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⑨)(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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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磨刀石捡起来,装进兜里:“那你要干什么?”

    他为难地咬着嘴角,欲言又止地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过那边和老白一块儿割苇子去,行吗?”他两眼直溜溜地望着我,顺着一绺绺头发上滴下的雨水,似乎把他的那双无神的大眼睛,洗得露出一丝晶黑的亮光。

    我真想拔腿就走,但转念一想:这不是成全了“西门庆”和“潘金莲”了吗?我不珍惜林逸,我还要珍惜“右派”队的声誉呢!一旦发生了什么不美妙的事情,就会名扬全场,成为20世纪的新《笑林广记》。想到这里,我拧了拧麻袋片上的雨水,狠狠往身上一披,弓着身子钻进苇塘里去了。我割!我拼命地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我狂跳的心一样。湿淋淋的铁秆苇子,在我刀头下横七竖八地倒了下来。在我感到累得喘不过气来,直起腰身小歇时,我仿佛听见我的邻居也在进行着一场谈话:

    “老白!我该怎么对你说哪!我……愧对了你。”

    “我不喜欢提旧事。你今后应该自爱一点。”

    “其实,我也不是有意从政治上搞你,我从进劳改队还没有诬陷过谁,只是……只是……我没法克制我的感情;你当时要是能允许林逸把对你的感情分给我十分之一,我也许就不会……”

    “我对林逸怎么了?我们相濡以沫。”

    “我也想和他唇齿相依呀!”

    “史凌宙,你不觉得这词儿太肮脏吗?”

    “老白,我和你真诚相见,你倒对我‘雾里庐山’,这不太合乎情理吧!今天我有意识地找你一块儿干活,不过是想向你抒抒心怀:我只有一个想法,你今后只要能和林逸疏远一点,我自动向李队长,不,我去找梁政委承认我对你是诬告,请求恢复你宣传员的职务,给我什么处分我都背着,决不食言。我看——”

    “我看这样倒可以洗清老白!”我耳边忽然传来林逸的声音。扭头一看,林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我背后钻过苇墙,到他们那块苇塘里去了。只听林逸继续说道:“老白!你过到那边去和叶涛一块儿割苇子吧!这会儿正是秋风秋雨时节,我想听老史背李清照的诗。”

    “小林!你不能……”

    听见白洁峰这乞求的声音,我怒火升腾,顾不得芦苇挡路,踉踉跄跄地钻过苇墙,一把拉住白洁峰的胳膊:“走!到我那儿去!人家阴阳电相吸,你在中间混充什么绝缘木头!”我使足吃奶的力气,把“花子政委”往我的地界里拖。

    “不!叶涛,你听我说……”被我的蛮力拉到苇塘中间的白洁峰,拼命挣脱我的手,“不是那么回子事,林逸会闹出问题的。”

    “人家不怕害臊,你操哪门子心。”我死死地拉住他,“走!省得脏了我们的眼睛。”

    “花子政委”猛然挣脱开我的手,以从未有过的严肃,瞪圆两眼,对我嚷道:“你……你根本就不了解林逸,你……”说着,他返身匆匆跑向苇墙那边的地界。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追踪过来。是白洁峰的严肃震撼了我,还是我还想把“花子政委”再拖回去?我现在已无法记清当时的意念了,反正我尾随着白洁峰重新到了我的“邻国”。天啊!我立刻惊愕得像个木桩子一样,钉在那儿不动了。我的眼前出现了非常严酷、但又使人非常惬意的画面:史凌宙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林逸骑在他的身上,一手揪着他的头发,一手左右开弓“叭叭”地正抽打他的耳光。平日愁锁眉鬓的林逸,此时俨然像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他双眉倒立,二目圆瞪,在这个两条腿的“大虫”身上,施尽了他的威风。使我更不理解的是:史凌宙躺在泥水里,毫无挣扎反抗之意,他嘴角淌出的血迹,被雨水冲向两腮,一直向耳朵下流淌。

    “花子政委”大概是动了慈悲之心,他想走过去劝架,我拉住他的烂西装上衣,用眼睛示意他:

    “别动!”

    白洁峰急切地说:“林逸会把他往死里打的。”

    “‘大颧骨’又不是纸糊的。”我说,“他既然有那骚劲就经得起打,让他受点教训,是大快人心的事。”

    “认识林逸了吗?”他问。

    我没有回答。我能回答什么呢!

    “世界上有两种强者:一种是像森林之王老虎,它从不爱炫耀它的强大,把锋利的牙齿深藏在绵软的嘴唇之中;一种是像粪堆上的公鸡,它总爱昂冠抖翅,以示自己很有力量。”“花子政委”用富有哲理意味的比喻,联系他自己说,“我就好比那只经常抖搂翎毛的公鸡,看上去很坚强,其实是外强中干。”

    我正在咂摸着“花子政委”话中的滋味,忽然,“花子政委”离我而去。他疯了似的冲向林逸扬善惩恶的现场。由于他的西服下摆被我牢牢地攥在手里,“嘶”的一声被扯掉了一大块。当我清醒过来时,我才看见林逸已从史凌宙身上跃下,他正弯腰拾起地上那把割苇的镰刀。我顿时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忙扔下手里那团烂布条,和老白一块儿扑上去,拦住林逸的去路。

    平日弱不禁风的林逸,在这个忘乎所以的时刻,竟然有了这么大的力气。他把我推了一个趔趄,又拨开老白阻拦他的胳膊,像一条厮拼的雄狮,向史凌宙俯冲过去。此情此景,史凌宙不再扮演自愿挨打的黄盖的角色了,显然他意识到了林逸抄起镰刀,不是做戏,而是真的要拼命,他匆匆从苇堆上爬起来,像是老鼠入穴一样往苇塘里钻。铁秆芦苇像一面竹墙横在他的面前,他一边用两手分着芦苇,一边往苇塘里狂奔。白洁峰则不顾一切地追逐着林逸,在苇塘边缘他抱着林逸的后腰。我拼死拼活地拉着他那只拿着镰刀的手,叫他放下手里的镰刀。

    “放开我——”林逸高喊着。

    “小林,你……”

    “侬松开我。叫我到上帝那儿报到之前,先给劳改队除一公害,省得叫他糟蹋‘右派’的名声——”林逸奋力挣扎着,用上海和北京的混合音向我俩呐喊。

    伙伴们从苇塘的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他们夺下他手中的镰刀,把他强按在苇子堆上。林逸脸色苍白如纸,胸膛起伏,气喘吁吁,继而把头埋在他的掌心之中。

    我们肃静地站在他的周围,好像忘记了语言是表达思维的工具——伙伴们默默无言,静听着秋雨淅淅沥沥……当林逸重新抬起头来时,愤懑的泪水和雨水同流,他揪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仿佛要把自己拔离开这块土地似的,歇斯底里地叫着:

    “为什么让我到这儿来?”

    “我毕业的志愿书上填的是去大西北呀!”

    “给我那把地质手锤!叫我走——”

    “天之涯、海之角……去哪儿都行!”

    “我在对谁说话?”

    “天啊!法典上有‘点头右派’这个词汇吗?”

    “我林逸罪在哪儿?你们说呀!说呀!干吗都直直地看着我!你们都成了哑巴了?”他把悲凉而锋利的目光转向白洁峰,尖声地质问着,“‘政委’,你那一套一套的认罪大理论呢!你拿出来批判我呀!你铝锅里的面糊糊,能为我填充肚子。可是你那套空头理论,能解除我的思想痛苦吗?”

    “小林,你冷静点。”白洁峰一脸苦相,“待会儿李队长来工地,万一听见……”

    “哎呀!我说‘政委’!侬把学到的ABC都伴着白薯面窝头吃进肚子,化成大粪了吧!”林逸毫不掩饰对白洁峰的轻蔑,用冷冷的目光斜睨着他说道,“他今天顾不得到工地来,这时候他正骑着那匹黑马去场部;不,他也许早就到了梁政委的办公室,手里端着梁政委给他倒的一杯温吞水,哆哆嗦嗦地向梁政委交差呢!弄得不好,老实巴交的李队长还不被摘了队长的乌纱帽,回他村子捋锄耪地去?侬连这一点都分析不出来,侬当初怎么进的数学研究所?嗯?!”

    “侬说得对!侬说得对。”“花子政委”学着林逸的上海话连连点头,“反正这出戏到此为止,侬可别往下再唱了。”

    林逸余怒未消地望着苇塘——那儿是史凌宙逃窜时踩出来的一条路。芦苇东倒西歪,上边飘着一块白塑料布,——史凌宙逃跑时太狼狈了,他遮雨用的破塑料布被芦苇挂下来竟不自知。此时,那块白塑料布,在风雨里飘飘摇摇,像是两军对峙时一方打出来的投降白旗。

    “看见了吗?”白洁峰指点着说。

    林逸咬着嘴角,若有所思。

    伙伴们七嘴八舌地说:

    “够他喝一壶的了,小林你消消气吧!”

    “给你镰刀,和叶涛一块儿割苇子去。”

    “你站在这儿,‘大颧骨’不敢回来了。”

    “听话!过那边去吧!”

    “……”

    林逸怏怏不快地接过镰刀,似仍有恋战之意。他两眼环顾着四面的苇墙,寻找着史凌宙的踪迹。我拉着林逸的胳膊,硬是把他架到了我们这块“国界”,我掏出两块用塑料布包着的干烙饼,递给他一块:

    “吃吧!前两天我母亲接见时送来的。”

    “母亲?”

    “是啊!”我狼吞虎咽地嚼起了烙饼,同时催促着他说,“快吃吧!雨水淋湿了再吃,就不解饿了。”

    林逸颓然地长叹了一口气,坐在湿淋淋的芦苇堆上。他沉默了老半天才对我说:“这些天,我常常在梦里见到我的妈妈。她躺在病榻上喊我:‘逸儿!逸儿!’叶涛,我妈妈解放前是纺纱厂里的童工,父亲是黄浦江的码头工人。上海解放前夕,国民党从海上南逃时,我爹爹在一次装卸军火的爆炸事故中丢了命。在那低矮的小阁楼里,我的孤寡母亲常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我说:‘逸儿,侬要努力学习,姆妈怎么受苦也要把你拉扯成人!’姆妈的苦心没有白费,我在解放后考进名牌大学。没想到……”

    “林逸!想开一些。”我安慰着他,“咱俩同病相怜,我也没有兄妹,只有个母亲。”

    “侬姆妈还能来看你呀!我姆妈……她……”

    “上海来这儿太远,不然早就来看你了。”

    他摇摇头:“侬并不了解我的境况,她……瘫在床上了。”

    “……”我干张开嘴唇,没有说出话来。

    “我知道,我在你心目中是个爱感伤的‘林黛玉’。”林逸喃喃地说,“可是侬知道我的这些境遇吗?解放上海那天,我和姆妈兴奋地在我们那个小弄堂里燃放鞭炮!叶涛!那时我们母子怎么不高兴呢?新中国是我们的,我们是苦藤上结的子母瓜呀!怎么,我倒成了‘点头右派’了呢!”

    “林逸!先吃烙饼!”我回避正面回答问题,——我也无法回答他的提问。

    他两眼噙着泪水,魂不守舍地咬着早已被雨水淋湿了的烙饼,执拗地追问我说:“老白那么乐观,到底是真认识到他有罪了呢?还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当然,这种阿Q精神,能够自我解嘲,又能减少挨批挨斗。我林逸做不到这一点,我觉得难受了就哭!我觉得高兴了就笑!我觉得愤怒了就挥动镰刀!假如再有什么不幸降临到我头上,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多余数’的时候,我会自己把这个‘多余数’抹掉的……”

    “林逸!别胡说了。”我制止他再说下去。

    “我很冷静,说的都是心里话。”

    “对于祖国来说,我们不应当是‘多余数’!”

    “那为什么不给我一把手锤,让我去贺兰山、大青山、祁连山采矿?”

    “林逸!总会有一天……”

    他打断我的话:“‘那一天’什么时辰降临?三年?五年?十年?侬说说看!”

    我卡壳了。

    谁能知道我们解禁的时辰呢?

    天知?

    地知?

    神知?

    人知?

    没有谁能给出回答。

    雨小了。淅淅沥沥的雨滴,变成了毛毛细雨。我们重新挥镰割苇,彼此默默无言。望着林逸纤弱的身子,我心头涌起了强烈的怜惜之情:难道他说的不对吗?他的武器不该是铁锨,而应当是一把手锤呀!假如那年他脊椎上没生骨刺,不伸脖子不点头,或许现在正在高山峻岭上为祖国寻找宝藏呢!记得我们初到这块土地上时,为了驱赶出工收工路途上的冷寂,沉沦的伙伴常常以精神会餐打发时间:什么全聚德的烤鸭子啦,什么东来顺的涮羊肉啦,这些美味珍肴,常常成为他们抑制冷寂的话题。林逸从不参与这样无聊的精神会餐,他和“花子政委”常用超脱世俗的独特方式,来消磨路途上的时间:“当头炮”“把马跳”“出车”“飞相”……不要认为他们只是在背诵棋语,他们是真的在下棋。棋盘在哪儿?他俩的脑子里各有一张棋盘。这两个既相吸又相斥的朋友,都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们在既没有棋盘又无棋子的空间,进行着智力的角逐。我真不知这两颗脑袋里,究竟装着什么电子部件,才能使他俩“空对空”地对弈,并一直拼杀到决定胜负为止。别看“花子政委”平时能把缺耳铝锅里的面糊糊让给林逸喝,在路途上“空对空”地下棋时,可就没了这种风格,他对林逸寸步不让。林逸也只有在这一刹那,才不再唉声叹气,皱着一双带有女性色彩的细长眉毛,思谋着制服“花子政委”的韬略。更使我感到惊异的是:如果在出工的路上,没有下完这盘棋,收工的路上,他俩还继续下,对错综复杂的战局和车、马、炮、相、士、将的位置仍能记忆犹新。我常常为他俩超人的智力而目瞪口呆,就连能倒背古诗词的史凌宙也无法与之媲美。试想,林逸和白洁峰都是能为祖国建设挑大梁的角色,但他俩此时都在霏霏细雨中干着“高浪费、低效能”——原始人也能从事的简易劳动,真是令人心酸的事情!特别是和我在一起割苇子的林逸,他身体单薄得就像一根枯黄的待割的芦苇,望着他弯腰割苇的背影,我的心不禁为之战栗。我悔恨我自己,认识了解他太晚了。而在这短促的光阴中,我又冷漠了他——这真是不能自我宽恕的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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