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委!我一定改正我的毛病!”
“这不是毛病,是心地邪恶!”梁政委纠正他说,“把白洁峰当反革命分子斗争,都因为你的心术不正。当然,当时你们那位李满仓队长无能,我也犯了主观主义。就这!干活吧!实在热得不行,跳到银钟河里去洗个澡!”
就这,“花子政委”有着二次复出的光荣历史,他成了我们最信赖的人。当然,随着岁月的更迭,梁政委送他的那顶荷叶形草帽,早已化为碎屑,在宇宙之间消失,但这段难忘的记忆却深入了我的脑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在那些受难者当中,是个铁疙瘩。他为自己制定的条例,叫作“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夏天他爱骄阳,冬天他爱冰雪。每逢北国严冬、滴水成冰的日子,他都兴致勃勃地扒去叫花子般的上衣,用冷雪擦身。雪是白的,肉是红的,一捧捧冷雪擦在他赤裸的身上之后,他的前胸后背都冒着腾腾热气。他叫着、喊着、跳着,那神态就像是冬泳竞赛中即将跳入冰水的运动员。许多伙伴受了他的启迪,也养成洗雪水澡的嗜好,他们笑着、闹着,在雪地上翻着跟斗,给苦难的音符中增添了欢乐的旋律。
现在,春天来了,一个真正可以大展宏图的春天来了。白洁峰的精灵之火呢?他生命中岩浆般奔腾着的原动力呢?他像个海螺,把它的躯体蜷缩到美丽的外壳之内,任大海在它身旁咆哮,任大潮在它身旁起伏,任浪花在它身旁席卷,任千帆在它身旁竞发,他倒躺在安乐窝里,像海上的一块礁石那样,静止不动了。他多像一株西双版纳新发现的迎风起舞的“风流草”啊!风刮得越大,它越有精力,伸展它的枝茎,张开它的叶片,活得和风一样有力。当风停了,在暖洋洋的春阳下,它反而无精打采地垂下它的脸颊……呜呼!“政委”!呜呼!火神!
公共汽车正穿行在市区狭窄的街道上。人,到处都是人。车,到处都是车。纷乱,嘈杂。但在纷乱中我看到了一股虎虎的生气,就像在录像屏幕上看见的林逸那样,他腿上虽然带着伤残,但他拼命地向前走。这不是我们饱受创伤之后苏醒了的国家的一幅肖像吗?瞧!那蹬着平板三轮车的毛头小伙儿,他头发蓬乱,耳朵根上还夹着铅笔,他大概是个木匠,平板车上拉着他打的书架、五斗橱,他敞着怀,把平板三轮蹬得飞快,可能正在把他的成品献给社会。再看那母子车上,挎斗车舱的小窗户里露出孩子的笑脸,年轻母亲的车把上拴挂着一个婴儿玩具:那是个孙悟空的脸!她为什么要给孩子买这个玩具呢!也许是祝福我们的下一代,能在万里晴空下,一个跟斗折上十万八千里吧!他们都是生活海洋中的一朵浪花,在跳跃、奔腾——尽管他们生活还很艰辛,但他们都不是生活中的赝品,而是拥抱时代的人。正是这些人,组成了推动生活向前奔腾的齿轮和纽带。
新产品的大幅广告牌。
“只生一个好”的宣传画牌。
《城南旧事》的电影海报牌。
这五光十色、炫人耳目的色彩和图像,都随着公共汽车拐进长安大街,而留在背后了。天安门广场上,春风荡起一个长龙风筝,它飞得很高很高,像是要与蓝天拥抱接吻。
公共汽车上有人轻声哼着歌,我听出来了,她哼哼的曲子是《龙的传人》。这美妙的旋律中间,也掺杂进来了不谐和音:
“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男的说。
“怎么不让他喂狗熊呢!”女的说。
“黄河套,没有狗熊,是狼抓他脑袋来着。”仍是那个男的,“没把露宿在黄河套的那个小子给撕了,算是便宜了他。”“也真怪了!这小子蹲了那么多年的监狱,出来还不喘口气,好好养养膘,考察哪门子黄河!真他妈的气迷心!”女的在笑。
“要是我呀,仨饱一倒!”男的说。
“优哉游哉!能活一百!”女的说。
我回过头来。
男的:大鬓角。
女的:羊羔发。
他们面前摊着一张报纸,上边黑体字标题:“杨联康徒步考察黄河。”
我的心紧缩在一起了。我不禁自问:“这也是‘龙的传人’吗?老白和这两位流线型的男人、女人,差别究竟有多大呢?当然,他比他们谈吐文雅,又有一头像雪一样的漂亮银发;他的打扮也不像他们这样庸俗,知识也远远要比他们富有。但是那颗心,何其相似?原来功劳簿能把人醉倒;苦劳簿也能催眠,叫人躺在上面打呼噜而不自知!这也许是生活里的又一个辩证法吧?!”
“老弟!我有病啊!”白洁峰送我出门时,反复对我解释着。病!迈进中年门槛的人,哪个没有点病?就是把世界上的拳击大王,拉到现代化的医疗机械面前,诊断书上也不会是一片空白。脚癣、皮炎、沙眼、粉刺,甚至连“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仨月”,医学上都能联系到患者的心、肝、肺、脾,使贪生的懦夫感到来日苦短。老白童颜鹤发,除了胖些之外,他何病之有呢?
记得那是我们等待调令回北京的日子,性格粗犷的梁政委,特意叫最好的医生,用最先进的仪器,为即将走上工作岗位的我们,做了一次全面体检。老白那张表格的各项栏目中,医生都写着:正常。他曾举着表格对伙伴们宣扬:“你们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吗?这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之功!”回京不过短短两三个年头,他竟然百病丛生,这真是个谜——人人都能猜破的谜!和老白相反,林逸除了腿部伤残之外,由于常年患黛玉悲秋的忧郁症,心电图跳动的波纹,判断他是冠心病患者。这个灾星高照的“林妹妹”,在苦难年代又故去了母亲,回到北京以后,没顾得舔一舔身上的伤口,就奔向生活的激流。君不见他在飘着鹅毛大雪的清晨,架着木拐在挤公共汽车吗?君不见他在清冷的路灯下,摇着轮椅小车去“光华夜校”,为落榜的待业青年输送光和热吗?那一层层台阶,对林逸来说意味着的是汗水!是坚韧!是拼搏!是登攀!
林逸——你是真正的强者!今天,昔日的朋友来寻访你了!他带来了滚烫的记忆,带来了沉郁的思情,也带来了深深的内疚。我误解过你!我轻蔑过你!我嫌弃过你!尽管那段时间非常之短,在我们相处的岁月中不占什么位置,你甚至早已经把它忘掉了,但我却没有忘掉。在困顿的日子里,嘲笑崇高行为的人,其恶迹无异于愚蠢的屠夫!我,叶涛是偿还良心上的债务来了!
小巷极其简陋。
我在小巷中寻觅。
一场春雨过后,泄水道大概是堵塞了。尚没铺水泥路面的小巷里,到处汪着一洼洼的积水。几个过早穿上塑料拖鞋的孩子,站在水洼里呼喊着:“下雨啦!冒泡了!乌龟顶着草帽啦!”最初,我以为他们在嬉戏中高唱儿歌,朝小巷深处望了望,那儿确实站着一个头戴草帽的人。显然,他是在落雨时戴在头上的,现在,已经雨过天晴,他忘记了把它摘掉,经孩子们提示,他才匆匆把草帽从头上摘去。
孩子们嘻嘻地笑了。
拿草帽的人也笑了。
我也被这充满生活情趣的画面逗笑了。
但片刻之后,我的惬意之情顿然消失,这个手卷精致草帽的人,我仿佛似曾相识。终于,我的记忆苏醒了过来,这是公共汽车抛锚在立交桥上时,那个训斥女售票员的胖子。尽管他立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无法看出他的瘸脚病,但大脑立刻告诉我——他就是史凌宙。
他到这儿干什么?赎罪?但愿如此!不,他也许是来向林逸报告“商调”消息的吧!我在离他几步远的墙角站住了。为了不发生张冠李戴的错误,我掏出纸条仔细对了一下林逸的门牌,没错!这儿就是林逸的家。环顾一下四周,这儿地处市区和农村接壤地带,向北看高楼耸起,向南看土屋林立。低矮的土墙围着的一间像地震棚大小的房屋,那就是林逸的住房。房前空地不大,除摆了些缸、甏,以及苫布盖着的木屑、煤球之类的杂什之外,隔着矮墙还能看见一块小小的草坪,草坪上既没有老白檐下高雅的君子兰,也没有桃杏枝叶婆娑起舞;草坪上栽种的都是单一草花“死不了”,淡粉色的花蕾,迎着雨后斜阳向人间报告春的信息,装点着林逸生命的原色。
我的心顿时沉下去了。
酸楚之情却涌上喉头。
“同志!你也是来找林逸的?”碰了壁的史凌宙,一瘸一拐地向我走了过来,大概他已在门外等了半天了,为了解除寂寞才向我搭讪。
我看了他一眼,马上把目光避开。背过身去之后,我才低声地“嗯”了一声,算作我的回答,同时把目光转向这片“死不了”。我很喜欢这不入流的野花,它不要肥水浇灌,也不需要精心护理。我的阳台上,放着两个残破的花盆,不知谁传播的种子,也不知它诞生在哪个时辰,反正一到春天,它就从贫瘠的泥土里钻了出来,花儿一直开到霜降。它不要我任何报酬,也不占据阳台的地盘,似乎它生命的存在不在于索取,而在于默默贡献。娇嫩的玫瑰、“花中皇后”的月季,常因我忘记管理而枯死。但“死不了”永远活着,活得挺拔有力。这不正是林逸的形象吗?
陋室。
低檐。
里边住着的是一株“死不了”。
“我看着你挺面熟。”史凌宙不知何时绕到我的面前,两眼直视着我。
“我们是老搭档了。”我伸出一只手,“老兄可能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叶涛!”
“你好!我读了你的不少小说,好多朋友的形象,都被你写进书里去了!黄鼎、陆步青……”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热情地上下摇着。
“还欠缺很多人的形象。”我笑着说。
“还想写谁?”
“比如老兄的形象,还没进入时代的画廊,这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我说,“现代的青年人,都把‘右派’视若水晶,其实,人的素质都不是能由一个数学公式可以演算出来的。”
“老叶!该怎么对你说呢!过去……”他紧紧地卷着手中的草帽,草帽在他手里已经变成筒了,他还在机械地卷动着,“……那时候年轻,现在回首往昔,真是……真是惭愧之至!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林逸。”
“现在呢?”我找到了突破口,“听说你是教育口的什么‘长’了,就让吃草挤奶的中学教师,住这样的棚子?”
“京华住房难,你不是不知道啊!老叶!”
“听说老兄还过着独身生活,一个人在杨柳青楼区住三室一厅的单元房。这话不是讹传吧!”我索性破釜沉舟,“这儿离他教的中学有多远?让一个因为你而伤了腿的瘸子,上班时穿过京华半个城,你倒真做得出来。”
“老叶,这就是你不了解情况了。回城工作以后,我不知道他的工作地点,只是有一次在市模范教师会上,我才知道他的工作艰辛。局长当即责令我这个管人事的调动他的工作,我正着手办理时,在办公桌上看见他要求‘对口’的请调报告!并注明只要‘对口’,他愿意去大西北……”
“于是老兄就积极地为他去大西北奔忙了。对吧?”我接着他的话茬,说出事情的结论。
“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大西北缺乏这样的人才呀!林逸的鸿鹄大志,我怎么能不积极支持呢?我又是搞人事的,更是责无旁贷!”史凌宙堂而皇之地侃侃而谈,“当然,他身体有残,但身残志不残嘛!张海迪下肢瘫痪,比林逸身体糟得多,人家在轮椅上工作生活……你对这个也有意见?”
我没有回答。我能回答什么呢?
“老叶!你们搞文的,就该抓这样的事例。”他口吻里明显地掺进了官气,“把他树起来,叫他成为知识分子为‘四化’苦斗献身的典型。”
“不用我写文章,他也是一棵大树。”我含蓄地回答,“只是这棵大树上,那么多虫叮蚁咬的疤痕……我写他现在,提不提那些往事?”
史凌宙立刻听出我的话外音来了,他不等我把话说完,就打断我的话:“老叶,刚才我不是表态了吗?我对不起林逸,不过,在那年头也是有强大的历史外因的。你是从那个年月走过来的人,应该清楚。”
“那你就把林逸拉出来当替罪羔羊?”
“林逸都谅解我了!你……”只有他面皮绷紧了才露出他藏在赘肉里的两个大颧骨——他显然有些怒意了。
“你能原谅你自己吗?”我尽量使自己平静。
“他还用镰刀把我的脚……”他有些胆怯了,只说了半句话,紧绷着的脸,就松弛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说,“老叶,在劳改队我确实有一段不够光彩的历史,‘一切犹如昨天死’,我们一块儿向前看吧!你看——”他把卷成筒的草帽摊平,举到我的面前,像忏悔的犹大,满脸晦气地说,“林逸快要走了,我没有别的相送,这是我随教育考察团出国时买来的一顶非洲草帽,送林逸遮挡一下大西北的骄阳吧!”
“他什么时候走?”我心里一惊。
“离报到日子还有半个月。”
“定了?”
“这是调令。”史凌宙从腋下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打印纸,“上午,我给他学校打电话,林逸叫我下午三点钟送到这儿来。你看,他现在还没有来,也许有什么事耽搁下来了!”他扭头看看小巷出口,又看看腕上手表,“老叶!我四点半钟还有个会,不能久等了,等林逸回来,你把这顶草帽交给他吧!就说我来看过他!至于这张调令,制度规定不能由别人转交。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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