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顿时哑然,人人目瞪口呆。因为我们都知道劳改队长李满仓,是当地农村转到劳改战线上来的干部。人长得敦敦实实,赤红的脸膛就像北方平原上熟透了的红高粱。他虽然没什么文化水平,但办事憨直不会拐弯,我们初来这儿时,他还失口喊过我们为“同志”。当然,他很快地纠正了他的语失,但是他怎么样想装得严肃,嘴角还常常露出掩盖不住的善良笑意。这样一个干部,今天怎么会摇身一变,吐出这么多的文明词儿呢?诚然,他是对着一张纸照本宣读的,可那张纸是哪儿来的?我们不禁面面相觑。李满仓队长见会议冷了场,额头滚下一串汗珠,他抓抓头皮,用当地乡音说道:“你们发什么愣!这问题可捅到场部梁政委那儿去了。梁政委拿着你们中间里的……写的检举材料,对我呜呼呐喊地嚷道:‘问题这么严重,你这个队长到哪儿睡大觉去了?你鼻子尖下,都出现反革命的‘政委’了,你这个队长是干啥吃的?瞧!写这份检举材料的‘右派’,都嗅出来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了,你……你……你回去,按这份材料上纲的高度去开会。先把那个姓白的撤了,然后……’”李满仓队长似乎意识到他又犯了语失病,急忙装起“判决词”,板起脸来高声喝道,“我刚才的话等于没说。现在,批斗会开始,大家要猛烈地向白洁峰反革命行为开炮!”
空旷的会场光秃秃的,没有一株花草,但像飞来成群的蜜蜂似的,开始了“嗡嗡”的声响。会场不再沉寂了,一阵窃窃私语的声浪滚过去之后,如同谁按了电钮一般,无数双犀利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飞向了史凌宙。道理十分简单:尽管这儿土地荒芜,可是思想并不荒芜;这群落魄在这块乡野上的“秀才”,都具备着一个极其精密的大脑。尤其是在这清一色的男儿国里,人们对同性之间的异常现象敏感得就像含羞草。因此,史凌宙那天苦苦地要和我换铺位的丑角戏,已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公开秘密了。而使史凌宙碰壁的不是我,是“花子政委”,则更瞒不过伙伴们的眼睛。史凌宙既妒恨“花子政委”和林逸相濡以沫的友情,更恼怒他背后扮演了拦路虎的角色,于是,他下决心砸掉“花子政委”怀里抱着的那口缺耳铝锅,这不是十分合乎逻辑的事情吗?但是他忘记了:“政委”和“林妹妹”的绰号,不是白洁峰和林逸自诩的,也不是别人叫出来的,而是善于捕捉形象的史凌宙嘴里第一个叫出来的!然而,他现在在这幕悲凉而荒诞的戏剧中,扮演义正词严而又隐身幕后的原告。人!多么难以琢磨的人呢!这个字眼在字典上只有两画,显得那么单纯而透明;而当它一旦走出纸面成为活的人时,就变得那么复杂而混沌了。
史凌宙在无数眼神凝成的“聚光灯”下,有那么一霎间,菜黄的脸上出现了不安的神色。可是他很快点燃了一支劣质卷烟,那青灰、淡蓝色烟雾,遮住了他的脸;只有瘦削脸颊上的两个大颧骨,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难道他不饿吗?他的脸色和大家一样。难道他不疲累吗?他在劳动中从不惜力!但人性中的恶性基因,像一头凶龙奔腾而出,史凌宙已经丧失了理智,而沦为一个两条腿的动物了。
“大家对我批判吧!”不知何时白洁峰已经自动地站到被告席上去了。他弓着瘦瘦的身腰,虔诚地低着头,使人只能看见他头上那缕缕垂落下来的白发,“我……是有罪的。我不该用那神圣的面糊糊裱糊烂西服,更不该把那有政治意义的面糊糊给林逸吃。不过,我要表白一点,那糊墙报的面糊糊我没偷吃过一口——尽管我也想吃。还有‘政委’这个词儿,不是我自封的,我常常给林逸打气,要他坚强,所以——”
白洁峰的检查被打断了,刚才冷落的会场此时倒像是烧开了锅:
“谁给白洁峰起的‘政委’外号?”
“站出来认账嘛!”
“谁在背后把林逸叫‘林妹妹’?”
“别装糊涂!”
史凌宙一声不吭。队长李满仓倒先沉不住气了,他看见“炮弹”没射向白洁峰,反而拐了个弯奔向了史凌宙,急忙向大家挥舞着双手说:“耪玉米地怎么耪到高粱地里去了?打靶要对准靶牌嘛!梁政委要求你们干什么?批斗你们中间那个‘假政委’。从现在起,把‘枪口’都掉过来,朝白洁峰的反革命行为开火!”很显然,这个在劳改农场里芝麻粒大的干部,为会议不断被扭转方向而着急了,因而,他两眼直溜溜地看着我们,希望有人响应他的号召。
在一片乱哄哄的议论声中,站起来的竟是林逸。这个平日一言不发、只会唉声叹气的纤弱大学生,此时一反常态,用南腔北调的语言开始发言:“白洁峰端面糊糊给我喝是不对的,应该受到指责。可是我要说的是我自己,是我要求他往稠糊糊中掺水,以假乱真的。我林逸太脆弱了,像一棵小草一样总靠别人浇水施肥。所以,应当受批斗的是我。”说着,林逸迈着蹒蹒跚跚的步履,走到白洁峰旁边,和白洁峰并列地站在会场之前,“从今天起,我立下一条‘军令状’!要挺起腰杆来活得像一个人。至于刚才大家追查谁给老白和我起的绰号,这无关紧要,管它这些绰号是哪儿来的,要是我林逸有点阳刚之气,就不会有人叫我‘林妹妹’。我看,别叫好心肠的李队长为难,为了贯彻梁政委的指示,我是喝面糊糊的主谋,我写检查。白洁峰是从犯,该撤了他宣传员的职。我提议叫史凌宙干这个工作,他文底很深,又能写能画——”
会场愕然。
林逸能开口发言,已经使人惊讶不已,他主动迈步站到被告席上去,更使人感到震惊。伙伴们无不怀着欣喜之情,屏住气细听他的柔弱声音。但听到他提出不追究史凌宙起绰号的责任,以及建议让史凌宙顶替白洁峰的宣传员工作时,伙伴们的心情一下从沸点降到了冰点。林逸的发言一方面似在为白洁峰辩护,另一方面又像为史凌宙开脱。前者使人尊敬,后者令人愤慨。安静的会场重新开始不安静了,像一条平静的小河,突然刮起一阵风,就在这波浪乍起的千钧一发之际,李满仓及时地掌住了会议的“船舵”:匆匆表扬了林逸几句,又宣布了队部的决定,然后会议草草收场。因此,现在雨雾茫茫的出工路上,走在队列之外的人物,已然不是少白头的白洁峰,而是长着成吉思汗脸形的史凌宙了。
雨,不紧不慢地落着,那滴滴答答的声响像是谁在拨着一架令人神伤的古筝。那一双双泥巴脚的踩水声,如同为这架古筝伴奏。我的心头如同坠着一块泥巴,感到异常沉重。回头看了看白洁峰,心中更是苦涩难耐。这回雨水把他那套烂西装洇开,他就再也找不到廉价的“万能胶”了。诚然,食堂里发下来的白薯面窝窝头,也能起到“万能胶”的黏合作用,可是那一点点“进口货”,还不够他充饥的呢!他怎么舍得用它来裱糊“星条旗”呢!这个20世纪的怪汉,他把每个月发下来的生活费都买了成套的数学研究书籍。书刊倒是十分精致堂皇,而他却甘心承受这衣不遮体的秋寒之苦。此时,他在秋雨里佝偻着腰身,两手环抱着那口缺耳铝锅,活像个超度修行的苦行僧,抱着一个化缘用的破瓢。我走过去,把麻包片递给他:“喏,咱们合用它,多少能挡点雨。”
“不用。我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嘴唇明明在哆嗦,却装出若无其事的神色。
“何必呢?‘政委’!”我仍然称呼他这犯禁的绰号,“你要是躺倒在这芦苇荡里,将来数学界就会缺少一个大博士了。”
“别说这丧气话。”白洁峰反而安慰我说,“东北兴凯湖冬天冷到零下三十多度,我还常常脱光膀子用雪擦身呢!中国的知识分子就像过去卖估衣的商贩唱的:
经拉又经拽,
经蹬又经踹,
这一堆估衣,
我赔钱大甩卖!
“花子政委”在雨里,居然唱开了昔日估衣小贩卖估衣时唱的歌,使我倍感酸楚。我说:“那是你的一幅自画像。”
“不也是你的吗?堂堂记者披着麻包片,在这西风古道上以苦为乐!”“花子政委”拍拍我的肩膀,冷得打了两个喷嚏,他擦擦鼻孔下的鼻涕说,“不仅是你我的画像,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集体肖像。”
“也包括林逸吗?”我抬头问他。
“当然。”
我摇摇头。
“为什么?”
“卖友求荣,向‘大颧骨’暗送秋波。”我哼了一声,表示我的轻蔑。“与其这样,还不如继续当他的哑巴呢!”
“我倒为他高兴。叶涛!你要知道他从进劳改队以来,始终是死鱼不张嘴;这回总算是吐泡泡了。虽说他语不惊人,但是可以看见他有一种挣扎向上的生活愿望,我为他这一小点——也是很大很大的变化,而手舞足蹈。”
“对史凌宙的暧昧态度,你怎么解释?”
“叶涛,这可能是你的近视病了。”他把湿淋淋的身子和我贴得紧紧的,以一个先知先觉者的姿态,低声对我耳语说,“他是对史凌宙暗送秋波吗?否!我看他是给李队长下楼架梯子。你想想,如果不是林逸出场,李队长该怎样收拾残局?会不开不行,开下去还不行。就在这节骨眼上,林逸显示了他超人的聪明,他既叫善良憨厚而又缺少办法的李满仓下了台阶,又解除了伙伴们陪斗我之苦,他何乐而不为呢!”
“太便宜那个假道学先生了。”我愤然地说。
“未必。”他连连摇头。
“说出理由来嘛!”
“林逸身上虽然带点女性的味儿,他可没有向任何人摇头摆尾的奴性。他要是那号人,何致落个‘花岗岩’的罪名呢!我想——”白洁峰沉思了片刻,分析着说,“他所以如此反常,也许是给史凌宙摆设一个圈套,让这个道貌岸然的君子往里边钻呢!你知道他小时候是上海出名的象棋手……”
“你在为他的水性杨花梳妆打扮。”我颇不以为然。
“花子政委”还要为林逸辩解什么,队伍已经来到芦苇塘。芦苇已经成熟,像一座暗黄色的高大屏风,挡住了萧瑟的秋风,使我们略略增加了一点暖意。昔日油青黑绿的苇叶,已经枯槁发黄。那和白云融为一体的洁白芦花,早被秋风荡尽。只有那喜欢阴雨天气的“水哇子”鸟儿,在芦苇荡里“哇——哇——”地啼鸣。听见那尖厉的叫声,使人倍感这儿不是属于人涉足的水鸟领地。
天上的水云没有消散,史凌宙的脸上也聚集着铁青色的乌云。当我们瑟缩在苇墙之下,等待这位新上任的小头头分派活儿的时候,我从他神色上看到了他的某种孤独感。他时而低头看看自己的泥巴脚,时而又去看看被我们惊飞了的水鸭子;一会儿把视线投向烟雨茫茫的银钟河,一会儿又像是数着在河心浮动的片片船帆——一句话,他逃避着和伙伴们目光对视,尽量以若无其事的神态,来掩饰他内心的惶惶不安。
真是够倒人胃口的,史凌宙偏偏选择白洁峰和他结为一个割苇小组,叫我和林逸合砍一块苇塘。为什么?我难以猜测。因为这个面带忠厚长者之风的史凌宙,已不像我初见到他时那么透明了。尽管他古诗书读得很多,但从他的行为中,看不见我们的祖宗究竟给他留下了哪点中华民族的美德!正好相反,饥饿都没能遏制住他人性中的邪恶因素,他在这群善良的“山羊群”里成了一条疯狗。对白洁峰的“批斗会”后,和他一块儿从教育口来的一个成员传出来一条小道秘闻:据说这位人事处里的史科长,是人类向原始社会返古的变态儿。以他年轻时就当上科长的才干,他可以赢得一切;但他一不要房子,二拒绝和姑娘谈恋爱,因此,有人把他看成是正直和廉洁的化身,似乎这个孤灯冷对、孑然一身的人,是个全心全意扑到工作上、无一点个人需求的人。在反“右”运动的高潮中,和他工作上接触较多的小秘书,哭哭啼啼地不知向领导揭发了史科长什么问题,当时领导正愁凑不上划“右”的比例数,于是史凌宙也被凑上了数。对这样一个不阴不阳、非驴非马的“四不像”,要揣摩他为什么把对头冤家白洁峰和他分在一起,我不能进行分析,这是心理学家们才能胜任的工作。
好在他和白洁峰收割的苇塘,和我们毗邻,透过密密麻麻的苇墙,他们挥镰割苇子的声响,以及因用力而“嘿嘿”的咬牙声都隐约可闻。我和林逸有意拉开距离,他往东割,我往西割,背对背地干活,可以使我看不见他那双“暗送秋波”的眼睛。可是不知为什么,林逸割着割着就割到我身旁来了:
“叶涛……”
“干什么?”
“你……”
“是要磨刀石吗?给你。”我把兜里随时装着的一小块细磨刀石扔在地上。
“我不是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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