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为我庆幸吧!那颗没有轨迹的星辰,我终于找到它的行迹了。
星期日公休,我整整跑了一天,跑遍了市区几个有关的招待所,马不停蹄地由东而西、由南而北。由于我每到一处,都请求人家为我查旅客簿,遭了不少的白眼。但苍天不负苦心人,在城北郊的一个大旅社里,我找到了褚云杰的名字。我怕碰上相同姓名的人,特意请旅社的同志查一下他的职业和工作单位。一个女服务员笑容可掬地对我说:“同志!你要早来一天就好了!煤炭系统的群英会就在我们四楼的大礼堂开的。会议包租旅馆七天,昨天早晨会议闭幕后,代表当天就都纷纷返回工作岗位了。你看!你查询的这位褚同志,原住在205房间,现在冶金会议的代表住上了,他已经离开了这儿!详细情况,你询问一下煤炭部吧,他们会给你满意的回答。”
哥哥!我高兴得差点叫出声来。因为他不仅活得很好,而且他那饱受风霜凋蚀的生命,还能像一块煤那样燃烧发光。祖国的矿山星罗棋布,真不知他来自哪个煤都。唉!人在的时候我不来,凤去楼空了我才赶来,这都怨我的笨拙。试想,孟老头告诉我讯息的当天,我要是能想到给煤炭工业部打个电话,或许我早已经和他见了面,你看,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步棋呢?此时,我不想再给煤炭部打电话了,我决定直接从城北郊奔向煤炭工业部,也许直接询问能谈得更详细一些。可是我竟然忘记了那天是星期天,没人上班,我跑了一趟冤枉路。这真是错中又错!
奇怪的是,我转了全城直跑到黄昏,居然毫无饿意,这也许是精神兴奋,抑止了饥饿吧!到了我们厂子旁边的一家四川饭铺,我要了两碗担担面,外加一个麻婆豆腐,一口气都吞了下去。没有别的念头,我只想活得更有活力一些,应当像他那样,一旦历史的开拓机,把他从最底层挖掘出来,他立刻像个精力充沛的运动健将那样,在跑道上拼搏、抗争,以求得能首先冲撞红线……哥哥!我正在竭尽全力这样做,自信没有虚掷年华。几年来,我自修了日语、英语,当然,我几乎天天都在想念他。但我知道只做那些罗曼蒂克的梦,而缺乏真才实学,我将愧对他送我的那本厚书和那些纸条上的小松鼠,见了他的面,我是会面红心跳、脸上发烧的!
但在那天我回到宿舍后,心跳的速度失去了往常的节律。拿起书来放下,打开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听了听Follow me(《跟我学》),又立刻把它关上。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我只觉得时间移动得太慢了!我渴望着我手表上的时针,出现童话般的奇迹——一下转到明天早晨八点钟,这时候煤炭部的同志总该上班了吧!
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太冷清了,我索性找个热闹的地方,去三楼成品检验的“高温老化”[1]室。本来,这天不是我的班,我突然出现在门口,立刻引起三个女检验员的注意:
“苓苓姐!是不是对我们不放心?”
“不,不是。”我赶紧解释。
“噢!是给我们送酥心糖来了吧?”
“将来我请你们吃巧克力!”我说。
“老大姐!你也该为自己的事操点心了!那么多带照片的信,你一个也看不上,眼眶子是不是太高了?你……你今年可三十多了!”
“今天,我出去找了一天的对象。”
“去哪儿?”
“去旅馆!”
“哗”的一声,三个女伴都笑了。
哥哥!她们仨认为我在说笑话,可是她们怎么能知道我的心事呢!她们笑得前仰后合,连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我不笑了,并用双手示意,请姐妹们安静。哥哥,这不是我检验出电视机有什么毛病,而是前面并排的五六个电视屏幕上,一齐出现了煤炭战线群英会的专题报道。我屏住了气,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在短短的几分钟内,我看见了他的身影。当时,我不相信这是真的,用力揉揉眼睛,把椅子往前挪了足有两尺,两只眼睛再一次告诉我,那就是他——我在春天里苦苦寻觅的褚云杰。他显得比前些年老了一些,但头发从中间分开的习惯依然如故。他站在扩音器前,正挥动着一只手臂讲什么,但是没有音响效果。后来,电视播音员简短而热情地向观众作了介绍,说他是经历了磨难、奋发图强的中国知识分子代表。过去,在劳改煤矿劳动时,因塌方抢险被从顶板坠下来的煤石砸断了左手。错案改正后他被分配到北京京西的水峪煤矿任技术员,作出两项贡献:一、褚云杰把激光定向运用到巷道的掘进,改变了煤巷弯弯曲曲的走向;二、褚云杰改进了这座落后矿井的通风线路,使各工作面的矿工能呼吸到井外的新鲜空气,使废气专走回风道排出风井,减少了一氧化碳和其他污浊气体对矿工健康的危害,因而被矿工们誉为“借东风”的诸葛孔明。
他的图像迅速从屏幕上消失了。以后屏幕上又出现了什么,我一概没有看见。我百感交集,泪水迅速蒙住了我的双眼。到这时我才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一直不回我的信!来到厂子又回避和我见面,并且不留下地址。我低垂下头,悄悄地用手绢擦着眼角,在这一刻我更鲜明意识到他身上蕴藏着多么坚毅的力量,以及,他男子汉的那种深沉性格。
“苓苓姐!你怎么了?”
“干吗哭天抹泪?”
“哟!苓苓身上还有这么多的林黛玉味儿!这还是新发现!苓苓,是哪一个拨动你心上那根弦子了?该不会是那个断了一只手的‘诸葛先生’吧!”
我没有回答姐妹们的玩笑话,告诉她们仨我累了,就走出“老化室”。暮春初夏之夜,钩月如镰,挂在中天;满天星斗,撩人思绪。我站在宿舍的阳台上,面对万家灯火,再一次审察我自己的素质:是不是也具备了像褚云杰的浑厚、坚强和透明?是不是真的具备了他的性格——快快乐乐地发热发光,然后把自己变成灰烬?我还很不够,很不够。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经历的痛苦,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经受了的;而他所承受的漫长炼狱之火的冶炼,则是我们没有经受到的。哥哥,举个例子说,他就好像被突然爆发的火山埋在地下的林木,一旦出土,它没有像别的物质一样,变成“鱼化石”,供人玩味考古,而是变成黑色乌金。它生命的意义仍然在于贡献,在于燃烧!
哥哥,这样比喻,你就会更理解他了,也就可以更理解我了。你最近来信说我的这种真诚寻觅,带有某种小布尔乔亚的色彩。还说我受了小说中“越是难以寻觅的东西,就越珍贵”的影响,在自寻苦恼。哥哥!我认为你的生活观点十分庸俗和浅薄。人,生活在世界上,能够像猪一样,无论进哪个圈都行,无论和哪口猪繁衍后代都无所谓,岂不把人降低到恐龙年代的动物水平了吗?我很赞赏小动物蜜蜂,它为了寻找酿蜜的花丛而不惜飞千里,它寻找美,它寻找香,它不怕历尽千辛去寻找蜜源。我们车间老主任张魁的家,就住在厂子附近。我于当晚就找到他家,请求利用我存休的假日,到水峪煤矿去一趟。我向他陈述了我和褚云杰的结识,和他曾经是阶下囚时给我点燃的精神火光。张魁很快同意了我的请求,第二天上午,他要了一辆吉普车,把我送到了车站。临上火车时,他塞给我一个纸盒,我打开一看,是一只灰绒布做的小松鼠。他眯着那双金鱼眼,笑着对我说:“苓苓!这是俺早上从商店买的,这个礼物也许比点心盒更有点意思!”我脸红了。这个东西本来是应当我去找的,而这个愣头愣脑的张魁,竟比我想得还要周到。车要开了,他趴在车窗口,又对我说:“看看老褚的屋子里缺不缺电视机?如果没有,给他从内部买上一台。记住了吗?”
车开了,开了……站台不见了,楼房消失了。田野在旋转起舞,电线杆在跑接力赛……此情此景,我非常熟悉,那年和他一块儿离开北京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不同的是,那是个多雪的严冬,而现在是生机勃勃的春天;那次是野鸟寻巢,这次是友人觅故。也不知道他成家了没有?我理智上希望他有了——他早就应当享受家庭的温暖了;我感情上又希望他和我一样,还是个单身汉——我想和他一起,像燕子衔泥一样,一块儿搭一个窝,无论在矿山脚下,还是在城区闹市……不知为什么,我和哥哥你的想法不太一致,“四人帮”垮台后,“知青”纷纷从兵团返回城市时,你曾经叫我走走“后门”,把你从林区调回来。当时除了无“后门”可走的原因之外,就是我觉得你没必要留恋大城市,因而没有办成。现在,我要对你说,如果老褚希望我留在矿山,我回来立刻就打报告。我不喜欢城市的喧嚣,我偏爱大自然的宁静。不要看有些城市中身穿风衣自以为高雅的人,风衣里裹着的也许是庸俗而污垢的心脏。我崇敬质朴,能不能这样说,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质朴的,它和人工的雕饰如同天敌。这也许就是那段苦难的流浪儿生活,以及雅安的村庄生涯,给予我的最大启示!我就是用这个哲理信条来观察世界、理解人生的!
哥哥,不写这些了,以防你说我在对你进行说教。现在,火车沿着一条奔跑的小河,已经开进了峰峦林立的大山怀抱。山是绿的,水是绿的,草是绿的;旗是红的,瓦是红的,花是红的。这儿怎么有那么多的野花啊!一丛丛,一簇簇,一片片,像小姑娘的红色发结,在绿色的山谷飘摇。火车穿过隧道之后,绿色渐渐隐退,兀立的灰色巨石,秃得像和尚头一样的山包,不断向列车靠近。我知道,这儿离煤矿不远了,因为我在书上看过:煤矿的山上,是很少有树木的;它的树木都埋在地壳之下,那就是煤。凭窗外望,我看见了十来头脖子上系着铃铛的毛驴,它们吃力地驮着装满箩筐的大块黑煤,慢慢在山沟小路上走着。它们身上驮着重载,是那么任劳任怨。画家黄胄之所以常把它们的形象涂上画板,大概是认为它们比某些两条腿的人还强那么一丁点吧!我看见第一个矿工了,他似乎刚刚从井下出来,脸黑得像是非洲人,但牙齿雪白,他一定是匆匆来车站接人的,不然他为什么眺望每一个车窗窗口呢?!
黑色,到处是黑色!连半空中喳喳乱叫的小麻雀,羽毛都是黑的。下了火车用不着问路,朝着前面飞转的“天轮”走去就是了。它高高地悬在半空,等于是去水峪煤矿的活路标。哥哥,当我离“天轮”越来越近时,脚步却越走越慢了。我激动,我不安,我琢磨着该怎么对他说第一句话。他如果已经有了家,我可以叫他“老褚同志”;如果他和我一样还是个单身(这是我祈求的),我可以称呼他“老褚”“云杰”。可是,我怎么能知道他是单身汉,还是一只有了“窝”的苦寒鸟呢?
时近中午,矿工正在交接班,一个个像黑老包一样的出井矿工,到那个井口附近的小房子去交矿灯;而要下井的矿工也到那间小房子去领矿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走近矿灯房的小窗口,询问一个负责收发矿灯的大嫂说:“请问,褚云杰同志住在哪儿?”
“你……是他什么人?”大嫂看我打扮得太干净了,有点好奇。
“我……我……我是他妹妹。”我很尴尬。
“你等一下。”大嫂匆匆向灯架走了过去,不一会儿就回到小窗口说,“他的208号矿灯还没交回来,你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他出井一定要到这儿来交灯充电的。”
旁边一个刚上井的矿工,纠正灯房大嫂的话说:“他在井下处理淋头水的问题呢!打连班了。恐怕要到下了中班,晚上10点左右才能出井。”
“同志,我往井下给你摇个电话吧!”热心肠的大嫂说,“就说他妹妹来了,叫他出来一下!”
我犹豫了一霎间:“甭了,我等他吧。”
“那你就去他屋里等吧。你看——”她把头从小窗口探出来,指着高高的选煤楼说,“你从这儿绕过去,往东拐,挨着仓库有两间石板房,那就是他的家。”
“家?”我琢磨着这个字眼的含义,心里有些酸楚,“他家里有人吗?”
大嫂笑了:“你这个当妹妹的太不关心哥哥了吧,他还是孤人一口呢!矿上给他提亲的有一车皮了!年轻的寡妇,农村大姑娘,回乡的高中毕业生……老褚在这方面有点怪,好像心里缺少这根弦,你这个当妹妹的该好好开导开导他,他岁数可老大不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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