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惬意地笑了:“你这双眼睛还真够毒的。这年月叫玲玲、红红、晶晶、莹莹、薇薇、娜娜、芳芳的女孩子太多了。我和你追求的那个苓苓同音,她的名字是‘草字头’,我的名字是‘王字边’……”
“你是她妹妹?”年轻人猜测地说。
“她姓陆。我姓朱。”玲玲用手指绕着纱巾的一角,“我们可以说是异姓姐妹,因为我们不但在同一个车间劳动,个儿高矮也差不多。不过……她在生活中已经有‘未知数’了。”玲玲思忖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所以由我代替她来特意通知你一下。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玲玲做出要走的样子,向旁边迈出了一小步。
“这太出我的意料之外了。”秦辉感慨地摇了摇头,流露出很沮丧的神色。
“再见——”玲玲决心对他进行考核。
“玲玲同志!等一下。”
玲玲停步回头,凝视着他:“有事?”
“假如你没有什么事,咱们能不能一块儿走走?今天天气不是挺好吗?”秦辉终于先开口了。
玲玲就在等他这句话!当他真把这句话说出口之后,玲玲摆出女外交家的姿态,反问秦辉说:“你要谈点什么?还谈书本?对不起,我可没有这样的雅兴!”
“不,话题由你选择。”
“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啦!”玲玲觉得是她打电话把他约出来的,为了表示自己的高傲,必须对他进行“冷却”处理,让他知道她的身价。
“你真厉害!”秦辉微微笑着。
“玫瑰都是带刺的。”玲玲回答,“墙头上的狗尾巴花倒是没刺儿,还总耷拉着脑袋,可是那花儿摆不进大雅之堂。”
“说得真对。”秦辉连连点头。
玲玲觉得弦子拉得太紧,万一崩了就前功尽弃了。她嫣然一笑,低声地说:“秦辉,刚才我没把你吓着吧?”
“该怎么回答你呢?”他用手指拢了拢头发,钟情地注视着玲玲,“姑娘的美有两种:一种是娴静时很美,一旦发起怒来,简直怕人极了;另一种是娴静时很美,发起火来,又是另一种美。你就属于第二种人,无论怎么着,都不失你优美的风度!”
“低声点!”玲玲告诫他。
“这儿人太多了!咱们去景山吧!”
景山坐落在紫禁城的对面,平日冷冷清清,每到假日,游人便多得像村镇的集市。玲玲和秦辉为躲开游人,从崇祯皇帝吊死的那棵槐树后边,开始爬山。他俩避开登山的甬道,从怪石嶙峋的缝隙中直接向山腰登攀。玲玲每每登上一块岩石,都要靠秦辉拉住她的手;而每次他和她手掌接触时,玲玲都感到身心战栗。戴着红领巾的年代,她爬过景山;少年迈进青年门槛时,她也爬过景山;现在,她长大了,和一个初识的陌生青年,手拉手地爬山,她感到这是她的爱情生活真的开始了。
身心战栗之余,她也有些害怕。尽管她聪明而自信,但毕竟是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到这个幽静的地方来。记得,半年前车间里从电子管厂调来一个叫“白姐”的女工,她除了个儿矮了一点,线条略嫌胖了一点外,是个模样不错的姑娘。她和玲玲在流水线上紧挨着,两人近在咫尺,但很少说话。听说,她在初恋中就被一个男人骗了。一个爱笑爱唱的姑娘,一下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哑巴。玲玲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幽静的山坡上突然想起了“白姐”。人的脑袋,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偏偏想起她呢?她无能,她愚蠢,她软弱,玲玲是绝不会上这样的大当、踩那样的“空桥”的。——她想。
“玲玲!给你拍张照片吧!”秦辉从背包里拿出相机,有礼貌地征求着她的意见。
“不要。”玲玲摇着头。
“为什么?”
“我不上相。”
玲玲嘴上虽然这么回答,两眼却盯着秦辉拿出的相机。它不是“长城”,也不是“海鸥”;当秦辉在相机外边安装长长的变焦镜头的当儿,她看见了相机上的英文字母是Canon。她在读高中时,英语学得虽然并不太好,但还是拼出了“佳能”的牌号,她立刻知道了,这是从日本进口的名牌货。玲玲对进口货的敏感,仅次于对电影明星的研究,这是她的生活乐趣之一。
尽管她在国外没有一个亲戚,手里没有一张侨汇券,但她还是有着爱逛侨汇商店的习惯。三洋牌两扇门的淡绿色电冰箱,夏普牌最新式六个喇叭的七七七型收录机,以及东芝牌二十二英寸的多频道彩色电视机,她都知道这些高档货的行情和售价。对“佳能”照相机的标价,她也并不陌生,加上变焦镜头及闪光灯,少于三千二百元的人民币,是买不下来的。因而,玲玲马上后悔拒绝他为自己拍照了。
秦辉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再一次征求她的意见说:“玲玲同志,这里边装的是彩色柯达胶卷,你是不是不信任我的摄影技术?”
“不,不是。”玲玲的心乱了。
“那为什么……”
“刚刚认识,你何必这么忙着拍照呢!”玲玲乖巧地回答,“咱们还是先聊聊天,等光线充足一点再拍,不是更好吗?”
“请原谅我的急躁。”秦辉带有歉意地点点头,坐在玲玲身旁的山石上。
早春时节,在向阳的山坡上,绿草虽然从山石缝探头探脑,露出毛茸茸的嫩尖,但是山石还是冰冷冰冷的。好在,玲玲和秦辉都有大地牌风衣裹身,两个人又挨身坐在一块山石上,他们并不感到残冬凛冽的寒意。
“你这个人倒是挺有意思的!”玲玲说,“业余爱好这么广泛。体操啦!摄影啦!……”
“是的。”
“我还喜欢滑冰,可惜冰河解冻了。”秦辉惋惜地摇摇头。
“会游泳吗?”
“会。”
“夏天快到了,我们可以一块儿去游泳。”玲玲欢快地说,“我总觉得一个人的青春年华太短暂了,就像中山公园里的那株昙花,所以……在青年时代,应当玩个尽兴。”
“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秦辉搭讪道,“只有那些傻瓜才——”
玲玲打断他的话说:“这就怪了,你为什么要追求我们苓苓姐?她是个书虫,是个木偶,现在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了,她还像个50年代的女清教徒似的,和你好像是两个星球上的人!”
“报上的照片把我给蒙了。”
玲玲笑了:“她前额上,都有浅浅的抬头纹了。”
“真好像是命运。”秦辉含笑地望着玲玲,“没有我那冒失行为,怎么会认识你呢!那个苓苓,等于给我们中间搭了一座鹊桥。不是吗?”
“我可没有她那么大的学问。”玲玲想起刚才他曾问起她读了些什么书,忙高筑墙垒说,“不是我学不了,而是我不想学。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要是想找女学究,对不起,咱们今天既是开始,也是尾声。”
“玲玲!”秦辉省去了“同志”二字。同时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和玲玲靠得很紧,好像怕她突然从他身旁跑了似的,大胆地抓起她的一只手,握在他的掌心说,“从你撩去面纱的第一秒钟,我的心就被你占据了。如果真是尾声……刚才经过的那棵崇祯上吊的古槐,就是我未来的归宿。”
玲玲想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
可是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秦辉,这样……不好……”她低声说。
“玲玲,这儿没人看见。”他凝视着她。
“我们刚刚见面。”玲玲把头埋得更低。
“一见钟情不也是有的吗?”玲玲回答苓苓的话,此时由秦辉嘴里道了出来。
“不……”已成为绝对负数的理智,使她艰难地吐出了这个字。
秦辉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和她的脸贴得更近。玲玲耳朵里听见了他的喘气声,接着她的腰好像被他抱住了。自卫的本能,使她一跃而起,她靠在一棵柏树上,抱怨地喘着气说:“不,这不行……我们刚刚见面……你……你……”
秦辉的太阳镜被玲玲突然起立碰掉在地上,他弯腰捡起眼镜,失意地站起来看看玲玲,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山下走去。
玲玲愣住了——她想不到他这么无情。
玲玲慌神了——她不愿意失去这次机遇。
那时髦的太阳镜,那被风吹起的风衣,特别是他胸前那个高档照相机,和躲在相机背后的更多更多的东西,对她来说,都和这一米七八的秦辉具有同样的魅力,它们呼喊她,它们撞击她,像龙卷风席卷着一棵小树。她的骄傲被粉碎了,她的矜持缴械了,她手抚着柏树,终于从背后呼喊他了:
“秦辉,你站一下。”
他停下脚步,并没回头。
“你怎么这样没有礼貌?”
秦辉转过身子来,他脸上不但毫无怒气,还饱含着笑意地向她招呼:“你这是怎么了?我并没想不辞而别呀!我是想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从你脚下用长镜头给你拍一张全身像。”
玲玲心里悬着的石头,“咯噔”一声落了地。
秦辉含蓄地提示她说:“你神情太紧张了!面部表情再放松一点。”
“是啊!我这是怎么了?”玲玲心里在骂着自己,“要是叫他看穿了心事,等于在初交中就打了个败仗。”她竭尽全力,平息着先惊后喜在她心河里荡漾起的波涛,拼命镇静着自己,以使秦辉不要窥视到她全部的心境。
“哎呀!玲玲!”秦辉不知是真嫌她站的姿势不好,还是在和她进行着一场心理战。他抱怨地说,“你表情再自然一点好不好?刚才,你一颦一笑、一个手势、一个眼波都那么自然,我往山下走了几步,你怎么如同换了个人一样,魂儿都好像散了架了?”
“没有。”玲玲边说边在岩石上做了个向远处眺望的姿势——其实,她在逃避着秦辉锐利的目光,“你开拍吧!别折腾我了!我两条腿都站酸了!”
“你头微微低一点!”
玲玲照办了。
“你身子再微微侧一点。”
玲玲又照办了。
“好。别动了。”
“不。”玲玲突然解开风衣纽扣——她想在照片上留下她的婀娜身姿。
“太好了!简直像个漂亮的电影演员。”
玲玲得意地笑了。她最喜欢听别人说她像个电影演员了,现在这句话出自秦辉之口,尤其使她感到满足。当那“佳能”相机咔嚓咔嚓地响了十几下,玲玲各种飘飘欲仙的肖像,都装进那小小黑匣子之后,秦辉重新爬上岩石,坐到她的身旁来了。
于是,在这同一空间、同一块岩石上,玲玲和秦辉的生活位置,迅速发生了颠倒。骄傲成性的玲玲,突然驯服了;她好像怕他再从身边拔腿下山似的,主动把身子依偎在他肩上,并把自己白皙的手,伸进了秦辉的掌心。
“傻瓜,本来这个位置应当是属于你的!”玲玲在这刹那间,不知为什么会想起苓苓,“现在,他……他完全属于我了。生活真像个万花筒一样光怪陆离,苓苓姐,你不会责怪我吧!”
[第二封信]
亲爱的哥哥:
这回不用你劝,我主动买来一瓶红玫瑰葡萄酒,在接到你的回信之前,就偷偷喝上了三大杯!你来信说,为我的个人问题忧虑……哥哥!你别再为我损伤脑细胞了,我心上的这只帆,似乎已经看见地平线,即将驶向那个属于我的码头!我为这个——干杯!
星期二下午三点,并不是孟老头送报送信的时间,他突然抱着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来到车间办公室,照例地咧开风箱嘴朝我笑着说:
“苓苓!给你这个。”
我皱着眉头,把那牛皮纸袋推回去:“孟大爷,咱俩不是订了‘君子协定’了吗?凡是信里夹着硬东西,或在信皮上写着‘请勿折叠’字样的信件,一律交邮递员退回去!”
孟老头乐了半天:“苓苓!这是‘君子协定’之外的东西,我……”
“这是什么意思?”我有点火了。
“别着急嘛!”孟老头对我解释说,“这是一个中年人专门送到传达室来的,和邮局没有一点关系。咱俩没讲明这一点,我能拒绝收下它吗?”
我扔下正在描图的鸭嘴笔,不情愿地接过牛皮纸袋。噢!真沉,它的分量足有一块长城砖那么重!可体积又那么小!这是什么玩意儿哩?更奇怪的是,牛皮纸套上既没有送它来的那个人的姓名,也没有那个人的地址;牛皮纸袋中间,只写着“陆苓苓同志收”六个大字。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里边也许装的金条吧!
孟老头见我收下了它,忙着回传达室去了。车间主任张魁在开厂党委会,还没有回来,空荡荡的车间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我懊恼地撕扯着牛皮纸袋的封口,撕去一层里边还有一层,两层牛皮纸的封口都撕开之后,突然露出绿色平绒的一角。这颜色首先刺激了我的眼睛,因为妈妈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绿色,她把爸爸存留的著名画册,都一个个装进她用绿色平绒缝成的布袋之中。哥哥,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个牛皮纸袋中装着的就是妈妈缝成的绿绒口袋。是兴奋的泪水呢,还是忆旧的泪水?我不知道,反正我的两眼立刻潮湿了。看样子,那些当年查抄“黑画家”的“革命分子”中,也不乏良心发现的分子,这不知是他们中间的哪一位,把画册给送回来了。不然,为什么在信皮上没有留下姓名和地址呢?
当我那只因激动而战栗的手指,把画册从平绒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我立刻目瞪口呆了:它不是那些普通的名贵画册,而是爸爸生前视若生命的那本《世界名画集锦》——这不是那些造反分子送来的!是我苦苦寻觅的他送来的!他……他……突然出现在我身旁了!这真是个奇迹!
我像疯了一样跑出车间办公室,直奔厂子门口的传达室。孟老头见我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以为我又为那些缠人的信件而发老姑娘的脾气,他忙站起来,把椅子让给我:“苓苓!有话慢慢说,是不是又为刚才……”
“不!”我语无伦次地摇头之后,又连连点头,“是!是!是!孟大爷,送那个袋子来的人,走了多久了?”
“苓苓,你这是怎么了?”他惊愕不解地望着我,“他走了有一个多钟头了。”
“是个中年男人?”
“嗯!”
“长的什么模样?”
“容我回想一下。”孟老头仰脖对着房角思忖了一下,“个儿嘛,不比你高,可是比你长得敦实,刀条脸,浓眉毛……”
“头发有什么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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