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你的意思是不是叫小羽给你录录像?”白洁峰打诨地笑着。
“不,应当给你。”
“为什么?”
“我不典型。在那些年头,你浑身像是铁打的。当时你是被伙伴们喻为‘政委’的!”我侃侃而谈,索性一吐为快,“小江到处寻找拍摄的题材,其实应该录像的人物和她近在咫尺,老兄堪称是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典型。”
“你是说……”他似乎听出我话中的含义。
“如果我是摄影师,就把你在立交桥下鸟市的形象录下来,然后找个节日,把过去的‘同窗’都请来,两盘录像带一块儿放,让‘同窗’们欣赏一下曾经‘自缚溺水’的‘林妹妹’和当年点燃过林逸精神火光的‘花子政委’……”
白洁峰毫无恼意,苦笑道:“瞧你!把我的当年说成是普罗米修斯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萤火虫!”
“在夜幕里,只有它才闪亮,”我说,“它的价值,是无法估计的。”
“老弟!”
“老兄!”
“其实我只去了鸟市一次,就被你撞上了。”他不安地换了一下在沙发上坐着的姿势。
“当时,我怀疑我的眼睛得了色盲:那是‘花子政委’吗?曾经是数学研究所里升起的一颗新星,怎么到鸟市来遛鸟来了?以他在风尘古道上和林逸下没有棋子和棋盘的‘盲棋’的聪颖和智力,比得过一台电子计算机。当春光果然照进门槛的日子,他不骑着铃木摩托,去晋见华罗庚,却跑到鸟市上和《茶馆》的后代为伍来了!在20世纪的立交桥下,我真是看见了张果老倒骑驴的稀罕事。”
“叶涛!你的嘴过去不这么尖刻呀!”白洁峰虽然还在笑着,但脸色微微红涨了,“你好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抱拢他的肩,对着明亮的窗玻璃说:“看看镜子里的那两个人,到底是谁变了?是你?是我?你的白头发依然像珠穆朗玛峰上永不融化的冰雪,可是心呢?”
“老弟!世界上没有不起变化的物质——”
我打断他的话说:“你说得很对!比如水遇冷结成坚冰,遇热变成蒸汽。比如深埋在地下的矿石,遇冷只是收缩体积;一旦被铁铲投进几千度的高温炉,就成为无坚不摧的钢。前者有点像老兄,后者有点像‘林妹妹’!水汽在永恒的宇宙中,拥抱灰尘飘然逝去;而钢却可以铺成路轨,让时代的列车来碾它的脊梁。”
“这太抽象了。”白洁峰摘下养目镜,用一块绒布擦着,没完没了地擦着。
“那就让我们回到具体问题上来吧!”我说。
说什么呢?
似乎电源又中断了。
紫檀木古式条案上的新式座钟,发出悦耳的鸣响。它的美妙的旋律,告诉我们已经是12点了。那只被豢养在美丽的“阿房宫”里的白玉鸟,被叮咚叮咚的钟声,勾起了唱歌的愿望,它抖索的啼叫声,好像在说:“瞧——我——多——好!瞧——我——多——好!”
“你认为今天的林逸生活得幸福吗?”“电源”通了。
“从录像上看,他如同枯木逢春,活得很有朝气。”
“我去过他的家。他只有六平方米的居住面积,生存的空间比劳改队大不了多少。”白洁峰非常感慨。
“老兄,蜜蜂的窝,只有巴掌大,可是它们在酿蜜的时候,还嗡嗡地唱着歌,好像自得其乐。”我说,“我到东北深山老林去生活过,那里懒惰的狗熊,每棵大树它都可以搭窝。按说,它占据的生存空间可不算小,可是它有时靠舔蜂巢来过日子。”
白洁峰脸上出现了不快的神色。我自知这几句话太露刺了,便向老白解释说:“老朋友!你别误解我在讽喻你,这是自己对自己的反躬自问。老实说,我回到京华之后,也萌发了贪图安逸的心理,如果任其蔓延,我们的生命——你的数学大脑,我的艺术细胞,都会在饱食终日中枯竭、衰老、死亡!”
“老叶,你和林逸的调子极其相似。”江小羽大概是烹调完毕,她边打开电镀的折叠饭桌,毫不掩饰她的骄矜,边带着戏谑的口吻说,“就是这种观念太陈旧了。现代人生存在地球上的核心意义,不是蜜蜂酿蜜,是自我价值……”
“你别胡乱插嘴。”白洁峰制止她说下去,“我们是多少年的患难朋友了。”
江小羽嘻嘻地笑了一阵:“你们这些中年人也真怪!受的罪不少,就是不长记性。林逸腿都瘸了,对生活还像个佛教徒对释迦牟尼那么虔诚。我去云南西双版纳插队十年,把人世间的一切都看透了……”
“小羽!快去端菜!”老白再次制止她。
“让我把话说完嘛!”她乜了老白一眼,“你太窝囊了,让老叶一问就没了词儿了。其实,人类世界的组成和动物一样,靠互相利用保持其生态平衡。就拿老白叫我去拍林逸的录像来说,我本来毫无兴趣。他出于友情,我出于业务需要,虽然录像带拍成了,动机却根本不同:他用我的技术,我借用他爸爸给他的录像机……”
“小羽!”白洁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听见没有?快去端菜!老叶肚子饿了!”
江小羽玩世不恭地向老白鞠了一躬:“好!这就去。看样子,精神多高尚的人,离开物质也会吹灯拔蜡!”
她走了。
“老叶,她年纪小,喜欢撒娇,你看在老兄面上,多包涵一点。”老白尴尬地向我解释。
“记得唐诗《长恨歌》中有那么一句‘从此君王不早朝’!老兄,今天我更理解了这句诗的深切意义了。”
白洁峰背过脸去,继续为江小羽解释说:“她这个人,心直口快。她爸爸是个三八式干部,她说起话来无所顾忌!”
我真想再规劝我这位朋友几句,但想了想,人家是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一张床上睡觉的夫妻,说多了反会被认为是“挑火棍”,是“多嘴驴”,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我缄默了。
老白敏感地发觉了我的沉郁心情,在花砖地上转了几圈,说道:“不管小羽怎么说,那两盘录像带,有着它越来越珍贵的意义。你知道吗?林逸最近可能要调离北京!”
“什么?”我把一切不快都忘记了,从沙发上霍地站了起来。
“落实政策的机构,把他安排在京华教书,本来是对他残腿的照顾;可是林逸执拗地请求调他去对口单位。你大概也知道,矿院早在‘文革’中就迁校了,只有研究生部还留在京华。”白洁峰怏怏地说,“他所在的中学,他所教的夜校都挽留他。我为这件事几次去找他,他说他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为什么?”我感到诧异。
“他念念不忘‘手锤’!就是不想想他那条腿。”
“不是他想走就能走得了的吧?”我说,“在京华生活上还方便些。”
“你还不知道吧!那个瘸脚的‘理查三世’,在教育口官复原职了。最近,他又连升两级,这张请调报告,送到他的桌子上。这个‘大颧骨’马上发函到了外省,有三个省的对口单位要林逸去!”
“难道他就不知道林逸的那条腿吗?”我愤愤地说,“那是为了他的安全,而付出牺牲的呀!”
“就是为这个,他何不来个顺水推舟呢!”白洁峰掰着手指对我分析着,“第一,他俩都在教育口,初一不见十五见;第二,他生怕林逸把他的劣迹在教育口传播,影响他的威信,威胁他的官运;第三,眼不见为净,他恨不得林逸远走高飞呢!”
“他成家了吗?”我想对史凌宙知道得更多一些。
“还是孑然一身!”
“这个坏家伙!”我用力拍打着椅背。
“我为林逸的事找过他,他的家也住在你们杨柳青楼群。”
“真的?”
“一厅三室,官气十足!”
“啊!”我忽然想起了公共汽车在立交桥上抛锚时,那个训斥女售票员的瘸脚病患者,那不正是史凌宙吗?他比过去胖得多了,以至于连脸上的皱纹,都好像随着官运而变得不显眼了。他那两块高高的大颧骨,也因人胖了起来而不大显眼了,不然,我怎么会辨认不出这个史凌宙来了呢!
“吃饭吧!我的精神贵族!”江小羽招呼我们。
白洁峰为冲淡这种不愉快的气氛,连连往我的碗里夹蘑菇:“瞧!满桌都是素菜!据说,蘑菇可以防治癌症,你多吃点!”
我淡淡地说:“如果精神上得了癌症,有什么特效药吗?‘政委’?”
白玉鸟又在檐下叫了:“瞧——我——多—好!瞧——我——多——好!”
这里已不是“咸亨酒店”。但它仍然是一面生活的镜子,在这儿,我获得了“独家新闻”……
我走在寻访林逸的路上——从城西北郊奔向城东南角。
本来,白洁峰执意地要用摩托送我,我推说怕听摩托车嘟嘟的声响;他摇电话叫出租汽车,要和我一块儿去看林逸,我说今天不想去。不知为什么,我胸口憋得难受,恨不得早点离开老白的家。尽管老白热情不减当年,并极其珍惜我们的“同窗”之谊;但我感到他的身上有一种最宝贵的东西,被他过于丰盛的物质占有和过于安逸的生活吞噬了!我惊异地发现:原来世界上的绿色,不一定都在严冬凋谢——春天也有树芽飘落,花木凋零!
雨停了。
雾散了。
云开了。
春阳把天空中的光束洒了下来。
春风把树上的雨滴摇落下来。
条条马路都闪着耀眼的光。
蘑菇形花伞不见了。
各色的雨衣不见了。
我的风衣也被春阳脱掉了。
我的躯体由温暖而感到燥热,行进在宽敞的马路上,我竟然出汗了。
那一年夏天,天气酷热。报纸上刊登出热死许多老人的新闻。记得当时我们正在苇塘里挖一条通往银钟河的大渠,想让银钟河的水穿过方圆几十里的苇塘,流向另外一支劳改队挖成的养鱼池。天上下火,地上冒烟,我们躲到苇荫里还汗流如注,在炎阳下挖沟的滋味就更难耐了。白洁峰看看伙伴们躲在苇荫里,对热如蒸笼的水沟面有难色,他忽然把身上的短裤一扒,赤条条地跳下四面不通风的土渠。最初,伙伴们被这大胆的挑战行动惊呆了,继而一想:这儿是男儿国,又有苇塘遮挡,是出于好奇呢,还是被“政委”的精神感召了呢?不一会儿,这些落难秀才个个扒得精光,赤身去挖沟了。
适时,正是林逸和史凌宙在苇塘械斗之后的第二年盛暑。史凌宙丑态败露后,不但变成了瘸脚,而且因为给白洁峰起“政委”的绰号,又在会上给白洁峰栽赃,早已被撤掉了宣传员的职务,宣传员这顶乌纱帽一直空着。偏巧,这天梁政委戴着一顶荷叶草帽,骑着一匹黄骠马,来水渠工地视察。他从望远镜中发现“老右”们一丝不挂地挥锹大战水渠时,策马跑了过来,当哒哒的马蹄声出现在我们耳畔时,大家再穿衣服已经来不及了。出于人类都有的一种遮丑本能,我们无一例外地把脊背甩给政委。
梁政委是山东人,长得高头大马。他把马往苇塘一撤,操着浓重的鲁西南腔调问道:
“这是谁带的头?”
没人回答。
“这是谁带的头?”他的嗓门非常豁亮。
“我。”白洁峰背着身回答。
“你叫什么?”
“白洁峰。”
“噢!不简单啊!你就是被史凌宙称为‘政委’的那个人吗?”
“是!不,不是。”
“回过身来。”
“政委!这……这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真政委见见假‘政委’的面嘛!京剧里不是有一出真假李逵的戏吗?你放心!我手里没有板斧!上次开批斗会,我偏听偏信,误以为是你自诩为‘政委’的,冤枉了你,我正想和你见见面哪!”
白洁峰整个夏天不戴草帽,任烈日蒸烤,没有任何遮身的东西。我急中生智,摘下自己头上的草帽,扔到白洁峰面前。白洁峰用草帽遮着人体上最不体面的部分,回过头来。
梁政委哈哈大笑:“叫你‘政委’是不被允许的,当一个宣传员,鼓动大家士气,你倒是蛮称职。其实,光着身子干活,虽然并不雅观,但也不是你们的创造。战争年月,我担任过支前的大队长,我带着曹州府一带的民工,推着单轱辘的木轮小车,急如星火地追赶着八路军的大部队。头上日头烤还能克服,就是被汗碱板结成锉刀一样的裤衩,在腿裆之间割得人疼痛难耐,后来,在夜里我们就索性脱了它,把它拴在小车把上。道路坑坑洼洼,小车东倒西歪,谁也不知道裤衩什么时候被颠掉的,也不知道掉在哪里。为了抢时间,争速度,撵部队,谁还顾得再回去找裤衩?!而光着腚推车又没法进村!没有办法,我们这支光杆小车队就派了个打前站的,进村鸣锣,叫妇女回避,直到我们流星赶月般地追上部队,从老乡家讨来裤子穿上为止。你们这儿一不用担心有妇女,二有苇塘遮目,这么干活虽不雅观,倒落个干净利落。白洁峰,你能带头这么干,有股子胆气!你过去是干什么的?”
“研究数学的!”白洁峰惊魂初定,抹着脸上的汗水回答。
“你的草帽呢?”梁政委问道。
“我没有戴草帽的习惯!”
“我说你这么大年纪,头发就都白了呢!”梁政委从头上摘下自己的草帽,从大渠上扔向渠心,“这顶草帽我送给你了,你要爱护你的脑瓜,说不定将来还要用上它呢!从现在起,你重新担任‘右派’队的宣传员!”他扭头去拉马缰,忽然想起了什么,定了定神,把头回转过来,高声问,“史凌宙呢?”
“报告政委!我在这儿。”他是全队唯一穿着短裤挖沟的人,因而坦然而体面地面对着梁政委,“您有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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