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子断了。
话谈崩了。
张魁脸憋得紫红,无以对答,他只好失意地看着玲玲离开了“谈判”桌。她关门的手劲儿很重,砰地一下连窗玻璃都震得哗啦一声。是示威?是挑战?张魁思想还没反应过来,玲玲连珠炮似的声音隔着窗玻璃又飘了进来:“张大主任,烦请你告诉苓苓一声,如果她又舍不得丢开那块‘下脚料’了,我可以出让。哼!只怕人家嫌她前额上的皱纹太多……”
“玲玲!你站住!”张魁再一次被她那张刀子嘴激怒了,隔着窗玻璃对她喊着。
“对不起!我还怕她替我干活儿时,少装了电阻、电容,对我进行报复,给我穿玻璃小鞋呢!”玲玲一甩披肩发,推开组装车间的门,直向流水线上她的那把椅子走来。
她很惬意。
她很高兴。
当走到苓苓身旁时,她灵机一动,忽然产生了奚落她一下的念头。她脑瓜一转,主意立刻涌上心头。她先向苓苓弯腰鞠了一个九十度大躬,然后喜笑颜开地说:
“苓苓姐!真要谢谢你了!”
苓苓赶忙把座位让给她:“你年轻,怕你上当受骗……”
玲玲坐在那儿,故意显示她插件技术的熟练,她两手准确地向线路板上插着元器件,眼睛却盯着苓苓说:“姑娘家的心理学是很复杂的,苓苓姐,你看过《红娘》这出戏吗?”
苓苓不解其意地说:“看过。”
“我问你一个问题:莺莺爱上了张生,多亏了红娘牵线;如果红娘心里也惦记上了张生,这出戏该怎么个唱法?”
苓苓不假思索地回答:“别谈《红娘》了,精神不集中,漏装一个磁片电容,会出一台废品的!”
苓苓转身走了。
玲玲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如果真发生这种情况,莺莺不但不会再感谢红娘,还要戳红娘的脊梁骨。苓苓,你说对吗?”
真可惜,玲玲这句肉里含着骨头的话,没引起苓苓任何反应。苓苓直奔向了调试组——那儿不知出了什么技术故障,有个女工在向她招手。
车间沉静下来了。流水线把一块块线路板,送到她面前,又不停地把线路板传送到插线的工序去。玲玲很想把肚子里憋着的话,和坐在她身旁的白淑娴倾吐一下,可惜白淑娴像个哑巴,头不侧,身不摇,像水田插秧那样,双手不停地把彩色的线管插上线路板。玲玲无法和这个“女白痴”接上“电源”,只好独自想开了心事。
那是一个星期天,天下了第一场霏霏细雨。她挽着秦辉的胳膊,在雨丝洗净了的马路上慢慢走着。马路上的行人,都向他和她注视,这使她感到满足;但不满足的是,秦辉这个小子竟不知他俩头上没有一把花伞。
“我的头都淋湿了。”她说。
“我的头也淋湿了。”他说。
“你看那把折叠伞多好看!”她停步在商品橱窗前。
“我家里那把比这把样子新颖得多!”他面部表情上流露出轻蔑。
“远水也不解近渴呀!”她娇嗔地暗示。
“咱俩不都穿着风衣吗?”他拐着弯地回答,“玲玲!咱们家将来又不想开雨伞商店。有钱留着买大件高档商品多好。你到过我家了,家里东西虽然不缺,可那毕竟是老子的;而且,家具样式那么老,没有一点时代气派,咱们将来的小窝,总是要增添点流线型的东西呀!你说对吗?”
玲玲立刻化怨为喜,连连点头:“我就喜欢新的,头发的新发型,服装的新款式,家具的新样品……一句话,新的都比旧的好!”
“和我一样。”秦辉立刻搭茬,“咱俩真有共同语言。”
“最近,出了许多新产品。”玲玲说。
“我科研工作很忙,没大注意。”秦辉说。
“折叠沙发床!”
“噢?”
“还有电褥子。”
“嗬?”
“新型灭蚊灯。”
“真的?”
“进口的吸尘器。”
“好!”
“还有……”
“……”
一连串新产品的名称,和一连串惊愕声,从她和他嘴里吐出来之后,她紧紧挽住他的胳膊,走进西单商场的侨汇商店。那里装饰得富丽堂皇,叮当鸣响的新型挂钟、紫红色的进口轻骑——铃木牌摩托、淡绿色的三洋牌双缸洗衣机和使人眼花缭乱的电唱机、收录机,男人女人用的进口化妆品,这些都使玲玲目不暇接。因而,她每走到一种商品面前,都要比在流水线上插元器件还要用心,仔细观看这些东西的色泽,询问这些东西的价钱。秦辉比玲玲表现得要有气度,似乎这些东西,并没被他放在眼里。玲玲自己也感到在他面前,有时显得有点小家子气。那怎么办呢?她的爱好之一就是逛商店,特别是陈列着高档商品的商店。
她讨厌她家里那张早就掉漆皮的八仙桌和那些硬木椅凳。她那个当七级钳工的爸爸,虽然喜欢这些旧式家具,却盼望着女儿能嫁到一个有新式陈设的家庭,这真是个难以解释的矛盾。在街道纸盒厂当副厂长的妈妈,不以陈设为择婿标准,但必须是带“长”字的门庭:科长显然太小了一点,处长凑合,最好女儿迈进司、局长家的门槛。玲玲结交了秦辉,爸妈从各自不同的选择标准,都表示满意;怎奈秦辉自恃高贵,玲玲奉父母之命,几次请他光临她的家,都被他婉言推却了。这在某种意义上讲,也满足了玲玲的虚荣心,因为玲玲不愿意叫秦辉看见她那毫不入时的家舍和带着浓重老北京气味的爸爸妈妈。不知为什么,她总看她爸爸有话剧《茶馆》里那些喝茶人的影子——虽然他只有爱喝茶、喝酒的嗜好,手里并没有提鸟笼的习惯;至于对她妈妈的看法就更糟了,和电影《左邻右舍》中絮絮叨叨的老太婆一模一样。当她看到父母们生活得很满足,并自视为社会中的鸡群之鹤时,她常常哑然失笑。可是她对她自己的剖析呢?尽管她一天照好多遍小镜子,看到的却是一朵芙蓉花一样绯红的脸蛋和像贝壳一样闪亮的牙齿。是的,她意识到她比苓苓要飘浮一点,这怕什么,秦辉好像很爱她这个劲儿。唯一使她感到自我遗憾的是,她的嘴唇略嫌薄那么一点点!那也有个讲究,薄嘴唇的姑娘,说话就像把刀子;因而玲玲在对自己相貌的不满足中,又获得某种自我慰藉。
但是对于秦辉,她总感到她那把刀子像卷了刃一样,施展不开。他说话并不锋利,面孔还常常做沉思状,但他对她有着一种制约力量,使她有如蜻蜓被粘在游丝上之感。好像牵牛花依赖篱笆生存、菟丝依赖树木上长、青藤依赖墙壁升腾。这使聪明的玲玲感到,除了她对他门庭的倾慕之外,他本人还有使她捉摸不定的东西。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她一时之间,还难以琢磨清楚。
此时,她依偎着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着。她轻声地问他:
“你不说要买一辆‘铃木’轻骑吗?”
“是要买。”
“什么时候买?我们可以去兜风了。”
“到时候。”
“什么叫‘到时候’?到底是下个月?还是下下个月?”
秦辉所答非所问地说:“不但要买轻骑,还要买一台带音箱的收录机。产品不断更新换代,咱们未来的那个窝也要跟上潮流。”
“我在问你,到底什么时候……”
“我们确定了关系以后。”
“傻瓜!我们不是说定了吗?”
“说管什么用!”
“那我该怎么向你表白呢?”
“用实际行动。”他向她耳语。
“行动?”玲玲一时没省过闷儿来。
“就是……”秦辉低声地说。
玲玲的脸腾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她连连摇着头:“不,这不行!”
“那好吧!”秦辉突然停住脚步,“既然你不信任我对你的忠实,那我何必自作多情……”说着,他甩开玲玲的手,大步流星朝商场的出口处走去。
玲玲愣住了,他的突然离去,对她来说就意味着一切一切都流走了:中层干部的家庭,现代化的陈设……要想在生活中重新出现这样的机遇,也许要到苓苓的年纪;不,也许在这茫茫人海中,一直到老也难以寻觅具有这样条件的对象了。时间不容她多想,她急忙迎着潮水般的人流,朝秦辉的背影追去。秦辉好像意识到她必定要“跟踪追击”一样,有意地放开脚步,很快地出了商场走上大街。
春雨还在迷迷蒙蒙地下着……
玲玲在雨幕中喊着:“秦辉——秦辉——”
秦辉头没回过来,但脚步慢了下来。
玲玲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他,抱怨着:“你……真不尊重别人的感情。”
“你尊重我的感情了吗?”秦辉反问,“你根本就不信任我,我……”
“我信任你,可是……”
“可是什么?还标榜你自己是新型女性呢!算了吧!”秦辉神色激动地说,“看样子,我们合不来。”
“你得容我考虑……”玲玲低着头说。
“给我打电话时的勇气跑哪儿去了?”
“秦辉,这和那是两码事……”
“你到底爱我不爱我?”秦辉步步紧逼。
“爱。只是……”
…………
想到这里,玲玲感到浑身一阵燥热。心灵剧烈战栗之后,留给她的是羞涩和不安。她还不能对她的行为作出什么自我判决,因为她深信秦辉是热恋着她的,假设怀了孕,提前结婚就是了。当然,姑娘们会在背后嘀咕什么“火箭式的恋爱”啦!什么“行为有失检点”啦!什么“攀高枝”啦!反正嘴长在她们的身上,让她们尽管说去好了!哼!就凭你们那一个个的模样儿,要想搞“火箭式的恋爱”还不具备条件呢!一见钟情又怎么了?人家西方早就倡导性解放了,少见多怪!
玲玲虽然一个劲地为自己宽心,寻找为自己行为辩护的各种理由,却还是希望她的一切,不要被女伴们知道。可是也真怪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白淑娴,还像她被找去谈话之前那样,用异乎寻常的目光看着她,眼波中流露出来的情绪似乎非常复杂:嫉妒?嫉妒的目光常常带着雷电,而白姐的目光是深邃的。好奇?好奇的目光常常含有询问,而白姐的目光是沉静的。同情?怜悯?似乎有那么点意思。玲玲看见她每每投射过来这样一瞥目光时,都微微蹙一下眉心;似乎她触痛了白姐的什么心事,而这些又是难于出口的事情——玲玲作了这样的揣测。
“白姐,你……”
白淑娴用手指指自己腕子上的手表,意思是有话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再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玲玲不耐烦了。
白淑娴悲凉地摇摇头。
“神经病。”玲玲低声地自语,“挨着这么一位‘邻居’,八辈子倒霉!”
女工们吃饭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由于时间仓促,都不去食堂打饭,而靠自带饭盒,在锅炉房内加温。每到这个时刻,充当火头军角色的是苓苓,她用推送电视机纸箱的小轱辘车,准时把女伴们的饭盒,推送到休息室。平时,在这间屋子里说话声音最高、笑得最响的是玲玲;最沉默的还用问吗,是和哑巴差不多的白姐。她躲在一个角落里,对别人的谈笑,没有任何反应。在充满青春活力的女伴中,她好像是一个天然的绝缘体,任何感情上的“电波”,都呼唤不起她感情上的一点回声。
今天,玲玲山喜鹊一样的声音消失了。
墙角上白姐那个专座也空下来了。
玲玲和白淑娴在车间通往休息室的楼道上,开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交谈。
“我很可怜你。”“哑巴”吐出了第一句话。
“简直是个笑话。”玲玲冷傲地瞪着她。
“我从前和你一样无知,是付出牺牲以后,才理解生活的。”白淑娴毫不理会玲玲的傲慢神态,“我聪明,我自信;我会跳舞,我会唱歌。我自视为车间里独一无二的美神,我追求时髦,我追求享受!这样,我终于扑到一个男人的枪口上,我成为他一个最卑贱的猎物。然后,是他的抛弃,我的堕胎。我离开电子管厂,到了这个厂子。”
“我很同情你。”玲玲心软了,“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很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今天早晨,我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一个线圈时,你正在偷偷看一个男人的照片。”白淑娴淡淡地说,“请相信我的诚实,自从我在恋爱问题上受了严重刺激后,无心再看任何男人的照片——完全是无意识的一瞥,我看见那照片上的男人,是我……”
“什么?”玲玲手中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你冷静一点,照片上那个人,和骗我的那个男人,是一个窝里的虫,我曾经和他们一块儿去过咖啡馆。”
“这不可能。”玲玲反驳白淑娴,“他是干部子弟,我到过他的家。世界上面孔相似的人多的是,你一定是看错人了。”
“没错!他叫秦辉。”白淑娴脱口而出。
玲玲慌了:“他是一个部里司长的独生子。”
“那是冒名顶替,引我上当的那个人才是司长的儿子。秦辉和那几个坏小子,都拿这块金招牌,吸引那些贪慕门庭的姑娘上钩。这个司长姓尹,由于两口子经常外出,于是,他家就成了哥儿们‘共同的家’。他们互相扮演主人,又都互相扮演客人。还有——”白淑娴像预言家那样,提示玲玲说,“你和他初见的时候,那小子脖子上一定挂着一架进口照相机,对吗?”
“是那样。”玲玲索性把饭盒放在甬道上,她无心再吃饭了。
“说给你照彩色照片?”
“白姐……”玲玲不安地问,“是。你看见了?”
“都是一套共同的把戏,用洋货当鱼钩,事后,送给你的是黑白照片,然后向你道歉:‘哎呀!装错胶卷了!下次,再拍彩卷吧!’当你下次再见他面的时候,他会说:‘真糟糕!相机送去修理了!’其实,这架相机此时不定挂在他们哪个小兄弟脖子上,引那些过度聪明的姑娘吃鱼食呢!”
玲玲内心乱成了一团。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就好像白淑娴把他和她见面时的情景和谈吐,用录像机和录音机给节录下来了一样,是那么准确、那么逼真。玲玲深感一种料想不到的厄运向自己逼近了,她感情上虽然拼命想否定它的存在,而理智上却不能不承认这是真的。秦辉递给她黑白照片时,就和白姐说的话一模一样。她在白淑娴面前答不出一句话,芙蓉花一样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还没过界吧?”白淑娴凝视她的眼睛。玲玲咬住了痉挛的嘴角,违心地摇了摇头:“没……没有。”
“那还算好,到此勒住你的马缰吧!”白淑娴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陷得没我深,拔腿还比较容易。仔细想想,都是我们不自重,把自己变成了商品,才遇到爱情贩子的!”
白淑娴端着饭盒要走,玲玲拉住她的胳膊:“白姐!这……这……简直像一场噩梦!”
“你要挺住!”
“……”玲玲仿佛怕跌倒似的,紧紧抓住白淑娴的手。
“你比我还年轻三四岁,看看人家老姑娘苓苓!”
玲玲一下想起了那天夜里,在苓苓宿舍里翻着那些相片时的情景,她双手捂着脸,低声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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