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你是他的好朋友,应该……”
“应该给他配服药,是吧?”林逸失望地摇摇头,“金钱……加上那位80年代新型的布尔乔亚,比我更有力量。不过,有一件事,我对他起了作用,老白的爸爸,让他俩办出国手续,叫他们去当移民。”
我吃了一惊:“这……我还不知道。”
“我狠狠把他骂了一顿。我说:‘老白!你忘了吗?那次我闹自杀之前,你每天给我往严管班递条子:什么祖国在等待着你呀!鸡叫了!天亮了!春天来了!现在,为祖国流汗的时间到了,你想离开养育你的大地?你抱着缺耳铝锅,穿着‘星条旗’,当叫花子的时候,还像个炎黄子孙!现在,你真想去当星条旗下的异国贱民?!’老白当时脸红得像猪肝,连连对我解释。叶涛,今天回想起来,我干了一件八擒孟获——多此一举的蠢事,与其让老白吃中国大地上的粮食,还不如开绿灯放行,他在国内不会再有什么作为了。他的长期休养的病假条,是用一台录音机换来的。他名字虽然挂在数学研究所,实际上已成为聋子耳朵——摆设了!”
最怕人的缄默,终于又降临了。
噪音陡然升腾,南腔北调充塞于耳:
“有猪口条吗?”
“没有?!来个猪心吧!”
“怎么?连猪心也没有?”
“好!来个猪耳朵下酒吧!”
“老兄!看人家活得多么高兴?”林逸指指酒客说,“咱们也别皱眉头了!来!喝!”他刚往酒盅里倒酒,似乎想起了什么,放下酒盅在兜里摸了摸,掏出一沓钞票来,递给我说:“老叶!这件事得麻烦你了!我的那辆手摇轮椅车,是老白送给我的。现在,我给他钱,他不会收,等我们离开京城以后,你再交给他也不晚,拜托了!”
“既然是他送给你的,我看……”
“我接受他的友谊馈赠,但不吃‘美国救济粮’。这钱一定是从他爸爸皮包里流到他口袋里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我把钱装进口袋。
酒店提前上板了,因为老青年要去夜校学习,林逸要到夜校去讲课。动作麻利的刘薇,及时用个提盒,把烙饼、炒鸡蛋提了过来,老青年又端来些下酒菜,我们四个入围坐在酒桌旁,喝了一瓶“北京特曲”,算是对林逸和刘薇生命结合的祝贺。酒饭吃罢之后,我们一起奔往“光华夜校”。
路灯亮了。
一盏两盏……
星星出来了。
千颗万颗……
我重新停步在立交桥,看白云和残星在坠落,云霞在冉冉上升……
凌晨四点半,也是个星月交辉之夜,林逸终于登上了北行的火车。他谢绝了学校的挽留,告别了“光华夜校”的青年伙伴,和同他有着近似命运的刘薇双双比翼飞向了大西北。
为了壮此行程,行前老白和我分别举行了“家宴”。老史闻此消息,在林逸北上的头一天,无论如何也要表示一下心意,邀请我们去他家一起为林逸和刘薇饯行。林逸在电话里,为我和老白制订了约法三章:一、不许重提往事;二、不要过问老史的个人生活;三、不许用眼泪告别。我们深知林逸用心之善良,三个条件一一允从。
虽然我和老史住得近在咫尺,但这是我第一次进他的家:三间住房,一个过厅,由于没有女主人及儿女之故,显得格外冷清。直到老白手携小江,林逸带着刘薇来了,虽然多了一点人间烟火气息,但仍有庙旷神稀之感。多亏江小羽和刘薇是在云南一起插队的队友,见面后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谈论往事,多少给史凌宙的家增加了一点生气。
史凌宙依然没改年轻时的嗜好,在劳改队时,他常常背诵李清照的诗词;现在,在他老式的书架上摆着的,多是女词家的作品。真是“爱屋及乌”,老史把谢芳在电影中扮演的李清照的肖像,都镶嵌在镜框里,挂在屋内最显眼的地方。除此之外,墙上还悬垂着几幅仕女图。这些仕女图都极平庸,唯中间那幅江南刺绣《落红》,还算有几分精致:画面上的林黛玉,在萧瑟的秋风中,悲悯地扛着小锄去埋葬落花。她面容凄楚,步履蹒跚,似正和地上的落花同时归去……
碰杯之间,这幅刺绣成了谈论中心。
“真怪!老史这么大年纪不结婚,一屋子却都是仕女像。”林逸大概忽略了把约法三章告诉刘薇了,性格爽朗的刘薇高声地说。
“他大概是喜欢古墓里的死美人,不喜欢20世纪的活美人吧?”
老史忙岔开话题说:“吃菜!拔丝山药一凉就不好吃了。”
江小羽高傲地看了刘薇一眼,炫耀着自己的见识:“刘薇,独身主义在西方也是很流行的呀!至于人家屋里陈设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自由,不必少见多怪!”
“这儿是东方,是中国,”刚才还和插队女友娓娓而谈的刘薇,是记起了昔日“女政委”的形象来呢,还是江小羽的话触动了她的神经?刘薇把酒杯往桌上一掷,黑发向后一甩,直视着江小羽说,“过去你在橡胶园是怎么说的:‘中国是生养我们的伟大母亲,她穷,但她是美丽的!我们来云南插队,就是为她由穷变富,就是为了献身革命。’这些话,我当时都记在日记本上了。‘女政委’,时隔几年,怎么一有了个中国血统的洋公爹,就把中国的美德也给忘了?”
林逸马上制止刘薇说:“你今天是怎么了?这是老史为我们举行的饯行家宴。你别说了!”
白洁峰那边也劝阻着江小羽:“你对西方了解什么?你说说西方独身主义者有多少?不知道就别卖弄!”
“不见这幅‘黛玉葬花’,我也许想不起来说话。林逸告诉过我,他在劳改队有个外号,叫‘林妹妹’!这已然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想重提。”刘薇一脸酒红,自信而坦荡地说,“我只想在这儿提请朋友们注意,这个‘林妹妹’,到底是为谁葬花?是悲叹他自己的命运吗?不,他落了一条残腿,架着拐还要去大西北!那么,20世纪80年代的‘林妹妹’,是在为谁感叹?为谁悲秋?为叶涛?为老史?还是为在座的哪一位?这倒是挺有意思的话题。”
餐桌上的主人客人都愣了。
老白没喝白酒,脸绯红了一片。
老史佯作去盛汤,到厨房去了。
我虽觉得刘薇的话太锋利了,但我不能不佩服她的勇敢和敏锐,她巧妙地把《落红》引申到现实生活中来,简直是“神来之笔”。我不好当面鼓掌,却把一杯酒一饮而尽,以表示我的折服之意。
林逸一把拉她坐了下来,同时申斥她说:“你是酒喝多了!不要再讲疯话。”
“老林!用不着替你‘那位’打掩护,她在借酒装疯。”江小羽撇着嘴角,两眼闪着鄙夷的光,“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们愿意去大西北,我们欢送。至于我和老白,我可以在这儿明确宣布——”
“小羽——”白洁峰高声打断了她的话,“你冷静点!今天是为林逸饯行!”
“干吗要藏藏掖掖的,又不是去叛国。”江小羽瞥了白洁峰一眼,“我宣布我们已经申请移民到地球对面那个国家。怎么样?”
哑了——一片死寂!
我们朋友间,不便道破的东西,被刘薇给抖搂出来了。饯行的家宴不欢而散。
当白洁峰尴尬地站起来,想说些什么时,刘薇第一个围起头巾,宣布退席。走了几步,她又匆匆地走了回来,架着林逸的胳膊,走向史凌宙的房门。
“老史!谢谢你!”林逸回头向史凌宙挥手。
“老史!打扰了!”我尾随着林逸走下了楼梯。
“笃——笃——笃”,林逸每一声木拐叩打楼梯的声音,是那么沉重,就像一声声炮鸣,由耳鼓传进我的心扉,我的心战栗了……
…………
第二天凌晨三点,我提前去火车站,为林逸和刘薇送行。我的心是酸苦的,也是甜蜜的。
教育局的领导来了。
学校的教师们来了。
夜校的青年们来了。
林逸的朋友们来了。
当然,老白那位“高贵的夫人”没有来——她是不会来的。当刘薇推着轮椅上的林逸,进入欢送的人群中时,他在白洁峰面前停留时间最长。林逸庄重地从小车里拿出一面织锦的万里长城图,作为告别(也许是诀别)的礼物。他凝视着白洁峰那像云片一样的白发,声音哆嗦地说:“再做一次最后的抉择吧!或去,或留,因为我们是炎黄子孙。如果你还是决意远走,希望你永远不要做有损于这幅织锦的事情。”
白洁峰的白发垂下额角。他把那两盒录像带从提包里拿出来,递给林逸说:“这个……你带去吧!”
“我不要。”林逸把盒子推了回去。
“为什么?”白洁峰难过地皱起眉头。
“我把去大西北看成一个新的起跑点,我把以前的一切都看成零。这两盒录像带,只能使我对自己有所满足。”林逸诚挚地握着老白的一只手,“你把它保留下来吧!将来到了异国他乡,什么时候想起我,就看看我的身影,这对你也许是个安慰。”
“林逸……”
“老白……”
一支我熟悉的沉郁的旋律响起来了——那是车厢里旅客手提录音机里传出的歌声:
人生的道路多漫长
冬天过去有春光
兄弟的情意
朋友的衷肠
声音突然断了。
列车开始移动。
我追逐着列车上的歌声奔跑。
老白挥着手嘶哑地喊着:“再见——再见——”
老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知他是为林逸的远走而伤感,还是为他心上的石头落地而高兴?
史凌宙第一个离开了站台。我为了完成林逸托付我的任务,一直和白洁峰并肩地走着。走出车站,在开阔的停车场上,我把林逸留给他的钱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意思?”他很惊讶。
“林逸叫我把轮椅小车钱交给你。”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直直地看着我。
“是真的。他说,这不是你的馈赠,这钱是从你爸爸皮包里拿出来的,他极珍视友谊,可是不吃‘美国救济粮’。林逸就是这个脾气,你收下吧!”
“为什么他不直接交给我?”
“他怕你不收,所以托我办这件事。”
白洁峰信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
北京站的时钟,敲响了黎明五点的钟声。
“老白,别为这件事伤感了。”我以老朋友的身份提示他说,“对于林逸的临别赠言,倒是值得你认真思考一下。你也听见了,刚才的钟声,不是告诉我们祖国的又一个早晨开始了吗?”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是神志恍惚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没有和我握手,就匆匆地奔向一个敞开的小窗口,那儿坐着一个打盹的出租汽车售票员。没一会儿,那个像灰色小甲虫一样的轿车,就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了。
我的思绪很乱。是回家,是去公共汽车站?我都不知道。我只是踏着路灯和晨星之光,沿着马路向前走。时间仿佛在我的头脑里倒流了。我想起了银钟河,想起了老白那口缺耳的破铝锅,也想起了老白那像“星条旗”一样的烂西服;在那苦难的岁月中,老白和林逸亲如手足,相濡以沫。现在春天来了,他们却天各一方地分手了!在他们身后,各自留下一串令人思索的脚印……
历史,你多么严峻!
时间,你又是多么无情!
生者“死”了——他曾经活得那么坚强。
“死”者生了——他曾经自缚溺水。
路灯灭了,天空开始放亮。我信步走上立交桥。不,这不仅是一座现代化的大桥,而且是人生道路的交叉点。人们也像各种颜色、各种型号的汽车一样,奔向东南西北,走向四面八方。
我停步在这个人生道路的交叉点上,仰望茫茫天空。那天边的白云,多么像银钟河畔九月里飘飞的芦花啊!它又多么像白洁峰那头漂亮的银发啊!可是那白云正伴随星星陨落,白云的姊妹——朝霞正在天际上冉冉升起……
1983年10月28日脱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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