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步,我又回来了。不知为什么,那间低矮的房屋,和那些“死不了”,对我竟具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正好林逸家斜对面有一个小酒铺,我要了一两白酒、一盘花生米,在靠近窗子的地方坐了下来,喝酒是假,等待林逸是真。这是只有一间门面的小酒铺,从墙上的营业执照和这几张新桌椅上去看,是刚刚开业不久的个体户。店主人是个三十出头的老青年,他和鲁迅笔下“咸亨酒店”里的主人,已然根本不同,不但他眉眼间带有书卷气质,而且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刚才看您在对面徘徊,您是等林老师的吧?”我刚刚坐定,他就过来问我。
“是的。你认识他?”我不无诧异。
“我白天是酒店主人,晚上是他的学生。”
“他的课讲得好吗?”我来了兴致。
“怎么对您说呢?我不知道他那脑瓜是怎么长的。”老青年诙谐地耸耸肩,“他为我们补习数、理、化,从来不带书本。他身子有残,白天下班后,晚上为我们义务授课。”
“义务?”
“您不懂吗?”酒店主人认真地说,“就是不要钱!”
我何尝不懂“义务”二字,我佯作不知,不过是想从这个老青年嘴里知道有关林逸更多的东西。这是我年轻当记者时,学会打开对方心扉的一种方法。为了消除酒店主人的疑虑,使他能对我无话不谈,我除向他出示了工作证外,还告诉他我和林逸睡过一条大炕,喝过一个锅里的粥,合用一根扁担抬过一个土筐。我们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了,他从货架上取了一盒过滤嘴“恒大”,我们便在烟雾缭绕中开始了长谈。
“怎么对您说呢?您这位朋友是受人爱戴的人。”他匆匆为一个来喝酒的新主顾斟上酒之后,又坐回到我对面的凳子上。“您知道我们这代人,是‘文革’的牺牲品,我也自诩为看破红尘的一个。可是他受了比我更多的苦,却每天那么生气勃勃。因为我是他的街坊,他常对我说:‘现在是春天——真正的春天!万物都在复苏,你这棵小树也该吐芽抽穗了。’最初,我对他的‘传道’嗤之以鼻,心想:你腿都残废了,还有多大的蹦头儿?但我逐渐地看清,他是生活中的强者。我常常看见他,架着木拐艰难地往屋里搬蜂窝煤。一回搬六块,过冬的煤,一搬就要搬上半天,那劲头就像蚂蚁搬山一样,来来回回,直到搬完为止。我看他一条腿‘金鸡独立’式地劈劈柴,实在太难了,就穿过小巷,抢过他手中的劈斧,帮他劈木柴。从此,我认识了作为一个人在社会上的价值:要学蚂蚁的进取,不能学屎壳郎的安逸。同志,别看他那间屋那么简陋,那里边除了做饭的炊具杂什和一张睡觉的床板以外,都是一摞摞有关矿业和地质科学的书。”
“打四两酒!”又一顾客进来了。
“来了!”这个老青年学着电影中跑堂的欢快声调,去伺候买酒的主顾,“您来点开花豆?还是花生米?这都是新炸的,又脆又香,您尝尝——”
“过去,我总是耷拉着脑袋走路,从林老师搬到这儿来以后,他坚毅的精神,使我的灵魂受到震撼,渐渐地我手里有了书,我成了他的一个学生。”酒店主人打发顾客喝上酒之后,继续刚才中断了的谈话,“最使我感动的,是林老师对‘光华夜校’刘薇的帮助。她的遭遇很苦,在和我一块儿去云南插队后,她的父母因为出身不好,在那个年头,竟双双变成火葬场大烟筒上的一缕青烟。亲戚怕她难过,一直对她封锁消息。当她从云南回到北京后,因受到突然的精神刺激而躺倒了。其实,林老师只是听我们谈起过这件事,并没有医治她精神伤痛的义务。可是一腔热血的林老师,每到假日,必到刘薇家看望她。第一次是我领路去的,他对她说——您看,那个主顾走了,我去收拾一下擦擦桌子!”
这个老青年像戏台上的武生那样,纵身跳过几个凳子,从吊杆上拉下一块抹布,熟练地在酒桌上抹了几抹,把抹布往吊杆上一搭,又轻快地连连跳过几个凳子,坐在我的对面。
“他对她说了些什么?”我急切地追问。
“他说他在大墙圈里,曾经因绝望而自杀过。”
“是的。”
“导致他去溺水的原因,是他的母亲死了。”
“是的。”
“他现身说法,启示她生存的意志,鼓励她站起来,走向沸腾的生活。”老青年又点着了一支烟,吐出浓浓烟雾说,“由于他和她的遭遇有近似之处,林老师很快就点燃起她心灵之火!亲戚、朋友无能为力的难题儿,林老师给解决了。由于她错过了去国有工厂就业的时机,现在在一家集体企业里当裁剪师。叶涛同志,你见过林老师身上穿着十分合身的衣裳了吗?”
“在录像屏幕上看过,至于合身不合身,我没有注意过。”我欣喜地说。
“那都是刘薇给他做的,怎么对您说呢?”老青年把烟举在半空中,停了老半天,“她爱上了林老师!可是林老师……”
我喜忧各半地盯着他——因为这是我最想了解的事情,林逸太苦了,他理应在爱情生活中有个美好的归宿。
“……可是他回绝了刘薇。”
“什么理由?”我吃了一惊。
“他说:‘我是个半残废!’”
“刘薇怎么个态度?”我更焦急了。
“她说:‘我爱定了你这个断腿的人。’”
“她选择得很对。”我激动起来了。
“可是林老师摆出了年龄为理由:‘你刚三十出头,我……都四十七了!’”
“刘薇呢?”我呼吸都急促起来。
“我们这代人,特别是姑娘,都具有独特的审美观。一类爱八十六条腿儿,一类挚爱精神富翁。刘薇是后者中的代表人物,她说:‘你要是毛头小伙儿,我还不爱呢!我爱的是比我成熟、精神上无坚不摧的人。’”
“回答得很不错嘛!”我坦然地吐出一口气。
“最可贵的是,刘薇这些话是在‘光华夜校’当众宣布的。她说她决心伴随他去天之涯、海之角,大西北就更不在话下了。她说她要加倍偿还他给予她的生活热力,做一个林老师知心的同志、贴己的朋友、坚贞的妻子。”老青年讲到这里,似乎是忘乎所以了,他把长长的半截烟卷往地下一扔,挥动手臂对我说,“谁说我们是垮掉的一代?春草正在灵魂的废墟上萌生!50年代和70年代的青年,都是祖国的儿女。我们心里衔接着一条相异而又相通的纽带,这条纽带就是中国的繁荣富强。这是20世纪后期每个炎黄子孙肩上的担子。”
几个喝酒的客人被惊呆了。
他们拿着酒杯,愣愣地望着我们。
“喝!叶涛同志!今天70年代的小弟弟请50年代的老大哥喝一杯!”酒店主人举起了酒盅。
我刚举起酒盅,目光迅速被门口突然闯进来的一股“旋风”吸引了:这是一个身披风衣的姑娘,她风风火火地迈到酒桌跟前,把风衣往凳子上一扔,把散落在脸颊上的长发往后一甩,两只好看的大眼睛朝我忽闪了两下,就毫不客气地往空酒盅里倒酒,同时爽朗地说:“我说老板!我来得巧吧?只是不知道你宴请的是谁?”
老青年立刻放下酒盅介绍说:“这是林老师的昔日同窗,叫……”
“我叫叶涛!”
“噢!林逸常常提起你。不用酒店老板介绍,让我自己介绍自己吧!我叫刘薇,我是林逸未来的妻子。”
我伸出手来。
她说:“为什么总要用握手表示感情,这儿不是有酒吗?老叶同志,斟满了,举过头,庆祝我们的会面,也庆祝林逸这个钢筋水泥的堡垒,终于被我攻下来了,他答应我和他一块儿去大西北了!”说着,她把手里的那盅酒一饮而尽。
老青年看我一直审视着刘薇,对我介绍说:“她就是这副脾气。脸就是心,心就是脸。您不用担心她会醉倒,在云南西双版纳,她有过一次喝一瓶‘滇池老窖’的纪录。”
“你们认识江小羽吗,她也在云南……”
“认识。”刘薇立刻打断我的话说,“你怎么认识她,她现在在哪儿?”
“真是巧了。”我说,“她是林逸好朋友的妻子。”
“当时她是我们橡胶园一个连的连长。”酒店主人很有兴味地介绍说,“言必‘高举’,读必‘语录’。我们有人管她叫吴琼花,还有人喊她‘女政委’!人很聪明,也很娇气,不知哪位‘那拉氏’后代,能驾驭这位美人儿?”
“生活驾驭了她。”我含混地回答。
“我很想知道她的消息。”刘薇直视着我,“你能不能说具体点?”
我的心顿时沉郁起来了:我告诉他们什么呢!说春天也有花儿凋落?还是告诉他们,随着春潮的奔腾,他们躲在美丽的贝壳里正在做梦呢?思忖了半天,我把一盅苦涩的酒咽下喉头,酸楚地笑着说:“刘薇同志,她丈夫是林逸患难中的知交,你问问林逸,他比我知道的或许更多……”
刘薇还想问什么,老青年一指窗外:“林老师回来了——”刘薇放下酒盅,就朝林逸跑去。等我的视线投向林逸的时候,泼辣的刘薇已经不由分说地把林逸背了起来。小巷的行人都看着她,她像毫无觉察一样迈过泥潭,绕过水洼,背着架拐的林逸,直朝这个小酒店而来。
我站了起来。
我的心在狂跳。
“叶涛——”他隔着窗玻璃就向我招手。
“林逸——”我向酒店门口迎了过去。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之后,久久地相对无言……
我拿起他那根木拐,在手里抚摸着。不,这不是一支木拐,是书写男儿壮歌的如椽大笔,谱写完严冬的悲怆乐章后,又谱写春天的庄严进行曲。不是吗?一个历经风雪、身上有严重残疾的人,心里还揣着昔日去贺兰山、大青山的梦幻!美哉,林逸!壮哉,饱经沧桑的炎黄子孙!
刘薇回家为我们准备晚饭了。
老青年去招呼越来越多的顾客。
我俩沉浸在劫后重逢的欢乐和即将离别的激情之中。
“林逸,你在京华不也是春蚕吐丝吗?为什么……”我直率地说。
“假如叫你丢下写作的笔,你有没有痛苦?”他反问我,“我想如果你没了右手,会用左手写;左手也没了,会练习把笔捆在夹板上写。如果人有精灵的话,这就是精灵!”
我沉默了片刻说:“你的腿爬不了山了。”
“试试看。你也许不知道,为了我执着追求的信念,这几年,我爬过北海的白塔、颐和园的排云殿、香山的鬼见愁,去年秋天,和刘薇一起去了万里长城。那些游客,特别是外国游人,都把我看成迷恋风景的人,其实,我在对自己进行着严格的考试。”林逸的笑容,仍和从前一样,淡淡的、浅浅的、微微的,他从来不会大笑。
“那儿荆棘丛生,可没有登山的台阶和甬道!”
“老兄你和我讲山,不是如同在鲁班面前弄斧子吗?”林逸一笑,眼角的鱼尾纹才显露出来,“当然,我不排除有中途败阵的可能。那也没什么。三个要我的单位,都是要我去搞这方面科研的;而我壮心未已,意在楼外青山。”
“史凌宙给你送调令来了。”我说。
“他在哪儿?”
“你晚来了一步,他把调令带走了。”我把酒桌上的草帽推给他,“喏!这是他送给你的,翘檐的非洲草帽,说叫你用它遮挡大西北的骄阳!”
林逸笑道:“这比梁政委送老白的草帽……”
“前者是雪中送炭,后者是锦上添花。”我毫不掩饰我的轻蔑之情,“刚才我狠狠挖苦了他一顿,这个口蜜腹剑的变态‘君子’,也许是为了躲避我,才钻进轿车溜掉的。”
“真有意思。”他眯起细长的眼睛,“他到现在还是一个老光棍。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将作为一个独身主义者进火葬场!”
“生活真是五光十色!”林逸感叹地说,“也许正是这样才组成世界。你看大地上有鲜花,也有毛毛虫;有蜜蜂,也有苍蝇。自然界的万物,也好像和万物之灵的人一样,可以分为两大体系:一个是无私的贡献,一个是贪婪的汲取。美与丑在这儿是一道分水岭。”
“有相互转化的类型吗?”我问。
“……”他思考着,“你容我想想。”
“我在一本科学杂志上看到过,给美丽的蝴蝶注射一种特殊激素,它可以退化成飞蛾,再施加什么刺激,它能萎缩还原成为蛹。”我对我的这位朋友说,“我觉得从老白身上,可以确立这种论证。”
“你见到老白了?”林逸眉毛跳动了一下。
“他告诉了我你的地址,我曾在‘阿房宫’里当了食客。”我说。
咔吧咔吧——这是林逸手指相捏发出的声响。
小酒店的喧腾声,顿时高了几倍。
“花生米!”
“有‘洋河大曲’吗?”
“来块炸鱼!”
“喝!一醉方休!”
嘈杂。
混乱。
但当林逸开口说话时,这些声音都如同游丝一样,在我耳边消失。他脸孔流露出淡淡的哀愁,低声地说:“如果你说的那种变异能成立的话,促使老白退化的激素就是钱。他劝过我退职,还请我这个昔日的朋友,住到他那茧房里去,永久当他的食客。由于他有个在国外开银行的爸爸,他已然无所进取。记得,我读过一本小说,上面写一个风雪路上冻饿的行者,突然进了一个人家:炉火熊熊,水壶咝咝,于是这个行者因贪享温暖便忘记了他要去的村庄和长途跋涉的最终目的。你记得这篇小说吗?”
“我忘了。但‘花子政委’唱的那支歌我倒没忘。”
“这个我倒忘了!你唱唱!”林逸睁大两只眼睛望着我,目光里流露出忆旧之情。
那是形容中国知识分子的。我们那天走在秋雨茫茫的出工路上,他高兴地唱起那支估衣商人唱的歌:
经拉又经拽
经蹬又经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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