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苓!想姥姥了?”
我拉开手提包的拉锁。
“噢!你饿了。我们一起吃干粮吧!”
我拿出来的不是干粮,是那本爸爸收藏的画册。我将画册连同绿色的平绒套儿,一块儿捧给了他。不等他开口,我就用眼睛告诉他:这不是在北京站前的商品交换了,而是我心灵的诚挚赠予。是不是我的目光带有命令似的威严?不知道!反正他嘴唇翕动了一下,看看我的眼睛,又赶紧把嘴巴闭上了。
“收下!”
“这……”
“是不是怕这本画册连累了你?”我反将一军说,“把它也当‘四旧’扫一下?”
“不,不是!这画册很名贵,里边伦勃朗、安格尔、莫奈、雷诺阿……的画儿,都是珍品。”他向我解释着,“我怕万一丢失了,对不住……”
“丢了不让你赔,我送给你了。”
“苓苓……”
“女列车员正往这儿看呢!”我提示他。
这句话很有威力,他像变魔术一样,先拿身子挡住画册,然后两只粘着胶布的粗手,极其迅速地把画册塞进了背包。
我哑然失笑:“你倒真像个贼!”
“在贼窝儿熏的。不会学猪跑,也会学猪叫了。这是知识分子的悲剧。”他惊魂未定地擦擦前额(其实,列车没有暖气,冷得如同冰窖,他前额无汗可出),严肃地对我说,“这画册我替你保留着,将来我再还给你。”
“将来?”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会很迟吗?”
“希望它来得更早一点。”
哥哥!这就是我和他相识的始末。从这一天起,我心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坦率地说吧!自从我结识了这个身上沾着煤尘,但灵魂高洁的受难者,你在我心上占据的地位,立刻退居到第二位上了。在姥姥家,我经常接到他寄来的钱,虽然每次只寄五块、十块,却比那锦上添花的五百、一千,更有价值。因为他也是和我一样的贫穷儿,他精神上比我更痛苦——他妈妈在押送还乡的路上就死掉了。他在兰考扑空之后,心灵该是多么痛苦啊!可就是这个褚云杰,他用如同一支垂泪蜡烛的生命余光,照耀我、鼓励我;每次在汇款单的留言条上,都画上那只长尾巴的小松鼠。直到今日那些我剪下来的留言条,都一张张夹在那本《居里夫人传》的书页里。他只是在第一封信中告诉我他母亲的噩耗,之后从没来信,也不复我的信;好像他在用全部的力量,在克制着另一种东西的萌生。“四人帮”垮台后,我重新回到了北京,给他连发了三封挂号信,但都被贴着“该人调离”的小条条打回来了。我急中生智,索性给他们煤矿办公室拍了一封电报。回电来了,上写:“因我处为劳改单位,该人去向不便奉告。”我一气之下,把那冷酷的回电撕了。1979年后,“右派”纷纷出“笼”,回到我们厂的工程师,就是一个改正了的错划右派,从他进厂的第一天起,我就等待着我命运中奇迹的突然降临,但那是我自己编织的梦……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今天,他忽然出现在我们厂的传达室。哥哥,你可以想象到我该是如何激动了。尽管他没有留下地址,孟老头又放走了他,但经过我絮絮叨叨地对孟老头进行盘问,孟老头终于又提供了一点线索。他五个指头叩打着脑门,回忆地说:“那个中年人穿的蓝色工作服上,仿佛印着××煤矿的字样。”究竟是哪个煤矿,孟老头没有留心细看。够了!仅仅这点线索,已经使我高兴得如同小孩子过年了:第一,我确信他没有在“严冬”冻死。第二,他好像和矿山结下了生死之恋,仍然在和乌金为伍。第三,他或许偶然看见了报纸上记者采访我的通讯,知道我在“青春电视机厂”工作,借着到北京出差或开会的机会,顺便把画册送来了。沿着这个线索,我可以到煤炭系统的招待所去寻找他;至于是否能找到他,全看上帝的恩赐了。
哥哥!这就是我今天晚上买来一瓶葡萄酒独自畅饮的原因。哥哥,你也为重新看见了升起在我心河上的那颗星而喝两杯酒吧!这次是我恳请你喝的,你一定要喝。说不定老天怜惜我这一片痴情,让我能真的找到这颗失去轨迹的流星呢?!
苓苓
×月×日
注释:
[1]盲流:即农村盲目流入城市的人的简称。
[2]佛爷:即小偷的代称。
[书信之外的另一个故事,也在延续……]
“白姐,你这是怎么了?”
玲玲太惊奇了。她发现了平日沉默的白淑娴,一直望着她。在玲玲眼里,从电子管厂调来的白淑娴,如同一具木偶。在流水线旁她和她紧挨着,白淑娴一天八个小时埋头干活,从没有用心地打量过她一眼,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今天,她却像吃了过量的兴奋剂一样,总是用那种莫名其妙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扫射”她的脸。
“白姐!我的脸没洗干净?”玲玲一边干活一边问。
白淑娴摇摇头。
“白姐,我的口红抹得太露了,不够艺术吧?”
白淑娴又摇摇头。
“你为什么老这么看我?白姐!”
白淑娴习惯于用五官和手势代替语言,她第三次沉默地摇头了。
“哑巴!管她呢!”玲玲不再询问白淑娴了,她敏捷地掏出背后是仕女像的小镜子,迅速地照了照自己的脸。她的脸色晕红,衬着白衫的衣领,就像是车间里盛开了一朵石榴花。她马上找到了白淑娴不断看她的理由:那是嫉妒。
怪不得嫉妒二字,都有女字旁呢!女人就是比男人嫉妒心强烈。玲玲认为:白姐由于有过痛苦的初恋,嫉妒她是可以理解的;那么苓苓呢?嫉妒她就毫无理由。当初,是你筛选下来的“下脚料”,我玲玲拾起来了;当真我和他热了,你又“那个”起来,看样子古人造字真有学问,没有嫉妒之心的女人,大概需要到月球或者火星上去找吧?!
之所以玲玲想起了苓苓,是有原因的:前两天玲玲早晨来上班,在更衣室穿工作服和换拖鞋时,正好和苓苓碰见了。玲玲虽然作风漂浮,但毕竟没失去起码的诚实,她亲热地喊了一声“苓苓姐”,就嘴对着苓苓的耳梢,把她顶替她去约会他的事情抖搂出来。
“玲玲,你怎么能这么干?”苓苓顿时惊呆了。
“哎——我当时问过你了呀!”玲玲不以为然地甩了甩长长的披肩发。
“那不是开玩笑吗?”苓苓两眼瞪得溜圆。
玲玲扑哧一声笑了:“我倒是十分认真。”
“那你也不能冒充我呀!”
“放心吧!苓苓姐,我把实底都对他说了。我是玲玲,而不是先进生产者苓苓!”如果在往常,苓苓对她这么严肃,她早就忍耐不住了,此时她确实感谢无意中为她搭了鹊桥的苓苓,因而玲玲依然对苓苓亲昵地嘻嘻笑着,头一遭表现出来她少见的涵养,“将来,他说他要亲自来感谢你呢!真的!”
“不必了。”苓苓把皮鞋脱去,换上无尘的拖鞋,站起身子就往车间走。
“别生气呀!苓苓姐!”玲玲一边尾随她往车间走,一边低声说,“我可不是有意夺人之美,是你的怪脾气……”
苓苓觉得自己同玲玲的生活追求差距太远,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她两句话:你还很不理解人生,你脚下大路宽敞,也难保没有扎脚的蒺藜,在恋爱问题上你应当严肃认真。之后,她就在长长的流水线上巡回检查工作了。玲玲一边麻利地往线路盘上插着元器件,一边用眼角瞟着苓苓,心里反反复复琢磨着苓苓这几句话:“‘扎脚的蒺藜’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苓苓又后悔了?噢!当初你装成骄傲的公主,现在又想拉抽屉啦?门儿都没有!”偏偏在这个时刻,她看见苓苓站在流水线拐弯的地方,和车间主任张魁嘀咕着什么,张魁那两只大金鱼眼,不住地往她这儿看,玲玲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苓苓开始吃后悔药了!活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哼!”
没过多一会儿,张魁和苓苓一块儿朝她走了过来。张魁说:
“玲玲,你跟我到车间办公室来一下。”
“一个萝卜一个坑,我的活儿谁干?”
“玲玲,我先替你干安装显像管的活儿。”苓苓和蔼地说。
“噢!你们这是一块儿捏窝窝,又要找我生活上的碴儿了!”玲玲轻蔑地撇撇嘴,站起身来,用力地拍打着白大褂,“去哪儿?是办公室?党委会?还是最高人民法院?我玲玲奉陪到底!”
走进车间办公室,没容张魁开口,玲玲往张魁的椅子上一坐,就反客为主地开腔了:
“是不是她打了我的小报告?”
“苓苓是出于爱护你,刚才……”
玲玲咄咄逼人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俩一咬耳朵,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了!”
“玲玲!”张魁背靠着窗台,笑吟吟地解释说,“你是俺们车间里的一员,俺们有责任给你提个醒,你爸爸不是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工’字来吗?从俺和你爸爸都是老工人这点情分上,俺也有放这个‘屁’的必要!”
“那就请说吧!”玲玲欠欠身,一伸手哗啦一声,推开了窗户。她坐回到椅子上后,玩世不恭地说,“窗户一打开就透气了,省得熏臭了这挂满锦旗的办公室。”
“玲玲,你工作上活儿干得没挑……”
玲玲马上搭茬:“就是不能晋升。”
“你很聪明……”
玲玲再次打断张魁的话:“又是先说优点、后提毛病的老套子?我聪明或者痴呆疯傻,都长在我身上,和你无关。张大主任,你用不着来这一套,有话不用拐着弯地说。”
张魁被激怒了,他从窗子旁边两步跨到办公桌前,拳头嗵的一声,擂在桌子上,摆在上面的茶杯盖儿,被震落了下来。玲玲吃了一惊,连张魁自己也为之惊愕。几年来,他没对任何一个女工发过脾气;今天,他这个年过五十的人,竟然被二十出头的玲玲逼上了“梁山”。他为了镇静一下自己焦躁的心情,把震落盖儿的茶杯举到唇边,咕噜噜地把半杯冷茶都喝了下去,然后用手掌抹抹嘴唇上的水渍,叹了口气说:“俺看你真是被你爹妈惯坏了,你要是俺的女儿,这拳头就擂在你后背上了。”
玲玲刚才看张魁怒目金刚的样子,心里多少有点后怕,仔细想想自己的话,也确实太刻薄了一点,便主动放低了嗓音说:“张主任!我又犯了你哪条禁令了,招你对我这么龇牙瞪眼的?是嫌我披肩发太扎眼了?还是……”
“俺自己虽然常年穿涤卡制服,可并不反对姑娘家爱美。俺那闺女也爱打扮,头发也不比你的短多少;可是她知道发愤用功,想治咱们中国的穷啊!你呢?人比她聪明得多,总不往正道上使,只凭一张照片,就和人家去挂钩,万一那小子是个废品,或者是个浪荡公子,不就把你给毁了吗?你旁边那个白淑娴……”
玲玲洋洋自得地说:“您……您真是嫌脑瓜上白头发少。我都是过了二十的人了,能被鹰啄了眼睛!白姐太傻,我才不像她那么缺心眼呢!”
“那小子是哪个单位的?”
“电子计算机研究所搞科研的。”
“可苓苓说,那小子打扮得……”
玲玲笑了:“苓苓是个老姑娘了,脾气各色古怪,看所有的男人都不顺眼。”
“不能那么说。”张魁不同意玲玲的见解,“俺看她两只眼睛很毒。在过去的那些年头里,她为了生活下去,每天都要观察好多好多的人,特别是男人。俺看,玲玲你还是别太自信,搞火箭式的恋爱,或者一见倾心之类的玩意儿……”
“您今后甭为这事再操心了!我和他……已经快……快要去登记了。”
“你说啥?”张魁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你们认识才多久?”
“一个半月了。”
“你爹妈知道吗?”
“知道!”
“你可别骗俺。”
“张主任,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我有许多地方比不上苓苓;可是我可没有说谎话的毛病,该说就说,何必蒙着捂着,像猫儿盖屎那样,对人玩花活呢!”
“你爹妈是个啥态度?”
“我爸说,自古婚姻事,‘男往下看,女往高攀’,对他的家庭表示满意。我妈比我爸爸心眼多得多,她叫我和他一块儿到他们家去看一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在上个星期天,真到他家去转了一圈,四室一厅,陈设虽然老气了一点,可完全是司、局长家的气派。只可惜没能见到他的父母,他父亲因公出国,他妈妈去外地出差了。后来,他家来了五六个朋友,打开录音机教我跳迪斯科,玩得真尽兴。”
“迪……”
“那是舞蹈的名儿!您看——”玲玲毫不在乎地给张魁亮了两手。
“算了——”张魁把目光转向窗外。
“我知道您看不惯,现在可是20世纪80年代了!您看不惯的东西,都会慢慢习惯的。”玲玲来了兴致,她那灵巧的小嘴,像打机关枪一样,滔滔不绝地对张魁说,“这一个多月,我好像从一个世界,走到了另一个新奇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要寻觅的东西都有,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舒畅,感到满足。”
张魁只觉得心里憋得难受,老半天才喘上一口气来。他忧虑地说道:“俺真有点为你担心!可俺嘴笨舌拙……”
“我倒是自我感觉良好。”玲玲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挺直了胸脯说,“我追求的目标非常明确:工作上过得去,中不溜就行,既不冒尖,也别当尾巴;生活上嘛,我要找一个能配得上我相貌的对象,个头一米七五以上,要有堂堂仪表;家里只有‘五十六条腿’还不够,至少要有一到两件现代化家庭用具:电冰箱或者电驴子都行。张主任,精神是抽象的,是看不见摸不到的玩意儿,只有物质才是具体的。骑上电驴子可以兜风,电冰箱存放的西瓜吃起来可以消暑……我玲玲毫不掩饰我的观点,我追求物质上的富有。”
“这么说,到咱们厂来谈买卖的那个香港商人——谢了顶的老头子,你也可以把他当追求对象啦?”张魁气冲冲地问道,“他是个鳏夫,你要是有意,俺给你拉呱拉呱!”
“那可不行,我厌恶棺材瓤子!”
“玲玲……”
“张主任……”
“俺该怎么对你说呢!……”
“您就甭费唾沫星儿了。”
“俺不是干涉,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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