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苓!我今年都是快奔五十的人了。”
“你别夸张,你今年才四十岁!”我滴水不漏地说,“比我大一轮——十二岁,这不是爱情的界碑。”
“我断了一只手,等于半残废了,你还年轻,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他回避着我火辣辣的目光,两眼望着墙角,“从出了这个事故之后,我就强制我自己和你断绝一切信息。”
“这我心里清楚。”我说。
“仅仅心里清楚还不够,你应当考虑。”
“我早就考虑过了,不然我为什么到水峪煤矿来找你。”我仍然用灼热的目光看着他,“在我看来,你这个用一只手工作的人,比那些空长着两只手的酒囊饭袋,比那些靠三只手、四只手多拿多占,靠揩国家油肥自己的人强上不知多少倍!不,这是两种不同精神世界的生物:蜜蜂苦心酿蜜,苍蝇忙于产卵!”
“苓苓……”
“老褚……”
沉默。
还是沉默。
他低垂下头,似在思考。
我高昂着头,等待宣判。
“你是不是为偿还那些年头中我给你的一点帮助,谢恩来的?”他微微仰起脖颈,第一次认真地望着我——他激动了。
“有这个成分。”我和他目光对视在一起,“因为东方爱情上的伦理,总是和道义不能分割的。我是中国人,我尊重这个美德。当然,最根本的是我发现你极为可贵,值得我为爱情而跋涉千里。即使你还在劳改矿山,我也是要去找你的!”
又沉默了。沉默之后,他突然仔细端详我的脸。我用大拇指舒展着他脸上刀子刻的皱纹,他抓住我那只手,我们一同到了外套间……
只有小丁当毫无觉察地唱着儿歌:
小松鼠,
小松鼠,
长尾巴,
黑眼珠
……
哥哥!他深藏在地壳之下的火,终于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我只能对你说,那种热度,使我窒息,使我战栗,使我哭了——可那是欢喜的泪水啊!
夜里,我搂着小丁当睡在里房的大床上,我俨然就是她的母亲。我一遍又一遍地亲她的小脸,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乱蓬蓬的头发。他睡在外套间,在一张临时借来的行军床上,不断地翻来翻去,直到黎明鸡啼,才传进来他轻微的鼾声……
哥哥!提笔给你写这封长信时,他已经下井去了。小丁当在房前的院子里,扬着小手追捕着蝴蝶。我内心非常充实,因为我将要结束一个老姑娘的生活,我即将有个好同志、好伙伴、好丈夫、好家庭。我和他商定,城里和矿山各安一个家,有时他去,有时我来。至于小丁当,暂时再跟他一段时间,等我在我那间单身宿舍里,准备下儿童小床和小丁当爱玩的玩具时,我来接她。
刚来一天多,我就想那条流水线,想我的那些姐妹们了,恐怕我在这儿待不满七天,就要回去。我很惦记我们车间的玲玲,她在这个世界上追求海市蜃楼的幻影并自以为物质就是爱之圣殿。其实,人若忘记追求真诚,就像飞蛾一样,常常因贪恋烛火之光,而自我焚毁!
不啰唆了!希望我和他的事能扭转一点你的世俗习气。别生气!
妹妹苓苓
——于暮春×日之晨
注释:
[1]高温老化,是对组装好的电视机进行高温试验检查。
[书信之外的爱情之舟,落下了帆……]
生活之帆,一个多月之前,还行驶在波峰,此时一下子跌入了浪谷。这对玲玲来说,真是太难以思议了。那么一个器宇轩昂的秦辉,怎么可能是个骗子呢?尽管那天白淑娴说得那么详尽,玲玲为此还流淌了泪水,但她事后一直寻找各种理由,想说服自己那不是真的。她不敢把这个怕人的结果,告诉她的爸爸妈妈;他们虽然对她十分娇宠,但贞操观念坚如磐石;玲玲只好自己把它埋在心底,饱尝静夜失眠的苦涩滋味。
当钳工的爸爸,看见女儿眼窝红肿,以为是女儿又和张魁斗气了,开导她说:“甭理那‘金鱼眼’。他那么高抬那个苓苓,兴许跟那老姑娘有啥猫腻儿的事哩!”
“爸爸!你别胡诌了!脑瓜装满了小市民的生活趣味!”
好在她爸爸不十分理解“小市民”这个字眼,并没对女儿发怒。妈妈比爸爸心思周密,问玲玲说:“是不是你和对象闹意见了?”
玲玲支应道:“没有。”
“那眼睛周围怎么红了一圈?”
“北京春天风沙太大,昨天下班眯了眼。”玲玲说,“妈妈,您从纸盒厂给我们车间打个电话,就说我到医院去看病了。”
妈妈对女儿言听计从,答应照办。
玲玲离开家没去医院,直奔公用电话间,她决心对秦辉作一次缜密的调查。她是不承认失败的骄傲天使。好容易从电话簿上查到了电子计算机研究所的号码,但在电话中却碰了壁,人家说这儿没有叫秦辉的。玲玲心里真是沮丧到了极点。
紫禁城外的垂柳像上次一样,摇动着柳枝迎接她。枝条上的鸭黄色嫩芽,已经由黄变绿,它用绿色送走春天,招呼着夏天的到来。那亭亭玉立的白杨,叶片已经从酒盅那样小,长到碗口那么大了。像虫子一样的杨树吊儿,过早地凋零了,它从树上打着旋子,飘落在玲玲的头上、肩上……
那个黝黑脸膛的广东小贩,依然在那里叫卖。随着春光的飞速流逝,他已经不再贩卖蒙面的纱巾,而吆喝着处理折叠伞。玲玲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他像那次推销纱巾一样,朝她招呼:“姑娘!夏天快来了!买把折叠伞吧!既挡风又遮雨!这是进口货,削价处理。你看!这把紫花的怎么样?”说着,小贩一按开关,花伞“嘭”的一声打开了。
玲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开——”
她走进另一个公用电话间。刚才她漫步在护城河堤的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在今天找到秦辉——她记起了他家里的电话。这个电话号码,使她沮丧的心情,略略有一点回转:家里能安上电话的,不是司长,也是和司长差不多的角色。要是用感情死死缠住秦辉,让他离开那群哥儿们,也许不会重演“白姐”的角色呢!
电话通了。
“我找秦辉!”
“上班去了。”老人的声音。
“您……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爸爸。”
“我是他的朋友,我想去您那儿看看!”
“来吧!牛尾巴胡同7号!”老人的声音非常柔和。
玲玲匆匆地跳上无轨电车。她内心热度开始回升,听老人那和蔼的话音,也许是个很有修养的老同志,说不定秦辉这个真家,并不比那个司长之家差多少呢!下了无轨电车,她七弯八绕终于看见了“牛尾巴胡同”的路牌。进胡同口没用上两分钟,她停步在红底白字的7号门牌之前了——这是一个用碎砖头砌成的大杂院。
玲玲最初以为是找错了地方,仔细看了看那个阿拉伯数字“7”,像根拐棍一样,鲜明地直立在两扇破门的门框上。她再往四周看了看,门口电线杆上,挂着一块“公用电话”的黄牌,她立刻明白了,秦辉的爸爸原来并不具备私人电话,他不过是街道上看管传呼电话的老头。她看了看临街的、比地震棚强不了多少的低矮小房,真是连迈进门槛的勇气都消失了。
“姑娘!你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隔着临街的玻璃窗向她招呼。
她强迫自己走进小屋。
“姑娘!你坐下!”白发老头儿指了指放在电话机小桌旁的一个木凳。
玲玲迟迟疑疑地坐下,两眼迅速地朝屋里瞟了一眼。够了!仅仅一眼就够了。它和玲玲幻觉中的世界,距离实在太遥远了:简陋的木板床,补着补丁的被褥,斑驳不平的墙壁,一坐乱摇的木凳……她立刻站了起来,产生马上离开这间屋子的念头。
“姑娘!这个凳子牢固。”老头儿叹了一口气说,“唉!我那不成器的混蛋小子,天天在外边鬼混,家里油瓶倒了他都不扶。他在修缮队干木工的活儿,可连凳子坏了也不钉个钉子。”
玲玲心里憋得难受,她真想哭。
“姑娘!老人的心愿都盼子成龙,我这儿子连虾米须子也够不上,洋腔洋调他倒是学得蛮像。到了我这岁数,当然盼着儿子早点娶上媳妇,可是人活在世上,不能昧良心、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你要是和我小子搞对象,我得把我儿子的情况跟你摆摆,免得你将来后悔!”
“大伯!谢谢您了!您……”
“我都一把胡子的年纪了,闭眼以前得积点阴德!姑娘,你真跟他……”
“没……没有。”
“那你就多琢磨琢磨吧!你们要是那个……看绿豆对上眼了,我这些话只当是没说。”
“大伯,今天他到哪儿干活去了?”
“干临时工——没块准坟地。今天说是到北京站旁边一个电料行修房子。”老头儿被皱纹包着的两只眼睛,诚实地望着玲玲说,“姑娘,你在哪儿工作?”
“电视机厂。”
“工人?”
“嗯!”
“眼珠子不往上看往下看,真是个好姑娘啊!当今的姑娘,哪个瞧得起临时工?可叹我那儿子不务正业,不然的话……”
有人进屋打电话来了。
玲玲借此机会和老头儿告辞:“大伯,我走了!您多保重!”
梦!一个五光十色的梦!它曾像肥皂泡沫一样炫人眼目,现在彻底破灭了。玲玲走出胡同口,在一个街心公园里的长椅上坐下,像一片挨了霜打的黄叶,无精打采地把头埋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她究竟在这儿坐了多久?连玲玲自己也不知道。当她头脑开始清醒的时候,任性的玲玲忽然产生了报复一下秦辉的念头。这个念头来得如此强烈,她的心马上被这个念头燃着了。好在这儿开往北京站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北京站的钟楼时针指向11点,玲玲已经在车站附近,寻找那个修房的电料行了。
离车站不远的一条小街上,矗立着一个不高的脚手架,玲玲风风火火地奔了过去。没有浪费时间,玲玲那双晶亮的眼睛,很快就从正在干活的工人中,看见了秦辉的背影。他穿着一件印有香港广告的短袖背心,在房檐下弯腰刨着一件木料。她在离他十几米远的房角,盯了他老半天,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秦辉——”
秦辉直起身腰,放下刨子,回过头来:
“哎呀!是……是你……”
“不错。”玲玲压抑着心里的愤怒,“计算机研究所的科室人员,怎么到这儿来了?”
秦辉尴尬地说:“我是到这儿来义务劳动,你看——”他指了指门口挂着的匾牌,脸色迅速地恢复了平静,“我们都挂‘电’字,这是我们经常来采购的基层单位,为搞好关系嘛!”
“噢!”玲玲恨不得立刻赏他一记耳光,但这儿来来往往铲灰递砖的人太多,不便下手,便强使自己不露声色,侧过脸来对秦辉说,“能耽误一会儿劳动吗?”
“这没问题。”秦辉穿上衬衫,用手抿了抿鬓角,又拿起条凳上的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跟在玲玲身后朝一个幽静的小胡同走来。他一边走一边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送个亲戚上车,回来正好经过这儿。”
“看起来咱俩真是命运相吸——”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玲玲突然反身,抡圆巴掌,直朝秦辉脸上打来。同时,她嘴里怒喝了一声:“流氓——”秦辉虽然毫无戒备,但凭借着自卫本能,猛然向后一闪身,玲玲的巴掌只轻轻碰了他鼻尖一下。
玲玲心里如同火上浇油,想再打他时,秦辉已经一切都明白了。他用胳膊架住玲玲的巴掌,冷笑道:
“这……是怎么了?”
“坏蛋!十足的坏蛋!”玲玲抽回手掌,两眼喷着怒火,“我要向有关方面揭发你!骗子!”
“姐儿们!别生气嘛!”秦辉摘下蛤蟆镜,在手里来回晃着,“咱俩到底是谁骗谁?嗯?实话对你说了吧!当初我们哥几个打赌,他们认为我攻不下一个女劳模来,我秦辉不服这个输,就给你们那位苓苓写了一封信,还奉上一张我的小照。那个赌我打输了,花了半个月的工资,请哥儿几个在东来顺吃了一顿涮锅子;可是我也有赚头,就是你自己送货上门!玲玲,你说到底是我先找你,还是你先找我?”
玲玲红涨的脸变白了:“我给你打电话,是替苓苓给你个回话,是出于礼貌。”
“为什么那个苓苓不给我打电话?是你们厂子没有电话机,还是那个苓苓没长着嘴?”
玲玲无言以答,她被秦辉问住了。
秦辉慢悠悠地把蛤蟆镜架在鼻梁上,像跳迪斯科一样抖着一条腿说:“即便是那个苓苓不愿意和我打交道,派你来通知我,你在电话中告诉我结果就行了,何必约我到紫禁城外那棵大柳树下去见面呢?”
玲玲低下头来,她用拳头拼命顶住嘴,以防哭出声来。
“姐儿们!愿意交咱们交下去,不愿意交咱们吹灯拔蜡。”秦辉冷冷地笑着说,“你如果愿意去打官司,我陪你一块儿去。又不是我主动给你写的信,是鱼自动来撞网的!”
玲玲终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疯了一样向巷口跑去。她头一次发现自己脖颈上,套上了自己为自己设计的绞索。她唯一可以自慰的是,例假按期来了,生活没有再留给她一个没有爸爸的孽种。但第一次寻找爱情,就失去了贞操……
她把头埋得低近了胸脯,在人丛中穿行。
多少奇怪的目光,都投向玲玲沾满泪痕的脸。她本来是忧郁地走向回家的公共汽车站的,但那条腿不知为什么却走到了车站广场。整整半天的奔波和强烈的心灵震撼,使她的精神和身体同样疲惫,她靠在地铁出口的玻璃门上,用手绢抹着脸上的泪痕。
突然,她擦着眼泪的手停住了,她看见苓苓一手提着一个鼓囊的旅行包,从火车站出口,满面春风地向公共汽车站走来。玲玲张嘴想喊她,但怎么也喊不出口,索性一扭身闪进了地铁入口处的玻璃门。晚了!太晚了!苓苓已经发现了她,她提着旅行包向门口跑来:
“玲玲!”苓苓把脸贴在玻璃门上喊她。
玲玲收住了迈下地铁台阶的脚。
苓苓旋风般地追进了玻璃门:“玲玲!你怎么来到这儿……”
玲玲沉默不语。
苓苓看见她脸上残存的泪痕,敏感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把一个手提包往她手里一塞说:“帮我提一下吧,这是我从山区带回来的土特产,有核桃,有红枣,有柿饼……回到‘家’里,分给你一半,怎么样?”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了!”玲玲喃喃地低语。
“怨我这个当姐姐的,过去对你关心不够!”苓苓动情地拉起了玲玲的手,“走!咱们一边走一边说。”
玲玲和苓苓,走出地铁大门,穿过了车站广场,她们没有坐公共汽车回厂,而是步行到了长安大街。这条街非常宽敞,它开阔得就像千帆竞发的扬子江……
1983年12月24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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