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孟大爷!”我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您怎么不进去喊我一声呢?”
“哎呀!我说苓苓,你曾有令叫我把那些信件都退给邮递员,我怎么敢去叫你!跟你说实话吧!那个袋子我也不想收,他苦苦哀求,说这是你最急需的东西,我才收下了。”
“他没说想见见我?”
“没有。”
“他没留下什么话?”
“没有。”
“连一句……一句话也没留?”
“没有。”
“孟大爷,您是不是把他的话忘了?”
“没有。”
“孟大爷……”我失望地低下头。
“苓苓,这不怨我吧?我的一切举动,都是按你吩咐办的呀!”孟老头摊开两只手为难地说,“怎么,这回一失手‘丢了荆州’?”
“孟大爷,这不怨你。”我强忍着满腹惆怅,苦笑着回答,“给我送东西来的那个人,是我……是我一个……哥哥!”我只能这样说。
孟老头更糊涂了。他反问我说:“那他为啥不见见你?也许他因为忙,还会再来的吧!这事可真够绕脖子的!”
哥哥,请你原谅我称他为哥哥。在那动乱的年月,你远在东北的深山老林,不知道我生活的全部艰辛。家被抄了,爸爸和妈妈伴随着那个岁月的无数冤魂,像被拉走冷冻房里的冻猪肉一样,尸体摞着尸体一块儿进了火葬场。门窗破落、纸片乱飞的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过去咱家的热门子亲戚,热度也一下降到零度以下,他们把脸板得都像块冰,好像我是夜猫子,两只脚一踏进他们家的门槛,就给他们带去灾难似的。我把泪往肚里咽,决心不用热脸去碰他们的“冷屁股”。我成了大城市的流浪儿。
不说这些了,因为两年前你回北京办理爸妈平反事宜时,你听我说了不少。比如:我剪短了头发戴着狗皮帽子,把我自己打扮成男孩模样,以保卫自己;以及在城门洞、下水道水管子中过夜,等等。但是,我回避了向你谈及我和他相遇时的细节——因为你极力反对我寻觅这个比我年长十几岁的人。按说,你身在莽莽森林,又没受到暴风雨的冲击,理应像高大的杉树那样,对天上的阳光、云中的雨露,充满了向往和追求,可是你好像安于平庸的生活了。而我经历了比你多得多的磨难,就好像被车轮子轧得快要折断的一株小草,可是一旦它挺直了腰杆,则还是过去的苓苓。该爱的我去爱,该憎的我去憎,生活对我永远不可能变成一杯温开水。就是这样。现在,让我和哥哥你详细谈谈他吧!再一次求得你精神上对我的支持,不,这对于你也许是困难的,那就争取你对我的理解吧!
那年严冬,是个多雪的冬天。天麻阴麻阴的,一阵寒流过后就是一场大雪。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元旦前夕的12月31日,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傍晚,大街上的路灯亮了,千家万户的窗口也亮了,我望着万家灯火,踯躅在铺满积雪的北京车站前的广场上,心酸地流下了眼泪。
我自认为我并不是弱者。爸妈死后,我曾想乘火车去找你,但我想到我会把“瘟疫”传到你身边时,我硬是断了这个念头。但在这年节之夜,在冷冷清清的爆竹声中,饥寒交迫的我,第一次怯懦了。因为妈妈去世前,缝进我内衣口袋的钱,花得只剩下七角零三分了;粮票就更可怜,一两的剩下四张,二两的还有两张,总计八两。我在路灯下数了又数,未来的日月是数不完的,可钱粮都快断了线了。没有办法,我忽然想起我的手提包里那幅画册来了,那是抄家前妈妈藏在沙发床垫下的。那些戴着红箍的大眼贼,在给咱家住房贴上封条之前,我偷偷地把它拿了出来,装在一个破旧的手提包里,和那团早已打了补丁的脏内衣,时时刻刻陪伴着我。白天,我提着这个破提包,浪迹全市;晚上,在随便一个什么能遮风的地方躺下,我把它枕在我的头下,一则防丢,二则思念昔日爸妈的音容笑貌,听九泉之下的爸妈和我低声絮语。现在,为了活下去,我想把它换成钱和粮票。哥哥,我总不能等着“弹尽粮绝”时,活活饿死在雪地上吧!真是来不逢时,年节之夜的旅客特别稀少,平日熙熙攘攘的火车站,那天晚上冷冷清清。车站的自鸣钟,已经响九下了,我还没发现一个可以搞这次交易的人选。按照我的设想:第一,必须找一个知识分子成交,因为只有知识分子才能理解这本《名画集锦》的价值;第二,我必须认准他(或她)是个好人,否则我会被当成一个贩卖“四旧”的资产阶级孝子贤孙,被扭送到任何一个“司令部”,那后果可想而知;第三,我是戴着耷拉着护耳蓝棉帽子的“假小子”,要回避和年轻的旅客搞这次交换……当然,我也想到了,它至少要换五十斤粮票和十块钱人民币,没有这个数字,我宁可枕着它直挺挺地倒在雪地上,去“天国”寻找爸爸妈妈。至于怎么交换,哥哥你不用担心,严酷的生活,早就把我教会了。那些和我同命运的流浪儿,是我的老师,只是我学不会,也不想学怎么变成“三只手”,去扒窃食品店的食物和掏别人的衣兜就是了。
大约将近九点半的样子,一个穿着大头鞋的人,肩上背着背包,手里提着旅行袋,低着头朝车站走了过来。看着他那双沾满积雪的大头鞋,我的心冷下来了。还用问吗?这是个年节之夜回家的工人。艺术对他来说,可能是身外之物,根本不必去上前搭讪。但当他走到路灯下边时,我发现了和大头鞋很不协调的东西: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蓝色的方格围巾,鼻子上架着一个琥珀色眼镜;此时虽是酷寒的数九时节,他头上居然没有戴着帽子,长长的头发从中间向左右均匀地分开,很像上中学时我最敬爱的物理老师的头发。
“同志——”
他停下脚步,用忧郁的目光望了我一眼,又迈步往前走了。他可能以为我认错了人,或者把我看成讨食的乞丐了吧?不管他怎么想吧,我还是不愿意失掉这个机遇,在他身旁跟了几步,又呼唤了一声:
“同志——”
这次,他认真地打量开我了,那目光里充满了怜悯之情。我也对他进行着审查,看他是否符合进行交换的那几个条件。哥哥,动乱的岁月和流浪儿的生活,已经锻造了我的一双眼睛——我确信这个旅客不是坏人时,往前又迈了两步,低声地对他说:“同志!我想用一件东西,换点钱和粮票。”
他朝我挤挤眼,很懂行情地反问我:“小兄弟,你是个‘盲流[1]’?”
“不。”我摇摇头。
“你是个小‘佛爷[2]’?”他依然对我微笑着。
我很恼火,同时也很害怕。对底层生活这么熟悉的人,不是个公安人员,就是“佛爷”的同类。没有更多的考虑,我扭身就走。
“哎!我说小兄弟!你怎么了?”他笑吟吟地拦住我的去路,自我表白说,“我是回家探亲的。可是回到那间十平方米的小房一看,房门被贴上了封条;不用我操心,红卫兵把我老妈妈送回乡下去了。小兄弟!你放心了吧!”
我惊异地望着他:“那……你怎么还有心思笑?”
“哭就能把老母亲哭回来的话,我现在就在这儿撒泼打滚地哭上一顿。”他拍拍我棉帽上的落雪,长叹一口气说,“担心她这一去,也许回不来了,因为她为我忧郁成了心脏病,刚才我一边走路一边为她进行祈祷……”
“你……”
“我原来是矿院采煤系的大学生。你听说过1957年反右派运动吗?从那年我戴上一顶‘右派金箍’,一直在山西晋东南一个劳教煤矿劳动改造。所以,‘盲流’呀,‘佛爷’呀,这种称呼对我很不陌生。你明白了吗?”
我心神不安地望着他。爸爸妈妈过去说悄悄话时,虽然说“右派”大多是忧国忧民的特等公民,但是社会上总把他们说成是吞噬社会主义的青面獠牙的猛兽。今天,生活把这个“右派”推到我的面前,让我自己来作出判断,我感到他既不是饮血食肉的恶魔,也不是爸妈说的特等公民,他很平常,也很和善;也许他比我心胸还宽敞一些,探亲碰壁之后,他还朝我微微而笑呢!
“小兄弟!别那么看着我。”他请求说。
我半低下头来:“有钱和粮票吗?”
“你是不是肚子饿了?”
“……”我没有回答。
“我也饿了。走!先去填饱肚子。”
哥哥!这是我的流浪生活中,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去一起吃饭。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他对我有一种强大的吸力,那种力量就像磁石吸引铁屑一样,我几乎没经什么考虑,就尾随着他一起走了。我看他肩上背着背包,手上提着旅行袋走起来很不方便,就主动把他手里的旅行袋拿过来,替他提着。
这是车站旁边一个昼夜营业的小馄饨铺。年节之夜,没有几个旅客来这里进餐。四壁上虽然张贴着“油炸”“砸烂”“打倒”“再踏上一只脚”之类的标语,但店铺里胖胖的女营业员,倒是个十分和善的阿姨。因我有时在火车站过夜,免不了到她这儿来买个烧饼和豆包之类的食物充饥,她总是假装算错了账,少收我的粮钱;或者在人少时,干脆塞给我两个花卷。显然,她看出我一不是“盲流”,二不是扒手,而是一个时代的受难儿。越是这样,我倒反而不好意思去这家小饭铺了;因为我有良知,我知廉耻,我有自尊。哥哥!我到底还是脸皮薄的女孩儿家呀!
这回,我和他刚在把角的桌子边坐定,那胖阿姨就发现了我。
“是你哥哥?”她问。
我茫然地点点头。
“从哪儿来的?”她又问。
“晋东南阳城煤矿。”他似乎也默认了我是他的“弟弟”。
“查抄户吧?”
“嗯!”他点点头。
“唉!快把这孩子带走吧!这年头,流浪儿太多了。”
“嗯!”他又点点头。
当胖阿姨去照顾别的旅客时,我匆匆拉开我那个旅行袋的拉锁,迅速把画册拿出来,用身子挡住了混浊的灯光,把画册递给了他,同时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告诉他:“不多要,五十斤全国粮票,十块钱。”
他放下吃馄饨的小勺儿,把画册翻开,在扉页上发现了爸爸的藏画印章后,两眼一直凝视着我。我装作视而不见,只管狼吞虎咽地大口咬着烧饼,往肚子里灌着馄饨汤——我太饿了。但我吃饭的当儿,我下意识地感到,他的眼睛始终在盯着我。哥哥,我不怕别的,怕他识别出我是个姑娘,那才糟糕呢!因而尽管两碗热馄饨下肚之后,我脑门上冒出细碎的汗珠,我还是习惯地把棉帽子往下拉了又拉,一直拉到齐眉心的地方,回避着他的目光说:“怎么样?值吗?”
“小兄弟!这是一本很贵重的名画册。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我一时没考虑好回答的词儿。
“小兄弟,你贵姓?”
“我姓陆。”苓苓两个字也差点吐出来。
“藏画的陆琪,是个知名画家。”他凝重地注视着我,“我上大学时,他还来矿院指导过我们业余画社呢!你……你是他的……?”
“女……”我迅速改正口型,“儿子。”
“他老人家……”
“你别问了。”我心软嘴硬地说,“你到底要不要吧?我不需要别人怜悯!”
“小妹妹,我一切都清楚了。”他突然不再称呼我“小兄弟”了,两眼湿漉漉地闪着泪光,“刚才你拿画册时,我看见你提包里都是姑娘家用的东西,刚才我又仔细地端详了你。小妹妹,你怎么能这样生活下去呢?现在,人世间两条腿的狼有的是……你……”
“我……”我喉咙突然哽咽,不听话的泪水硬是流了出来,“我没处去呀!”
“亲戚家不能去?”
“变脸了。”
“朋友呢?”
“把我当灾星,我看不了冷脸子。”
“没有哥哥弟弟?”
“哥哥是老插,在东北建设兵团。剩下的就是我了,我不愿意叫他知道家里的噩耗。”我说,“倒是有个姥姥家,在四川雅安农村,我没有去过,离北京也太远了。”
“你就去你姥姥家吧!”他高兴地说。
“我不想去。”
“一个姑娘这样漂泊下去,你难道没意识到自己危险吗?”
“谁敢侮辱我,我就和他拼命。”
“小妹妹,如果三月两月动乱就能结束,你留在北京等着拆你房子的封条,还算有个盼头;你应该懂得这场暴风雪,不是三早上两晚上就能完了的事情,你总不能长期过‘三毛’的流浪生活呀!”
哥哥,我何尝意识不到他说的问题呢!但我一直不敢正视它。我就像夏日天空上的一缕游丝,任高空的风把我荡来荡去。荡到哪儿?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但我不想去死!死和苓苓无缘,苓苓还想看看那些造孽的人能够有什么下场!此刻,这个热心肠的陌生人,突然向我提出我最怕想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他,便低垂下头,用手捂上了我的脸……
沉默。
北京站的自鸣钟,叮当叮当地敲响了十一点。
“我的话对吗?”
我点点头。
“那你就决定走吧!一个年轻姑娘是承受不了这时代的压力的。”他像兄长一样,深情地对我说,“你没钱买车票不要紧,我回家探亲带了些钱来。”“不,这不合适。”我刚刚点过头,现在又摇开头了,“我和你刚刚认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咱们今天认识了。我姓褚,叫褚云杰。”说着,他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了我那只颤抖的手。哥哥,我那时不仅手在颤抖,整个身子都微微战栗了。在我几个月的流浪生活中,我好像突然从暴风雪的荒原,走进了一座温暖的小屋,而给我点燃火光的,竟是一个来自社会最底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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