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⑨)(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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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着迷蒙的毛毛细雨,我终于又回到这个漂亮的宅门前来了。这是一个孩童指给我的,他用稚嫩的童声回答我:“对!他是一头银发,还有一辆嘟嘟响的‘电驴子’!”我刚往前走了两步,那孩童又补充说:“伯伯!他还有一只好看的白羽毛、红眼圈、红爪子的鸟儿呢!那鸟儿真是盖了帽了,特棒!”

    隔着朱红色的大门,我真的听见白玉鸟的啼鸣了。它一声长一声短,似在迎接我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来客。应当说,它是鸟类中叫得最好听的,很像高明的小提琴手拉出的悦耳颤音,但我不知道是身上哪根神经作怪,这声音总是不能和我的心弦合拍。

    纷乱的鸟市……

    现代化的立交桥……

    形形色色的鸟笼……

    流水般驶向四面八方的汽车……

    像一幅不对称的画面,在我眼前浮动;像一曲不谐和的乐曲,在我耳畔鸣响。我拿手绢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平静了一下纷乱的思绪,按响了门框上的电铃。随着门内嚓嚓的脚步声,我刚刚平静了的心,不由得又跳了起来。我不知道“同窗”二十年的难友,在这杏花春雨时节重逢,该流淌欢欣的泪水,还是面带苦涩的微笑?我该称呼他什么呢?亲昵地叫他“老白毛”?这太冲淡见面的珍贵情意了。叫他“花子政委”?这座庭院已分明告诉我,他和“缺耳铝锅”“星条旗”早已诀别了。那么,我该怎么表示我醉酒般的浓郁感情呢?我擦了擦手上的雨水,准备用手来传达语言难以准确表达的思念之情。

    门开了。

    我伸出去的手立刻缩了回来,站在我面前的不是白洁峰,而是一位中年妇女。她面孔善良安详,腰里围着一个做饭时穿的围裙,看了看我,操着浓重的安徽口音说:“你找谁?”

    “你是白洁峰的……”我把“夫人”两个字咽下喉头,“……家里人吧?”

    “不是。”那中年妇女笑了,“我是他家帮忙的。请进来吧!”

    “老白在家吗?”

    “他和他爱人骑着摩托车,一早就去颐和园拍……啥……啥雨景去了。快该回家吃午饭了,你进来等他一会儿吧!”

    迈进院子,我这个简易楼的居民,顿时产生了“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之感。尽管细雨迷蒙,我还是看清整齐大气的房舍,红绿相间的门窗;通往北房的石砌甬道两旁,各摆着一个圆肚鱼缸,也许是阴雨天气之故,那些鼓眼泡的大头金鱼,都浮到水面上来张嘴喘气。我平日对花卉缺乏起码的常识,摆设在房檐台阶上的花儿,我竟然叫不出名字;只有那两盆高出其他花卉的品种我知道,那是名贵的君子兰。

    新奇。

    陌生。

    在这两种交织的印象中,我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寒酸。风衣滴着水,甩去就是了;可是那双湿淋淋的布鞋,给室内的花砖地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湿脚印。这里是一个会客厅,长短沙发只有一套,而电镀折椅却有七八把,颜色各异。奇怪的是,这些折椅的斜度放得各不相同,它们从100度开始,有110度的、120度的……直到平角180度为止。我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新式“魔方”!

    勤快的保姆端上一杯热茶:“请喝!”

    我热衷于对这几把电镀折椅的研究,目光在这些“现代化”设施上转来转去。保姆仿佛觉察到了我的惊奇,咧嘴笑了:“我刚来这儿帮忙时,也觉着奇怪,这一把把椅子,好像理发馆里男人们刮胡子时用的躺椅。”

    “老白准备开理发馆?”我问。

    “你猜错了。老白说这几把折椅用处可大着哩!坐得腰疼了,可以仰靠第一把椅子上;时间长了,再换到第二把椅子上……他每天都要换着坐上几把。据说,这可以调节体力,解除疲劳!”

    我茅塞顿开:“噢!”

    “也难怪呀!”那保姆感叹地说:“他受了二十多年大罪,现在,国外的父亲和他通上了话,老白也该捞捞筲,偿补一下过去受的苦啦!”

    “老白的爸爸……”

    “在国外开银行。”保姆一边擦着锃亮的折叠椅腿儿,突然警觉地仰起头来,“你不是老白的朋友吗?这些……你不知道?”

    我坦然地笑笑,想用微笑提示她我不是一个强盗。看她那神态还不太放心,我索性掏出工作证来,并告诉她我和白洁峰是睡过一条大炕的朋友;虽然知道他父母在国外,却因他们过去音信不通,对他父母的职业一无所知。

    看样子,包着红塑料皮的小本本发生了作用,她解疑地笑笑说:“有一个朋友,经常被他请到家里来!不知你认识不?”

    “姓什么?”

    “哎呀!我这记性叫狗吃了。”她拍着自己的脑门说,“说个他身上的记号吧!他是个架着单拐走路的瘸子!”

    “林逸?”

    “对!就是他。”

    “他在哪儿?”

    “不知道。听!门口有摩托车响,他们回来了。”和善的保姆丢下我,匆匆走出屋子去为主人开门了。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巡看着这间客厅。在我返回京华的几年中,曾经到高干和大知识分子的家中做过客,但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客厅,都没有这个客厅雍容华贵。印花塑料纸贴糊的墙壁上,挂着南唐周文矩的名画《重屏会棋图》、宋代张择端的杰出作品《清明上河图》的复制品。画卷下面一个紫檀木的条案上,并排放着两台20英寸大小的电视机。纵观室内陈设,真可谓中西合璧,满室生辉。“花子政委”真是从最底层升腾到九天云霄了。欣喜之余,心里总感到这间会客厅还欠缺点什么,但究竟欠缺什么呢?我一时还难以说清……

    “哎呀!是你呀!真是难寻的贵客!”他穿着咖啡色中山装,手里拿着一把湿淋淋的折叠伞,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抛开手中的雨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张开两臂紧紧地拥抱了我,并抱怨我说,“你怎么早不来做客?我常常向她念叨起你!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爱人江小羽!”

    她是个娇小玲珑的女人,不仅比长着两条鹭鸶腿的白洁峰矮上一头,年龄至少也要比白洁峰小上二十岁。她摘下肩上挎着的照相机,很有礼貌地伸出手。在握手的那一霎间,第六感觉告诉我,她是一个得意、自负、高傲的女性——因为我只握到她的指尖。骄傲的女性常常以这个细微的动作,来表示自己的身价。江小羽则绝对属于这一类型,尽管她此时脸上笑得很甜。

    冷茶撤下去了。

    热咖啡端了上来。

    例行了必不可少的“你胖了”“你也发福了”的寒暄问安之后,我和白洁峰肩挨肩地坐在长沙发上。

    “老弟!我读了你几篇描写咱们劳改生活的小说。”白洁峰亲昵而热情地握着我的一只手,“你很注意维护受难中的知识分子形象。”

    “老兄!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天云山传奇》中的罗群,《牧马人》中的许灵筠,都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缩影。”白洁峰似乎对电影很有兴趣,“电影这种东西影响极大,我建议老弟也写一部劳改农场里有关‘老右’艰苦生活的电影剧本。”

    “老兄,我还不知道你在哪儿工作!”我重复着我的问话,“记得,老兄当年在鼓励林逸的生活意志时,曾谈到过一旦到了那一天,你要去见华罗庚!”

    白洁峰搔了一下头上的银发,淡淡一笑说:“你看,我都多大年纪了?”

    “你从二十多岁,就是个少白头!”我说,“这点并不说明你已经衰老。”

    “你不知道,回数学研究所以后,我对身体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查,肝、脾、胃、胰腺、心脏……都发现了大大小小的毛病,领导考虑我受了这么多年的罪,叫我在家好好休养一段日子。”

    我喝了一口咖啡,觉得很苦——不仅苦在舌尖,还一直苦到心里。

    “是不是小羽忘了加糖?”他站了起来。

    我把他拉坐在沙发上:“苦能提人的精神!甜容易使人困倦。”

    “老弟对医学还很精通!这是我的新发现。”

    “不。这个生活哲理,放之四海而皆通。”我含蓄地说,“记得,当年‘花子政委’抱着缺耳铝锅的时候,就实践的是这条哲理。”

    他哈哈大笑。

    我也被他逗笑了。

    笑声过后,屋子里突然掺进来与难友初次相见不相协调的气氛:我和老白似乎都在很短的时间内,难以发现一个共同的话题,因而出现了不该有的沉默。

    老白机械地用两个指头夹起烟碟中的一支三五牌香烟,在指缝间转动着。我则两眼透过玻璃窗,看着檐下挂着的白玉鸟的笼子。那笼子实在太漂亮了,是用彩色塑料线编的。但它无论怎么绚丽多彩,炫人眼目,还是禁锢鸟儿飞上天空的牢笼。白玉鸟第一个字是“白”,白洁峰名字的字首也是“白”,他们都安闲地栖息在“阿房宫”里,这真是一种天意的巧合……

    江小羽又往我杯子里倒咖啡了。她是为了填补朋友之间出现的空白呢,还是想炫耀一下世界最先进的“七七七”型号的录音机?不知道!她熟练地按了一下键钮,李谷一为电视剧《手足情》演唱的沉郁歌声,立刻占据了这间屋子:

    过去的事情不再想

    弹起吉他把歌儿唱

    风中的迷茫

    雨中的彷徨

    今天要把它

    ——把它遗忘

    啊……

    青春经历了风和雨

    对生活更向往……

    怎么能遗忘呢?那:

    渤海湾的云!

    银钟河的帆!

    九月的芦花!

    芦花一样的白发!

    白洁峰的脸淹没在缭绕的烟雾里。

    歌儿却使我回忆起久远久远的往事:

    “林逸!你不能死!”

    “林逸!祖国在等待着你!”

    回忆被歌声冲断了,李谷一还在唱:

    人生的道路多漫长

    冬天过后有春光

    兄弟的情谊

    朋友的衷肠

    一切都把它

    ——记在心上

    啊……

    心灵经历了甜与苦

    对生活更向往……

    其实,我在家中的录音机上,曾多次听到过这首歌,只是感到音质很美,意境很深,并没有为它而动真情。今天,我肩靠肩地和白洁峰坐在一起,歌声使我联想起流逝的岁月,我的眼窝竟然有些酸胀了。白洁峰手里那半截三五牌香烟,早已熄灭了,还夹在他的指缝之间;很显然,由于有我坐在他的身旁,这支歌也勾起了他对苦难岁月的回忆。这支歌唱完了,他叫江小羽把磁带倒回去,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这支歌……

    热咖啡变凉了。

    我的心却热到了沸点。

    歌声停了,又停了……

    我们久久地在音乐旋律中沉醉。

    “你想看看林逸吗?”白洁峰“醒了”。

    “他在哪儿?”

    “他在一个中学里教物理。你要想看看他非常方便,不用出这间客厅。”白洁峰嘴角露出诡秘的笑容。

    “快把相册拿出来吧!我知道他常到你这儿来。”

    白洁峰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江小羽拉开条案上的大抽屉,取出一个硬塑料盒子。他没有把它交给我,却掀开一台“电视机”的绒罩——我终于明白了,那不是一台电视机,而是录像放映机,老白的贤内助将要为我放映林逸的录像。我初进这个客厅时,曾奇怪他为什么要两台电视机——我为自己的土包子气而脸红了。

    “叶涛!他的生活仍很艰辛。我曾叫他辞职住我家来,他说他不吃‘外国救济粮’!这家伙,比那些年月更固执了。”白洁峰惆怅地皱着眉头,无可奈何地说,“唉!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为了我们过去极其珍贵的友谊,这盘录像带是我和小羽偷偷为他拍下来的,你看——”

    荧光屏上大雪纷飞。

    林逸穿着一件蓝棉大衣,头上戴着一顶驼绒帽,拄着一支单拐,在漫天飞舞的雪团中匆匆而行。路很滑,木拐几次打滑,但都没能把林逸滑倒。

    他感到了疲惫,靠在一根电杆上喘气。

    他用手抹抹眉眼间的雪屑,哈哈双手,继续往前走。尽管他步履一瘸一拐,但走得是那样充满朝气。

    林逸走进热气腾腾的早点铺,排队买油条。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油条,两眼看着摊在桌子上的一本书。

    林逸走出早点铺,在挤一辆吃得过饱的公共汽车,挤上去,又被戴鸭舌帽的小伙子用胳膊肘顶了下来,跌倒在站台雪地上,被好心的候车乘客搀扶起来。

    林逸愤怒的面孔……

    林逸高挑的双眉……

    他低头看看手腕上的表……

    他重新走进茫茫的雪幕之中……

    看到这里,我低下了头,不听话的泪水突然从眼帘里泉涌而出。但我不愿意放弃林逸的每一个镜头,强压着内心的悲恸,抬起头来,透过模糊的视线,继续追踪林逸的身影:

    夏夜,梧桐树影在路灯下摇曳。

    一辆手摇轮椅小车驶入镜头,车座后边露出缠着布条的木拐拐把。林逸奋臂摇着小车,奔驰在寂静的柏油马路上。斑驳的梧桐树影,忽明忽暗地投在他的身上。他虽显得苍老了许多,额头上出现深深的皱纹,但仍然不失昔日飘逸俊秀的神态。当他停车,抹去脸上汗珠的刹那,他脸上露出了惬意的微笑,使人想到他还是当年的“林妹妹”。轮椅小车停下了。

    林逸下车后拿起了那根木拐。

    他开始艰难地攀登一层一层石阶。

    他走一步停一下,但一直在走。

    一群青年大概是听见他那木拐笃地的声响,跑下台阶,架着他的胳膊,走上层层台阶。几间亮着灯的房前,挂着一块木牌,上写:“光华补习夜校”……

    男女青年簇拥着林逸走进那扇木门。

    我破涕为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老白大概是误解了我鼓掌的意思,询问我说:“怎么样,拍得够意思吧!老弟,我夫人是电影学院学摄影的。这些镜头,是她藏在出租汽车里拍下来的。”

    “偷拍得真实自然。”江小羽喜形于色,“后来,被林逸发现了,在学校讲课,在夜校为待业青年上课的镜头都没拍成。拿他来练练手,对我的业务很有提高。”

    “小羽!怎么是为练练手呢?”老白纠正夫人的口误说,“是为了友谊——友谊——今天,老叶来了,你亲自下厨,表演一下你的烹调手艺吧!”

    这倒也好,老白把江小羽从我们身边支开了,使我早已如鲠在喉的话,能够尽情地倾吐出来。江小羽前脚刚离开这间会客室,我就迫不及待地开腔了。我说:“老兄,您晚福不小哇!”

    “哪里!哪里!这都是天意支配。”

    “小羽摄影的本领确实不错。”

    “别净唱赞歌,挑点毛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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