者售货员,还不如在电视机厂当个坐着干活的工人。凭她那两只手,奖金不会少拿;要是卖卖力气,还能捞个技术员干干。初到组装车间那阵子,玲玲确实咬过牙,和苓苓一块儿上过光荣榜;可是长着一双卧蚕眉、金鱼眼,说话时总把“我”说成“俺”的车间主任张魁老头儿,不知是他那双外凸的眼球得了白内障,还是患了色盲症,竟看不见技术尖子的玲玲,而把终日寡言少语的老姑娘苓苓提拔当了技术员。论学历,苓苓初中刚毕业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玲玲学历比她高上一截;尽管苓苓工作之余,每天扎在书堆里当书虫,自学日语、英语,还把《居里夫人传》放在她的枕边当伴侣;但归根到底她只有一张初中毕业的文凭,基础课比玲玲少学了三年啊!论工作效率?光荣榜上以“组装车间两姊妹”为题的栏目里,烫着卷发的玲玲的照片,是放在把辫子盘在脑后的苓苓前边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玲玲每个月的工效,都略高过苓苓一点。到了车间从姐妹们中间提拔技术员的时候,这种固定的前后次序竟然颠倒了过来。苓苓的民意测验选票占了92.3%,而拥护玲玲当技术员的选票不足8%。结果是她在原地踏步,苓苓进了厂内技术人员的行列。
玲玲不服,把在汽车修配厂当七级钳工的爸爸和在街道纸盒厂当副厂长的妈妈一块儿找了来,老少两代,一家三口,一齐去找车间主任“兴师问罪”。
爸爸说:“老张头,你我都是从学徒工一步一步上了锅台的,别一朝手里拿上舀粥的马勺,就忘了工人的工字!‘工’字是啥?加上一撇一捺就是个‘天’。你明白吗?”
张魁连连点头:“明白。”
妈妈说:“你要明白这个就好了!我们玲玲是根正苗红、工人的后代。现在,虽然在提拔人的标准上,不搞那种血统论了,可也不能让‘白爪子’压咱们‘黑爪子’呀!”
张魁的卧蚕眉皱紧了,但还在屏气听着。
轮到玲玲发言了:“我哪点比不上苓苓?你这个当头头的不能把眼睛长在胳肢窝里呀!当然,她的工龄比我长三年,可我学历比她大三级呀!我手下出过次品吗?我的工效比她低吗?从头顶到脚跟,我哪一点比她差?我爸妈在这儿,你可以摆出来吗!”
围攻。
挑战。
三个对一个。
张魁的卧蚕眉忽闪了几下,他没有多说废话,唰啦一声,拉开存放图纸的立柜门儿,在桌子上摊开一张图纸,不动声色地反将了一军:“老哥,老嫂子,你能看懂这张图纸吗?这洋文标号是啥意思?俺这个专门干这行当的都快成了睁眼瞎了,不得不耷拉下脑袋向总工程师请教。可是苓苓看得懂,在总工程师的考核面前,她说这是一张即将引进的电视机生产流水线,并把图纸上的日文笔译了出来。玲玲,你给俺说说这条流水线的布局吧!要是你能说出个一二三四、甲乙丙丁,俺这个车间主任去找党委引咎下台,让你连升几级,顶我这个缺;你要是说不出个幺六儿,老哥、老嫂子你们就算白跑了,磨破嘴皮子也白搭。说句难听的话,俺们那些老经验、老八本、老皇历,解决不了当前的现代化问题。就这,请过目吧!”
玲玲顿时傻了眼。
妈妈把视线转向了窗户。
只有玲玲爸爸把图纸拿到鼻子尖下,横看竖看了老半天,最后把图纸放回桌子上,点着一根前门牌香烟吧嗒开了。
“老哥!这儿不能吸烟。”张魁一笑,两只大金鱼眼显得更亮,说,“新的技术章程,要求车间绝对没有烟尘。为了这,俺这个老烟鬼,把烟斗砸了!你看——”张魁拉开抽屉,把断了把的烟斗拿出来,“俺把它存在这儿,当作向旧生产秩序告别的纪念。”
玲玲爸爸不情愿地把烟掐了。他火辣辣地瞪了张魁一眼,屁股离开了椅子。张魁忙把他重新按到椅子上,挽留地说:“老哥!你不能这样就走,俺还没有向老哥聊聊心里话呢!”
玲玲爸爸刚坐在椅子上,玲玲妈妈又站了起来,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懑之情,红头涨脸地说:“我们是乡下人,这洋地方不是我们落脚的地方,我们走——”
“老嫂子!”张魁按了葫芦又按瓢,“你也坐一会儿。平日忙,难得有和老哥、老嫂聊天的机会,俺今天想和你们谈谈玲玲的事。”
“我怎么了?”玲玲尖声地说。
“玲玲那脑瓜和那两只手,倒是都像爸爸。俗话说:‘巧钳工,笨铸工,不巧不笨当车工’,玲玲干活是随你老哥。可是俺在这儿要当着你爸妈的面,说你几句:你比苓苓聪明,可没有苓苓的进取心。工作时间你偷看小说、照镜子,还用红指甲油染小拇指的指甲……这些小零碎分了你的心,不然,你的工效还要高,可惜你不想往这条道儿上走……”
“她活儿少干了吗?”妈妈马上袒护女儿说,“我们就这一个宝贝闺女,那个年月你和我在工宣队的时候就知道。怎么你这车间主任,这么挑剔起我女儿来了。”
“老嫂子——”
玲玲爸爸打断张魁的话,含沙射影地说:“玲玲她妈,你别在这儿嚼舌头了。我也是个车间主任,要在灯下找影儿,磨道里找驴蹄印儿,找谁的都很方便。走吧!谁叫咱们闺女不是‘白爪子’生养的呢!”
父女仨同时站了起来。
张魁终于压抑不住火气了,他瞪圆了两只金鱼眼,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粗声粗气地说道:“既然你们要走,俺也不强留了。不过,作为一个车间主任,还是要啰唆两句。老嫂子,你是纸盒厂副厂长,老哥,你的职务和我一样,俺不知道你们允许不允许你们车间工人在干正经活儿的时候打游击、搞副业?咱们厂子和厂子离这么近,俺曾经去参观过,你们对工人要求得很严,为啥偏偏对自己的闺女这么放纵?俺送你们两句不中听的话,说错了算我没说。依俺看,你们既不了解当今的工业改革,更不了解你们这位宝贝闺女!”
“她是我生养的,我怎么不了解?”玲玲妈妈回过头来反唇相讥。
玲玲爸爸一扯老伴的袖子说:“走!人家‘洋’起来了,还认咱们这些小厂子的泥巴户?只当咱们找错了庙门,把洋菩萨当土地佬拜了,白白念了半天经,还不成吗!”
“洋!洋!洋!”玲玲走到门口,玩世不恭地揶揄着张魁说,“一口一个土老杆说的‘俺’,洋得起来吗?反正我活不少干,你给我穿不上玻璃小鞋!技术员的工作让那苓苓去干吧!无官一身轻,我还不稀罕哩!”
由于有过这次摩擦,玲玲在车间更无所顾忌了。引进了国外的生产流水线以后,玲玲经常睁大眼睛,盯着苓苓在流水线上巡视的背影。她下意识地盼着苓苓能出点漏子,但苓苓像走马灯一样,在车间穿梭不停,对每个女工的每道工序都严格检查。一年多来,只出了几件限额以内的不合格品;和玲玲的愿望相反,产品数量像燕子钻天,从二百台上升到了六百台,而且返销到了港澳,连记者也到这个车间来采访了。玲玲对此虽有吞吃酸杏的感觉,但她不能不承认,苓苓是个比她能吃苦耐劳的姑娘。这次,玲玲破天荒第一次到苓苓宿舍来,既是感情的召唤,更是受好奇心的驱使;她万万想不到,她从那些钟情于苓苓的来信中,忽然发现了照耀她心灵的那颗星星——司长的儿子,标致的小伙儿。对她这个每天来车间组装电视机的女工来说,难得有接触这样青年的机会,于是玲玲如同在红土中发现了朱砂,她鼓足勇气,开始寻觅她的爱情归宿了。
秦辉还是没有来。
玲玲开始忐忑不安:是不是他看不起一个普通女工呢?不,他如果瞧不起女工,何必给苓苓写这封信,而且装上一张照片?哎呀!他如果来了,我到底是女技术员苓苓呢?还是女工玲玲呢?苓苓昨天晚上,也许只当我在对她开玩笑,而我却假戏真做;万一传到苓苓耳朵里去,苓苓会怎么对待我呢?她会认为这是绝顶的荒唐行为!不,我就是我,玲玲就是玲玲,相貌、身段、风度哪一点比苓苓差?如果秦辉喜欢那个苓苓,我扭头就走——她决心向未见过面的秦辉,坦率地讲明事情的本相。
游人越来越多,玲玲心里也越来越烦躁。刚才寂静的早春河畔,还充满诗意,随着春阳爬过紫禁城上八角楼的飞檐,游人摩肩接踵而来。洋的,土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黄头发蓝眼珠的,黑皮肤黄眼珠的,不知这些人从哪儿来的,却都朝紫禁城的拱门洞里走去。玲玲觉得好笑:末代王朝那些历史遗迹有什么好看的?就连慈禧太后坐的椅子和睡觉的床,都是硬邦邦的;那儿没有席梦思,那儿没有高档沙发,那儿没有四个喇叭的收录机,那儿没有巧克力蛋糕……也许一个司长的家,这些东西都会有;依此推算,他的儿子也会什么都有,爸爸妈妈不是把一切富有时代色彩的东西都给了我吗!那么,秦辉也一定享受着比我更为舒适的生活。
“姑娘!来块头纱吧!这头纱是进口货。”一个面孔黧黑的广东小贩,抖着红、黄、蓝、绿色彩缤纷的头纱,向玲玲推销,“蒙上它不但能增加您的妩媚,还能抵挡北京春天的风沙。”
玲玲骄傲地背过身去。
小贩刚走,她呼喊他:“过来!”
小贩喜形于色地快步过来:“您要几条?”
“多少钱一条?”
“一块钱。您要买两条算你一块八。”
玲玲从塑料皮夹里掏出一块钱。她挑了一块樱红色的头纱,并立刻把它蒙在自己的脸上。她所以买下它,与其说为了遮挡风沙,不如说是为了增加和秦辉见面的气氛更为确切。她想:隔着一层薄纱,可使她的形象变得更朦胧一些,秦辉看不清她的五官,会增加他对她的神秘感;她透过密密的小孔可以对秦辉一览无遗。妙!真妙!看样子这些吉兆,都预示着她支撑起的这只爱情风帆,将会一路顺风。
“同志!”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小伙子,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她面前,“请问……请问,你是……”
玲玲已分明看出他就是信上的秦辉,故作矜持地反问:“找谁?”
“我……我……我找陆苓苓同志。”
“我就是玲玲。”玲玲省去了那个“陆”字。
年轻人伸出手来。
玲玲也伸出手来。
“让你久等了!”他带有歉意地说。
“我以为你失约了呢!”
“怎么可能呢!公共汽车半路上抛了锚,耽误了一会儿。”年轻人透过贴着进口商标的太阳镜,俯视着玲玲的面纱。他微微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玲玲心里笑了,高出她多半头,两个人非常般配。白净光洁的脸蛋,足以证明他货真价实。她心里微微感到不满足的一点是,刚才他俩握手时,她感到他的手掌过于硬了一些。
“我在我们单位,是个业余体育爱好者。”
当他俩沿着低垂的嫩黄柳丝漫步时,秦辉似乎在有意拨开玲玲心里的疑云,“体操运动员爱玩的双杠、单杠,我都爱玩。我很羡慕李宁,能在体操大赛上,一人独拿五块金牌,为祖国建立了功勋!”
“你还有什么爱好?”玲玲只知道电影演员,不太了解体育明星,只好把话题拉开,“比如:打扑克,看电影,跳舞,看戏,还有……”
“我爱看书。”回答是干脆的。
“小说?”
“更多的时间是看电子计算机方面的书刊,比如……这些太专业了,说它你也未必有兴趣。”秦辉彬彬有礼地说,“你也挺爱看书吧?不然,怎么能在工作岗位上干出成绩来呢!”
玲玲心里咯噔一跳,这时她才意识到他一直把她当成陆苓苓。不由一股失意的郁郁之情,陡然从她心里升腾而起。她家里的书倒是不少,除了电影画报和《大众电影》外,几乎都是服装剪裁和《健美》杂志一类的书刊。她和他的共同语言在哪儿呢?她该怎么回答他的询问呢?第一次见面他就这么咄咄逼人,真是给玲玲出了一道难题。
思忖之际,她有意无意地朝他看了一眼,另一个“?”又在她心里油然而生:带商标的太阳镜,长长的大背头,时髦的大鬓角……这难道是个苓苓一样的男书虫吗?如果真是那样,苓苓为什么那么鄙薄他?为什么把他的照片揉成个团儿,像扔废纸一样扔进纸篓?也许这小子在修饰自己的羽毛,有意在找苓苓爱听的说吧?事已至此,玲玲觉得到了自己该亮相的时候了。应当叫他知道,走在他身旁的不是那个苓苓,而是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另一个玲玲。至于他对这个玲玲是否发生兴趣,只好听天由命了。
她缓缓地把纱巾捋到自己的脖子上。
她又不露声色地侧过脸去。
她甩了一下披肩发,朝秦辉莞尔一笑:“你看,我和报纸上的苓苓一样吗?”
秦辉惊愕地停下脚步,摘下太阳镜,直视着她的脸:“你……你……”
“奇怪吗?”
“有点。”
“我是玲玲。”她微微而笑。
“不,不太像。”
“和她有什么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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