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⑨)(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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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手伸给了他。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硬得简直如同一把锉刀,我低下头来看看,他那十个手指上,几乎都缠着胶布。一个对我雪中送炭人的手掌,居然还不如我这流浪儿的手干净。由此,可以推断他比我承受的生活磨难要大得多。我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他的眉毛很重,脸膛如刀削斧砍,棱角分明;驿路风尘,虽然吹黑了他的脸,但那莽莽风沙,没卷走他脸上的书卷气质;他那双大眼睛,透过镜片对我微微笑着;我却笑不出来,只是不眨眼地望着他,并用双手揉搓着他那双粗糙的手掌。我想通过我的手,给他一些温暖。在这封了冻的冷酷世界上,我第一次把我仅有的那一丁点热力,输送给这个人——一个值得我尊敬的受难“囚徒”。

    哥哥!在患难中是最容易了解一个人的。任何一点微小的“电波信息”,都能展示一个人的精神素质,都是内在灵魂的独语和自白。在这一点上,你是不会理解的,因为你没有我的生活经历!这是我独有的生活财富!哥哥,到现在你也许知道我为什么苦苦地寻觅他了吧?!

    也许就是在这小馄饨馆里,我看见了出现在我头上的星光。虽然它这个发光体,本身就很微弱,但毕竟是把它的光亮给予了我,让我这个临近凋谢的生命,重新有了希望之光。他告诉我,他是个“摘帽右派”,目前在一个劳改矿山就业,每月工资加上井下补贴,能有五十多元的收入。这次,他给他妈妈带回来一些钱,没想到妈妈已经被扫地还乡。他老家在河南兰考县,他想从北京乘火车返回老家看看母亲,我们正好可以同乘从北京开往成都的火车。他在郑州下车,这样可以送我一程,作为患难中相识的纪念。

    馄饨馆里的胖阿姨,也参与了我们的“谈判”。她了解了我和他的身世之后,眼圈都红了。她说她没有东西相赠,可以揩点公家的油,为我带上一旅行包烧饼和花卷,反正冬天也坏不了,留着我半路上吃,一直吃到四川。

    我说:“阿姨,我们出钱买吧!”

    “假小子,你真不开窍。能允许别人整汽车地抢别人家的东西,怎么就不许你拿点别人的东西呢?这又不是偷,是我送的!出了问题我兜着。你们放心,我是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除了怕地震房倒屋塌之外,没有我怕的!”说着,她跑到食品柜里,给我包了一大包吃的东西,塞进我的手提包里。

    在她给我装东西的当儿,我看见褚云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拾元钱的票子,偷偷地放在账桌上。我没有阻拦他,因为他的行为是崇高的,别看他手上带着没有洗净的煤屑,心却光洁得像雪!像冰!哥哥,他不必担心有人看见我们的行为,当时馄饨铺里,已经没有一个食客了,我们在苦难的人生舞台上演出的这幕戏剧,只有他、她和我三个人,并没有一个观众。当然,他和她扮演的都是美好的角色。而我当时似有千言万语憋在喉头,最后,那些语言终于化成泪水,从我早已干涩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北京站的自鸣钟,告诉我们已经是午夜零点了。这正是新一年的起点。我和他在元旦开始的时刻,踏着吱吱作响的积雪,穿过广场,直奔售票大厅。阿弥陀佛,年节之夜购票者寥寥无几,第二天我和他就坐上了南行的火车。

    直到今天回忆起来,那都是个依稀可辨的梦。这个梦容量太大了,我经常回味它、咀嚼它。它甜而苦,它苦而甜。当列车轮子开始驶离北京站的时候,我们隔着被红卫兵串联弄得非常污浊的车窗玻璃,向外遥望着。我们凝视着披着银雪的钟楼,我们凝视着结了冰的街道,我们凝视着慢慢爬行的公共汽车,我们凝视着在严寒中拱肩驼背的人流……

    终于这一切都留在视线之外了。

    我们回过头来,目光对视在一起。

    他沉默。

    我无言。

    似乎在这无言的对视后边,深藏了什么说不出的东西。我是留恋北京呢?还是留恋这个旅伴呢?不知道,也说不清,大概突然萌发出来的感情,都具有朦胧的色彩吧!到底还是他先避开了我的视线,轻轻对我说:

    “苓苓,拿出一点吃的来吧!”

    “你吃了那么多,怎么……”

    “我把它忘了,这儿还有一个大肚汉哩!”他打开旅行袋,顺着开口处立刻爬出来一个尖嘴巴长尾巴的小松鼠。它一下就跳在他的身上,然后迅速爬上他的肩头。

    “真有意思。”我顿时忘却了痛苦,鼓起掌来。

    “这个小家伙是我的影子,和我寸步不离。我下井干活时,把它塞在我胶壳帽的空隙里,睡觉跟我一个被窝。有一回,我在井下打立柱,这小家伙拼命咬我的头发;我以为它是饿了,给它吃了干粮之后,它再也不进我的帽壳了。它在掌子面来回乱跑乱蹦,并发出叽叽的刺耳叫声。带班的老窑工从它的反常现象中发现了敌情,喊了声:‘要冒顶!快撤——’我们撤出掌子面不久,冒板垂落下来了!苓苓,别看它小,还是我们煤黑子的耳报神呢!”

    我笑了,笑得非常开心。

    “你看它直咬我耳朵,一定是饿极了!”

    我撕了一块烧饼给它:“吃吧!”

    它嘴巴又尖又小,吃起东西来却是狼吞虎咽,好像没有经过牙齿咀嚼,就把食物吞进了肚子。经他提醒,我才发现它原来先把食物存在腮边,以至两腮鼓得像两个小皮球,直到粘在我手指上的芝麻粒都被它舔光,它才开始有滋有味地享受这“美味佳肴”。

    “真好玩!”我兴奋地叫着。

    “是很好玩。”他说。

    “你从哪儿弄到的?”

    “山石缝里。”

    “它的爸爸妈妈呢?”

    “它或许从落生就不知爸爸妈妈的去向了。但是,这些小松鼠十分顽强。在树林、草丛、石缝寻觅它们的食物。它们好像永远不知什么是苦,总是跳跳蹦蹦、摇头晃尾的。我收养它以后,经常用这小家伙激励我自己:‘喂!你这个万物之灵,今天是不是又唉声叹气了?’我们当中有的伙伴,在‘大墙’里待一天,就在墙上画一个圆圈。我每天都统计我唉声叹气的次数,强制自己做生活中的强者。”

    哥哥,他在讲这些话时,神情是肃穆的。他像是灵魂自白,又像是有意启迪我生的勇气。尽管我自认为并不懦弱,但面对着褚云杰,我仍然好像缺少点东西,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还告诉你,他在说话的时候,姿态是很美的。当他讲到激动的时刻,中间分开的头发为之颤动;当他陷入对往事回忆的时刻,顺鼻翼伸向嘴角的两道口纹,就变得深邃起来。爸爸生前曾告诉过我:人的两道口纹,是代表性格的。如果这个解释还能有一点科学性的话,他那两条口纹,在他脸上,深邃得如同两道峡谷,其中蕴藏着的不仅有善良、豁达,也许还深藏着无坚不摧的坚毅力量吧?!哥哥,不管我猜测得对不对,我很爱看他那张充满男子汉气质的脸。我在他面前一下子似乎小了十岁,我像个孩子一样,静静地听着他每一句富有哲理意味的话。

    那只小松鼠似乎比我还理解人生。当那女列车员懒洋洋地来巡看只有几个乘客的污垢车厢时,它没有让褚云杰动手,就乖乖地溜下肩头,爬进他的衣兜,一动不动地躲在兜里(因为在列车上携带小动物是违章的)。等女列车员走过去,它又从他兜里爬出来,坐在他补着补丁的膝头上,像个很懂事的孩子一样,转动着两只圆鼓鼓的小眼睛,听着它的主人和我的谈话。“你看——”他把视线投到车窗之外一棵孤零零的老枯树上,“这棵大槐树眼下秃枝秃干,显得那么凋敝萧条,像被风雪夺去了生命一样。其实,它活得很好,浑身上下,每个枝杈都在积蓄着生的力量,只待冰化雪消,春阳升上蓝天之后,它照常吐绿、抽芽、开花。苓苓!你说对吗?”

    “你在说你自己。”我说。

    “也在说你。”

    “说我?”

    “你比我更有希望。因为你年轻!”

    “你不是也不太大吗?反‘右’那年二十一岁,今年不过才三十出头啊!”我在推测他的年龄。

    “我比你整整大一轮——十二年。”

    “这么说,你今年三十一了?”我不知为什么这么认真。

    “……”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一笑。

    “我要是这只小松鼠就好了。”我把蜷卧在他膝头上的小家伙,抱过来放在我的胸前,低声自语。

    他抬起头来:“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可以和比我懂事的大哥哥天天在一起了。”我虽然像是对窗户说话,但在车窗玻璃上,一样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他的头立刻低下去了。

    列车隆隆。

    车轮滚滚。

    语录歌响起来了!

    “凡是反动的东西……”

    当车厢的广播喇叭停下来之后,我突然感到离郑州越来越近,到那时刻,他和小松鼠都会从我眼里消失,只剩下我一个女扮男装的流浪儿,奔向云水迢迢的四川了。我茫然若失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睑,接着心头发热,眼眶发酸——我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

    “苓苓!别哭。”他也从车窗的反光中,看破了我的心思,“我希望你留给我一个坚强女孩子的印象,你曾经是这样一个人。”

    “我没有哭呀!”我嘴硬地回答,可是泪水一下流进我的嘴角。我咽着一口一口酸涩的泪水,一种茫然若失的惆怅,占据了我的心田。

    “苓苓!小妹妹,你……”

    “将来我还能见到你吗?”我突然转过身来,索性让我的眼泪在脸上尽情地流淌。

    “能。”

    “在哪儿?”

    “在北京的天安门。”他为难地支应着。

    “不。我要到劳改矿山去找你。”

    “小妹妹,你不能这么做。那儿的‘笼子里’关着各式各样的‘野兽’!有流氓,有扒手,有杀人犯,有货真价实的反革命。你看——”他不知是为了抑止我的悲恸,还是为了使我了解他的生活处境,从旅行袋里拿出一条长长的气门芯,在我面前摆动着,像哄逗幼儿园的孩子那样,含笑地对我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咬住哆嗦的嘴唇,摇摇头。

    “平日我把剩余的钱,装在一个破竹皮暖壶套里。因为万能扒手能打开你三道锁的箱子,放在暖壶套里,挂在墙上,倒是个万能保险箱,没有扒手注意它。”他把长长的气门芯塞在我手里,笑眯眯地说,“这个你带在身边吧!到四川再看,它对你非常有用。”

    好奇心使我立刻发问:“这是什么?”

    “你当捆东西的小绳用吧!”他不愿解开这个谜。

    “不!我现在就要知道。”

    哥哥!生活在君子世界的你和我,就是长着十颗聪明过人的脑袋,也想不到这个长长的气门芯里,藏着什么人生的奥秘。告诉你吧!那长长气门芯的空眼儿当中,卷着一张张的全国粮票。他把它当成小绳,捆在破鞋烂服等杂什外面,和破暖壶皮一样,是另一个安全保险箱。他在井下劳动,粮食定量高于普通工人,他就把剩余的粮票换成大票面的,一张接一张地卷成纸捻,塞进翻卷起来的气门芯中,装上一段,把气门芯捋放下来一段。就这样,这条气门芯里竟装着近三百斤全国粮票呢!

    瞧!他的生活多么艰辛!适应险恶环境的手段又是多么巧妙!现在,他把这些经他苦心保存下来的粮票送给我,我怎么能收呢!我说:“大哥哥,你给予我的温暖已经不少了,这个……我不能收。”他说:“苓苓!你把它带上吧!雅安农村很贫穷,口粮不会富裕,它也许能减轻一点你姥姥家的负担。你就收下吧!”我仍然推却着,并找出各种理由回拒他的馈赠。他有点急了,解开他的工服扣儿,给我做着示范说:“你把它围在内衣上,既可以防寒,又可以防止‘红卫兵’检查;北京都乱成了这个样子,雅安也不会是一块净土。你带上吧!只当它是你在东北插队的那个亲哥哥送给你的。行了吧?”

    我脸上一阵燥热,无言以答了。

    “你到姥姥家有什么打算没有?”他关切地询问我。

    “暂借破庙躲雨,等着雨过天晴。”

    “苓苓,这不是强者的声音。你看看她是怎样对待生活、珍惜生命的!”他从他那沉甸甸的背包里,拿出一本厚书递给了我。

    由于岁月的蛀蚀和时间的磨损,这本书的书皮已经破烂不堪。当我翻开扉页才看清书名,这是50年代出版的《居里夫人传》。我之所以知道她,是因为我们的中学物理老师(他的头发也从中间分开),在讲物理课之余,经常向我们讲居里夫人的光彩一生。哥哥!他把精神的、物质的东西,都无偿地给予了我,而我回赠了他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恕妹妹说一句心里话,褚云杰给予我的东西,远远比你这个当哥哥的要多得多!你在东北插队时,心烦了喝个烂醉如泥!你考虑过你这个在北京的妹妹吗?我所以能活下来,今天还能够像春蚕一样吐丝,是他,点燃了我心灵上的熊熊烈焰。在我心里,他就是偷火给人类的普罗米修斯!写到这里你也许会知道,我为什么把《居里夫人传》一直放在我的枕边,为什么一直在苦苦地寻觅他了吧!

    火车已经临近郑州了。我忽然心慌意乱起来,这在我少女的时光里,还是第一次。我希望火车能走得慢一些,以便多给我们一点相聚的时间;我又希望火车跑得更快一点,他好能更早地见到他心爱的妈妈。褚云杰对我这些心绪,似无一点觉察,他只是想尽一切办法,叫我舒展开忧郁的眉梢。他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随身带着这本书吗?”

    “为在路上读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不。这书中的章节,有些我都能背下来了。我所以把它带到身边,是怕我不在‘家’时,劳改队进行突然袭击式的大搜查!凡是属于我珍惜的东西,我都随身带着,比如这小松鼠,这气门芯……”他一边用手指擦着眼镜,一边对我笑着——他在想把我引得发笑。

    我毫无欢欣之感,眉心反而皱得更紧了。

    “苓苓!你这是怎么了?”

    我能把我想的告诉他吗?

    “苓苓!笑一笑,十年少。你要是总这么惆怅,额头上会提前出现皱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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