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白洁峰都为此而惶惶不安了。不是怕我们因此会受到牵连,而是担心林逸经不起这一突然打击而走了绝路。因此,我俩相约每天轮流到严管班窗前去窥视一次,以使自己安心。白洁峰则比我更进一步,他每天要书写不同词句的纸条,从窗户中掷给林逸:
“你要坚强,祖国在等待着你!”
“终究有一天,你会得到一把手锤!”
“当你苦闷时,哼唱一下《青年团员之歌》!”
“自己和自己在心里下棋,也能解脱苦恼!”
“记得在半路上,我们经常对弈吗?”
“记住,你要在痛苦中寻找快乐!”
“……”
我很钦佩“花子政委”对林逸的真挚友情,尤其赞赏这个身穿“星条旗”的少白毛,对祖国的一片忠贞。诚然,这些纸条是写给受难的林逸看的,不也折射出他对祖国的灼热心肠吗?有一天,他别出心裁地请一个会画画的“老右”,画了一幅充满激情的画:画面上祖国青山巍巍,山脚下野花盛开,一个采矿人的影子正沿着陡峭的崖壁向上攀登。白洁峰在画面的空隙上写了四句寓意深长的话:“地下宝藏,待人去采;采者何人?你可猜猜!”当白洁峰把这幅色彩缤纷的画儿递给我看时,我深感他对林逸用心之良苦,激动得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出乎我意料的是,白洁峰为林逸送画归来之后,脸色苍白,神情不悦。我奇怪地询问他:“画没送成?”
“不。”他失意地摇着头。
“那……”
“林逸今天显得特别忧郁。”白洁峰拢了拢披落到额角的银发,沉思地说,“也许,我不该把这幅画给他送去!”
“你是在启迪他向往明天嘛!做得很对!”
“那他的目光为什么那么愁楚呢?他只看了一眼画,就淡淡地把它放在一边了。”
“这是你的心理作用吧?”我不太相信。
“真的!我比你更了解他,他好像有什么心事……”
“也许是想起了‘大颧骨’的劣迹。”我说。
“也许。”
我俩都估计错了。原来,当天林逸接到上海来信,他久病卧床的妈妈病故了。记得,那是一个月亮很圆的夜晚,我刚刚入睡,就被白洁峰叫醒了。如同一声惊雷响在耳畔:林逸不见了,刚刚接替李满仓不到十天的新队长,叫我们去寻找林逸。
我心跳得如同击鼓。
白洁峰脸上蒙上一层青灰。
在这一霎间,一个十分悲恸的字眼,立刻升腾在我们心头。因为林逸在东北兴凯湖劳改农场时,曾经有过两次自寻绝路的行为;在苇塘割苇子时,林逸又对我说起过,一旦他完全变成世界上的“多余数”时,他会把这个“多余数”抹掉的。时间已经不容许我们多考虑了,我从炕上一跃而起,穿上衣裳,拿着手电筒,和伙伴们跑向田野。
月光似水。
大地铺银。
渤海湾传来悠长的汽笛声,大概轮船要驶进新港码头了。林逸生命停泊的码头在哪儿?难道一抔黄土就是他的归宿?不,也许是他奔向五八六那片树林了,那儿是劳改农场的墓地,那儿没有石碑,当然更没有碑文;有的只是一个个小木牌,小木牌上写着长眠者的名字。
“不,他不会到那儿去的。”白洁峰一挥胳膊,“奔银钟河!快——”
“万一他到那片树林子去了呢?”我说。
他跑得气喘吁吁,头也不回地说:“他怀念黄浦江。在他忧郁症发作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我,说他一旦离开这个世界,愿意化作银钟河的水鸟,变成银钟河上的一叶白帆,让它沿着烟波浩渺的渤海,飞向吴淞口。”
用不着再多说了,因为在这个队伍中,最了解林逸的莫过于白洁峰。此时,他的话落地成声。我们朝波光闪闪的银钟河飞跑而去。据说,林逸是借上厕所的当儿跑掉的,时间并不太长,因而存在着追到的一线希望。为了挽救林逸的生命,我们已经不顾一切了。
跑!
拼命地跑!
夜风吹起白洁峰褴褛的衣衫……
夜风吹散白洁峰银色的头发……
“林逸——”
“林逸——”
他呼喊着。
我们呼喊着。
焦急的呼喊声和奔跑的脚步声,惊起了栖息河滩的水鸟,它们在月光下绕天飞鸣,唯独听不见林逸的回声。喉咙哑了,两腿酸了,也不知我们奔跑了多少夜路,最后在银钟河滩一棵大杨树上,发现了一张纸片;不,那不是纸片,那是林逸的一张诀别书:
同志们:
当我走向另一个世界之前,我可以享用一下这个珍贵的字眼了,祖国大地的五谷杂粮,养育了我近三十个年头,我自知自己的行为愧对祖国。我所以作出这样的抉择,是因为我看不见曙光。昨天得知我妈妈离开了我,我决定跟随她而去……
我不去五八六墓地,是因为我无罪,和那些真正囚犯葬身一起,那是我的耻辱!谁路过这儿,只要像拉渔网一样,提一下拴在树干上的绳索,我就会像一条大鱼一样被拉上来。我所以不跳进银钟河,是我不想用我的肉去喂渤海的鲨鱼。我请求你们把我埋在银钟河边,因为我小时候常常在黄浦江边玩耍,这儿临近渤海,它太像上海的黄浦江了。
我走了,走得很冷静,因而没有任何痛苦。同志们勿为我忧伤,因为……
没时间再看了。十几只手电筒的光束,从树上移到树下,我们果然发现了树根上拴着一根绳索。沿着绳索走下去,我们在河坡上看见了捆绑着一只脚的林逸,他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两只脚露在水外面。白洁峰疯了一样跑下河坡,弯腰把林逸从水里抱了出来。我急忙俯下身子,解着捆进肉里的绳子。伙伴中间有从事过医生工作的,摸摸他的心窝还有一点余温,马上进行紧急的人工呼吸。
月光照着林逸清秀的脸,他的脸真像诀别书上写的那么安静:睫毛闭合着,两唇张开着,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笑意!只有两只手僵挺地抓着两把河泥。很显然,他经历了溺水时的痛苦,但是他没有把头露出水面(他是有条件把身子缩回河岸上来的),在生和死之间他坚定地选择了后者。他嘴角上浮现的笑意,也许是祝贺他意志的胜利吧?!
理智在提醒我,不要让眼泪流出来。但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伙伴们也都被林逸和生活诀别的方式惊呆了:他面孔理应是充满痛苦的,怎么倒像婴儿在摇篮中那样微笑呢?
他此时想到了什么?
大青山的矿石?
黄浦江上的归帆?
母亲哄他安睡时唱的儿歌?
第一天上学时背着的书包?
不知道!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他手里不应该抓住一把河泥,而应当是一把叩向青山的铁锤;他脚上不应该是自缚的绳索,而应当是踏遍青山的大头皮靴!凭着他的毅力和聪明,接过李四光的采矿手锤是完全合格的。
灯亮了——那是场里的干部闻讯赶来了。
灯又亮了——那是农场医院的急救车开来了。
一片混乱嘈杂的声音。
一片匆忙而零乱的脚步。
吉普车开走了。
急救车开走了。
车。
这不是吉普车,也不是急救车——是驶向城郊的公共汽车。
潇潇春雨,还在霏霏降落。
细细的雨丝在玻璃窗上汇成小河……
田野、绿树、房屋都变得模糊不清……
公共汽车戛然停下——终点站到了。
“阿房宫”不仅可以囚禁鸟类,对人尤显其特异功能。这是我见到“花子政委”后得到的启迪……
雨丝静静地飘落着。
风衣湿透了。
鞋子湿透了。
就连我风衣口袋里写着白洁峰地址的纸片,也被雨水洇得字迹不清了。我凭着那模模糊糊的街巷名称和门牌号数,几次踯躅于一座宅院门前,想去按响门框上的电铃;我又几次放下手臂,匆匆离开这座庭院。它太气派了,我不相信“花子政委”能有这样的一个寓所:红漆门,木栏墙。初开的杏花从木栏上探出头来,使我想起明代画师的《春雨杏花图》。这和他那个缺耳的铝锅,以及他那身遇雨就变成“星条旗”的烂西服,距离太遥远了;它的主人至少应当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或是一个大部的部长。“花子政委”即便是一路风顺,在科研单位不过是个副研究员而已,它的身份和资历是无权来占有这样一所漂亮宅院的。我开始了寻找“雾里庐山”的徒步行程……
街巷中的行人很少很少。偶尔,一把像蒲公英一样的花伞,从我身旁飘逸而过。再有,就是自行车清脆的铃声了,它给春天抖落下一串欢快的音符,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人们似乎都被这细雨织成的雨幕,阻拦在自己的家里了。但我走在这细雨蒙蒙的春之怀抱,却感到非常惬意。
我中断了的思维,仿佛被那缕缕如银线的雨丝,给缝合穿连起来了。我思念“花子政委”,更怀念“林妹妹”,这个命运中充满了坎坷的不幸人,他今天在哪里?
在那动乱的历史暗夜,列车曾把我们抛向腹地山西。林逸在我们那趟西行“专列”上,是羊群里的骆驼——在“老右”中,他是唯一没摘“右派”帽子的人。记得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冲击“公检法”单位的造反勇士,冲进场里来揪斗“走资派”的时候,没有忘记早已躺倒在地的“死老虎”。他们手里提着皮带、木棒、链条,虎视眈眈地瞧着我们这个衣装褴褛的队列,寻找着射猎的目标。
“谁叫史凌宙?”翻着花名册的红卫兵头头呼叫着,“站出来。”
史凌宙脚一瘸一拐地走出队列:“到!”
“你他娘的,在这本册子里你年龄最大,一定最反动。”
“噢!还是个瘸脚。狼群里以瘸腿狈最为狡猾,这个目标选择得不错。”
“报告红卫兵小将!我……”史凌宙弓着腰,哆嗦地说,“我……早已摘了‘右派’帽子!”
“有没摘帽子的吗?”史凌宙转移目标的谄谀获得了成功,危险信号一下子传导到林逸身上来了。红卫兵高喊着:“谁还戴着帽子,自动站出来!”
“我。”林逸迈出队列两步。
“还有没有?”
“就我一个。”
“嗬!回答得够响亮的,只是不知道你骨头硬不硬?”一根木棒在林逸的腿上落下来,林逸瘫坐在雪地上,小腿骨折,变成了真正的瘸子。
本来,伙伴们对几年前苇塘事件,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忘了。史凌宙从医院归来,变成一个瘸脚病患者后,低头走路,低头干活,没有在林逸面前再背诵过一句李清照的诗词。尽管因他脸色阴郁,“大颧骨”的外号变成“理查三世”的雅称,人们也仅仅是表示对他的轻蔑和讥讽而已,并没有想洗涤一下这个心术邪恶的灵魂。但是,这次史凌宙“金蝉脱壳”,使林逸为此而断腿的行为,犯了众怒。红卫兵刚一撤离现场,不知是谁抱来史凌宙的一床被子,猛地蒙在史凌宙的头上,用小流氓惯用的“蒙头会”方式,把史凌宙按倒在地,大伙儿上来一阵拳打脚踢,以发泄对这个心理、生理都很肮脏的人的极端愤慨。好在当时正是乱世之际,史凌宙脸上头上虽然鼓起几个青包,但他无处去诉说——劳改干部们还在棍棒下惶惶不可终日,谁顾得上“理查三世”的“冤枉”呢!
使我们忧虑的倒是林逸,生怕他因为小腿骨折,再一次演出“自缚溺水”的悲剧。特别是白洁峰,不但担任了他的护理,而且心甘情愿地充当了他的“警卫”:打饭时跟着,洗脸时跟着,就连他上厕所,他都在旁边陪着。有一天,林逸举着木拐对他高喊起来:“侬要做啥?是不是防范我悬梁自尽?告诉你,我现在才不去干那种傻事哩!因为我看见了明天——明天——!过去侬嘴里总不离‘明天’,那是像阿Q一样自我解嘲,自我麻醉!现在,我真正闻到早春的气息了,我看到明天的影子了!物极必反——物极必反——侬懂吗?”
真是怪事,当许多伙伴对未来丧失希望的动乱日子,他伤残了一条小腿,反而像获得了什么生活真谛似的,活得更有生气了。
白洁峰愁锁眉头,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叶涛!你看他是不是因为受刺激太多,精神出了毛病?”
“也许出了毛病的是你。”我说。
“我?”
“黎明的严寒,是日出的前奏!”
“那是自然规律。”白洁峰不以为然地摇着头,“现在这么混乱,老干部都……”
“这有助于人们识别鱼目和珍珠。”
“我倒是有点失望了。”他袒露着他的心迹。
“别忘了!你曾经是‘政委’!那时候……”
“说实话吧!我那时候确有点阿Q精神。我笑,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只知道活在世界上笑总比哭要好!今天,我笑不出来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你就把‘政委’的头衔,奉送给林逸吧!生活已经摘去了你的这顶桂冠!”我打诨地拍拍他的肩膀说,“白老兄,世界上的物质没有不变化的,也许你和林逸正在调换着在生活中各自占有的位置。”
祖国历史上的暗夜终于结束了,我们像天空的无名星辰,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星座;我们像在漫长驿路上流浪的吉普赛人,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座帐篷;我们像即将干涸的水塘里的鱼儿,随着历史的大潮游向碧波闪闪的大海;我们像一群弃儿,重新投向母亲的怀抱……
我走了。
他走了。
我们都走了。
“老白毛”,他今天在干什么?
“林妹妹”,他又在京华哪个角落?
还有“大颧骨”,他总该有个家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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