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我的头“嗡”的一声,“大嫂,刚才你不是说他还没成家吗?”
“同志!这是你哥哥收养的一个孩子。爸爸在井下事故中砸死了,那骚娘儿们甩下孩子攀了新枝。”大嫂愤愤地说,“老褚就把这孩子收养下了。他又当技术员,又当矿工;又当爸爸,又当妈妈。他房子的钥匙,就挂在小丁当的脖子上,你到房前房后,一喊小丁当,就会找到她了。”
我激动得语不成声:“再次……谢谢大嫂!”
“甭谢了!老褚是矿山出格的大好人,不然我才不这么磨嘴皮子呢。再见!”
我走了。走得很匆忙,遗落在路上的大煤块险些把我绊了一跤。我顾不得这些,转过选煤楼,就用眼睛寻找小丁当。我很激动,从大嫂的话里,我似乎更理解了褚云杰那颗水晶般结实而透明的心。我想,在这茫茫的人海之间,好人固然不少,但能具有老褚这样胸襟的人,似乎也不是遍地皆是。哥哥!我更感到我不虚此行——这就是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我停步在老褚的两间石板房前,没有看见小丁当。我慢慢走进院子,还是没看见小丁当,房门开着,我轻轻地走了进去,里边还是没有小丁当的身影。这两间房子是里外套间,外屋地上堆着水缸菜坛等杂件,墙上挂着沾满煤尘的旧工作服,以及破柳条帽、脏毛巾、烂皮带之类的东西;里屋倒是比较整齐,一张大床放在墙角,床的对面横着一张不小的书桌。一个不大的书架,紧挨着书桌,隔板白茬的,不知他是不想上油漆,还是没有来得及粉饰一下,就把一排排的书籍摆上去了。我不无好奇地看了看,大部分是有关煤矿采掘的技术书籍,但也有一些文艺小说和电影画报;最使我感兴趣的是书架的最下面一格,上边堆着一摞摞看图识字一类的幼童读物,剩下的就是积木和小飞机、小汽车、小骆驼等儿童玩具。
家!这也是个家,是个没有母亲的家庭。哥哥!是不是因为年龄大了?一股浓重的母性感情立刻占据了我的心田,它来得是那么强烈,我似乎被汹涌的爱的春潮所席卷……
这时,窗外传来稚嫩的歌声:
我是小丁当
工作特别忙
接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圆脸小女孩,从外屋跳了进来。她一手拿着一个白面馒头,另一只手拿着一块咸菜;当她发现我这个陌生的来客后,睁圆一双惊讶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小丁当!”我俯下身来,摸着她的头。
“你是谁?”她甩甩头,摆脱开我的手。
“我是姑姑……不,你就先叫我阿姨吧!”
“我不认识你。”
“你爸爸认识我。”我指了指小柜上端放着的九英寸黑白电视机说,“阿姨是制造会唱歌、会跳舞、会说话、会演戏的……”
“噢!我知道了。”小丁当放下馒头、咸菜,一拉书桌抽屉,“阿姨,你瞧这张报纸。爸爸说这个制造电视机的阿姨顶好顶好的。我叫爸爸带我去找这个阿姨,他总说‘以后……以后’的,你就是这个阿姨吧?”
“对。你猜对了。”我拍拍她身上的煤尘,把她抱起来,“你这是到哪儿去玩了?”
“去食堂买饭。”她伸出污黑的小手,指指放在书桌上的馒头、咸菜,“爸爸说他今天中午不回来了,叫我自己去买饭,我忘了锁门,阿姨你就来了。”
我亲着她的小脸:“你够得着锁门吗?”
“我踩着门口的小板凳,用劲一锁就锁住了。”她把套在脖子上的钥匙拿给我看。
哥哥,我望着这稚嫩的小女孩,心里升腾起一阵酸楚之情。他和她真是比我苦多了,我好像应当为他们承担些什么才对。可是承担什么呢?我首先把炉子点着,按着小丁当的指点,我从碗橱里拿出了挂面,又在挂面里卧了两个鸡蛋,让小丁当吃顿热乎饭。等她在我怀里睡着了,把她抱在床上盖上被褥之后,我嚼了两口火车上买的干面包,开始清理屋子的卫生,洗补老褚挂在墙上的工作服。虽然,这对于我来说很吃力,但我感到这是一种幸福、一种满足。我想,在他这儿待上几天,把他和小丁当的被褥都拆洗一新,让他感到家庭里有了女主人的幸福,让小丁当享受到应当享受的母爱……
孩子一定是跑累了,她睡得很香很香。我用手轻轻抹去她鼻尖和前额上的煤粉,坐在书桌前的那把椅子上,用抹布擦洗那些沾满污黑小手印的小汽车、小骆驼。这时,我在书桌的玻璃板下,发现了一幅铅笔画:画面上一个穿着褴褛棉衣、头戴耷耳棉帽的年轻小伙儿。噢!这不是在多雪的冬天里,我的一幅肖像画吗?我看了看画纸下角,注了几个字:回忆苓苓。我仔细看了看,不能说画得太像,但也称得起八九不离十了。他为什么要画这幅画?他把每一笔画在纸上时,又想了些什么?仅仅是对冬天一个同路人的回忆吗?还是……我不禁脸红涨起来。
哥哥,我理解男人对女人的爱情,有两种表达形式:一种是外露的,热度像夏威夷火山喷发出来的岩浆,黏度像工业上常用的“万能胶”;另一种是深深锁在心田里的,用钥匙都难以打开他的心扉,但他心头上常常保持着灼热。我鄙薄前者,我倾心后者。老褚这幅画,在某种意义上讲,画的既是我苓苓,也是他的心灵肖像!哥哥,我的这个见解不失之于谬误吧?!这幅肖像画的发现,又给我增加了勇气和热力!真的!我还要告诉你,几乎占据整个玻璃板的不是年历月历卡,而是科学家爱因斯坦对事业执着追求的著名公式:A=X+Y+Z。“A”代表成功,“X”代表艰巨的劳动,“Y”代表科学的方法,那么“Z”代表什么呢?爱因斯坦明确地说,“Z”代表“少说空话”。老褚在“Z”下用红蓝铅笔画了道道,显然他在告诫自己:不要用唾沫星儿去建筑空中楼阁,而要用踏踏实实的工作去营造地上的乌金新城。
哥哥,如果把那幅肖像画看成是他感情的自白,那么,这个爱因斯坦公式,则是他理性的宣言。这样,老褚的形象,在你头脑里该是更鲜明了吧!
小丁当醒了,她用手攀着我的脖子:
“阿姨,你真好!真好!”
“阿姨没有爸爸好。”
“爸爸不给我擦小汽车。”
“他忙。”
“爸爸不给我擦小骆驼。”
“他累。”
“爸爸脏,阿姨干净。”
“他比我干净。”
“阿姨骗人。他的脸总是黑的。”
“他心里是光亮白净的。”
我一边说,一边用水给小丁当洗脸、洗手。不一会儿,她的小脸蛋像秋天的苹果一样,泛出了红光;胖胖的小手上,也没有一点污垢了。她把积木摊在床上摆大高楼的时候,我在房檐下淘米洗菜做晚饭。过往的矿工都朝我这儿看,那些大嫂们对我窃窃私语。一个愣头愣脑的姑娘,甚至停步在木板插成的矮墙之外,公开问我:“喂!你是老褚的对象?”我想点头默认,觉得有点难为情;我想摇头否认,又不那么心甘,因而只是对这个姑娘微微笑着,目送她身影消失在木板墙外。
我觉得这儿的人都很质朴,无论是矿灯房的大嫂,还是这位姑娘;就连这一幢幢依着山势、向上伸延的街道和房屋,都显得别具风采。小丁当玩腻了,像我的小尾巴一样,在我身后转来转去,她唱歌,她跳舞,这个孤零零的小人儿,似乎把她生命中蕴藏着的快乐,都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仿佛把我当成了深爱她的妈妈。
“先吃饭吧!小丁当!”
“不!”
“你不饿吗?”
“我等爸爸。”
“为什么?”
“他比我还饿哩!”她说,“爸爸每天下班时,我到井口去等他。”
“好孩子!这回咱俩一块儿去接爸爸吧!”
她从抽屉里拿出儿童手电,又蹬着小板凳锁上了房门,我们一起奔向了井口。灯!到处都是灯!这座初建的乌金城,使我想起了那年回四川时在重庆看见的山城灯火。高一层,低一层,像密密麻麻的星群,不停地眨着眼睛。
“水里的钉,河里的钉,青石板上钉银钉。”小丁当叫我猜谜,“阿姨,你猜这是什么?”
“星星。”我答,“这是谁教你的?”
“爸爸。爸爸肚子里的谜语可多可多了。”
“你一个人来接爸爸不害怕吗?”我捏紧了小丁当的小手。
“不怕,爸爸教我当勇敢的小丁当!”
“每天你都来接爸爸吗?”
“爸爸叫我下中班时来接他,白班不来。”
“刮大风呢?”
“刮大风也来。”
“下大雪呢?”
“下大雪更来,我给爸爸来送雨伞。”
我激动地把小丁当抱了起来,脸贴着她的脸,泪水一下湿了我的睫毛,淌下我的脸腮。我想:送伞的活儿,应当是我苓苓干的,却让这个小人承担了。出门上锁的事儿,也该是我苓苓干的,却叫这个小人儿,蹬着小板凳,踮起两只小脚,伸直小胳膊,去完成对于我来说非常轻松、对于她来说却非常吃力的活儿。我心里犹如刀剜一般的难受。
“阿姨!你为什么哭了?”
“没有。”
“眼泪都流到我脸上了。”她用小手抹着我的脸,“爸爸说爱哭不是好孩子!阿姨你也不许哭!啊?”
“好!”我抽出另一只手,掏出手绢想擦净自己的泪。但是,眼泪越擦越多,我索性把小丁当放下来,尽量用十分欢快的声调说:“井口快到了,下来跟阿姨走一段吧!”
井口矿灯晃动,一颗、两颗……就像天上的颗颗流星。我拉着小丁当的手,从那些坐着罐笼出井的矿工中寻找着老褚的身影。矿工们毫不吝惜小丁当干净的小脸蛋,用他们黑黑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小丁当似和他们非常熟悉,不断叫着“张叔叔”“高爷爷”。猛然,小丁当甩开我的手,喊了一声:“爸爸!”朝一个身穿工作服的跑去。她转过头来,指着我说:“阿姨来了!阿姨来了!”
“哪个阿姨?”
“你常对我讲的那个!”
“幼儿园的?”
“你看!”小丁当把他拉到我的面前。
他脸上乌黑,又戴着胶壳帽,我一时之间难以看出这就是老褚。但是他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和那棱角分明的脸形都告诉我:这就是他。
“老褚……”
“你是……”他像根木桩一样站在那儿。
“我是当年北京站前的假小子!”
“苓苓?”他像大梦初醒一般,伸出了他的一只手,“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真……真……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欢迎吗?”我声音压得很低。
“当然!”他的话音在颤抖,“只是……我这只手太脏了……”他忙缩回去他那只手,同时把那只戴着手套的假手,本能地背到了身后。
“我都知道了。”
“从哪儿?”
“电视。”我笑了笑,“我就来了个‘跟踪追击’!”
“爸爸,这个阿姨给咱们做好饭了!快回家吃饭吧!”小丁当像只小鸟一样雀跃着说,“阿姨还收拾了房子,洗了衣裳,爸爸你回家一看就知道了。”
“好!”
褚云杰到浴池里匆匆洗了个澡,又到灯房里交了矿灯,和我们一起往家里走。按道理说,他对我们这次邂逅,应当是充满欢欣之情的;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任何喜悦的情绪,一路上,只是问我这几年的生活和工作情况。我所答非所问地含蓄地暗示他:第一,我还是个“单身汉”;第二,我一直在苦苦地寻觅他,我一直十分珍惜在苦难中和他结下的情谊。他何尝听不出我的弦外之音?可是他一直有意扯开话题,使我无法更深地表达我的心情。
屋里的电灯亮了。
小炕桌上摆上了饭菜。
“真谢谢你了!”他说,“你给我和小丁当当了清洁工和炊事员!”
“我愿意一直当下去。”我深情地注视着他,“只要你不撵我走。”
“你要……要待几天?”
“听你安排,我存了七天的假期。”
他神色踌躇了:“苓苓,待会儿我送你到招待所去,那儿干净一点,这儿……”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小丁当放下饭碗,攀住老褚的胳膊说:“不嘛!让阿姨住在咱们家,阿姨还给我擦小汽车呢!让阿姨跟我玩!”
“小丁当!”
孩子不理会老褚的吆喝,又用两只小手拉着我的手说:“阿姨不走!阿姨不走!”
“不走。”我顺水推舟地回答。
小丁当以胜利者的姿态,瞪了爸爸一眼。我为小丁当在窘境中帮了我的忙,由衷地感到高兴。我随手拉开饭桌旁的旅行包,拿出张魁为我买的绒布小松鼠,递给小丁当。小丁当立刻抱着它,离开饭桌,和她的“新伙伴”玩耍去了。我两眼凝视着褚云杰:
“还记得它吗?”
“记得!”他尽量做出平淡的样子。
“它到哪儿去了?”
“在砸断我手腕的那次塌方事故中,它被砸死了。”他撩起垂落下来的一绺头发,淡淡地笑着说,“它真好像是为我这只断手殉葬了!”
“是不是也要我为你殉葬?”我抓住了战机,开始发动感情上的总攻,“到我们厂子去,连个地址也不留。你这个男子汉,真是够残酷的!”
“苓苓,我是理智型的人,我……”
我立刻打断他的话说:“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不是石头雕的,是血肉的结合体,都是有情物。”我指指书桌上的玻璃板,紧逼道,“你没有忘记苓苓,看看那幅肖像画,你不是把我画得惟妙惟肖吗?”我勇敢地握着他那只好手,摇着说,“你何必把你的感情埋得那么深呢?不能像挖煤那样,把它挖出来,点着了,让它再温暖苓苓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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