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涛!你是不是有病?”
我不理解他的意思,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甭瞒我,你至少有神经衰弱症。”
我想了想:“都是林逸夜里搅的。”
“我不怕搅。”他摆出高姿态,“咱们俩换换铺位怎么样?”
我求之不得,立刻点头答应。当晚吃完两个白薯面的小窝头和一碗曲麻菜汤以后,我开始卷我的行李。
这时林逸的右边邻居白洁峰,端着他那破铝锅进来:
“叶涛,你这是……”
“换个铺位。”
“和谁?”
“史凌宙。”
“叶涛,你不能搬。”
“为什么?”
“这铺位的排列顺序,是队长定下的。”白洁峰穿着那身旧西服,以劳改队宣传员的身份认真地对我说。
平心而言,在平时我对他是很有好感的。这个据说因血色素的缘故,二十多岁就白了头发的白洁峰,毕业于全国最知名的高等学府。他在学校数学系学习时,一连蝉联四年第一名。他是从一所科研单位,一个跟头从青云九霄跌到尘埃中来的。这使我感到惋惜。尤其牵动我的感情的是,他在国内没有一个亲人。他的父母新中国成立前不过是银行的高级职员,在解放军兵临城下时坐着飞机逃走了。只是他当时还在外地大学里,父母没有来得及将他带走。
白洁峰身上那件春夏秋冬不离身的旧西服,已经破烂得像一面被炸弹撕扯成碎布条的美国“星条旗”了,他一直穿着。苦难磨炼韧性,他不止一次地回绝了伙伴们馈赠给他的衣衫,使伙伴们无不为之惊叹。林逸处境比他强多了,还在不停地叹息;他比林逸境遇差多了,却没皱过一次眉头。说起来简直像个笑话,这个论证X+Y=?的尖子,生活中的低能儿,发明了一种修补他那褴褛衣衫的方法,不用针,不用线;不用剪子,不用刀;每每西服像墩布条一样不能穿了,他就用张贴墙报剩下的面糊糊,像裱糊匠糊寿衣一样,把他西服上的碎布条粘糊起来。晴天时,他瘦弱的身子支撑着它,还像个不修边幅的土“博士”;只要碰上雨天,无情的淋头雨把连接布条的面糊洇开,西服四面开花,布条条上下飞舞,“博士”像着了魔法一样,顷刻之间变成衣衫褴褛的“叫花子”。
尽管生活如此艰辛,白洁峰竟然不觉其苦,他穿着那面“星条旗”,在人前走来走去,依然不改他那来去匆匆的步履。每逢劳改队列队听队长训话,宣传员负有集合全队人员的使命,他拖着那双浮肿的腿,煞有其事地喊着“立正——向左看齐——报数——稍息——”的时候,队列里总是有人偷偷发笑。白洁峰此时的脸色像一块铁,俨然如检阅“部队”的“将军”。但是人们之所以称呼他为“花子政委”,而不称呼他为“花子将军”,实因他还有不厌其烦地对人进行政治工作的本能。我身为林逸的左邻,经常听到林逸的右舍——“花子政委”对林逸进行这样的开导:
“别悲观失望,振作起精神来。”
“哭意味着什么?懦弱。你应当坚强。”
“等我们改造好了,我去找数学权威华罗庚,你去找地质专家李四光,我们的前途充满阳光。”
“听清我的话了吗,林逸?”
“对,擦擦眼泪,睡个好觉。明天割苇子放个‘卫星’,我给你上壁报。”
虽然“花子政委”这些转来转去的车轱辘话,并不引起我多大的兴趣——因为天上的彩霞虽然好看,但毕竟离我们太遥远了。但我不能不十分敬佩他的“铁杵磨针”的坚毅精神——要知道他是我们中间最苦的人儿,也是这根“黑藤”上最苦的一个瓜儿啊!在饥饿的年代,他本来就没有多少热量,却用那一丁点热量去温暖别人。在这儿的成员明明都压抑得呼吸困难,他却把那一丝儿水分和别人同享,和林逸相濡以沫——我不止一次地看见,林逸夜里因肚饥而偷偷挤牙膏吃时,“花子政委”总是抢掉他手里的牙膏,然后匆匆跑出去,片刻之后端回来他那个没有耳头、可以和脸盆比大小的破铝锅。这个锅既是他的饭具,又是张贴墙报时的面糊锅,但里边的东西却非常之少——“花子政委”除去用它贴墙报、粘西服之外,剩余的面糊糊都为林逸充饥用了。其实,白洁峰何尝不饿?他身子比林逸高,干活比林逸卖力气,解开“星条旗”的纽扣,胸间露出一道道肋骨,似乎拿下来就可以当搓板用了,但他宁愿去抓生鱼、吃田鼠、吞蛇胆(据他说可以明目),总把那锅面糊糊给林逸留着。在静静的午夜,我每每看见这个镜头,都激起对“花子政委”的钦敬之情,心里暗暗埋怨林逸太缺乏一个男人应有的阳刚之气。
此时,我刚刚有了个离开林逸的机会,“花子政委”竟然公开提出了干预,并且口气那么坚决,这使我既费解,也感到愤然。我看看伙伴们还没吃饭归来,说两句刺儿话,也无损于他的面子,便横了他一眼:“我一不是搬出劳改队,二不是搬出中国国境,你何必拿着鸡毛当令箭?”
白洁峰尴尬地挠着他那少白头,似有难言之隐,在地上转了老半天,才仰起他那张黄瘦的脸,低声地对我说:“叶涛!你要是和屋里的任何一个人换铺位,我都不会阻拦,唯独你和史凌宙换铺位……我……我……我不能不说话。”
“噢!原来不是因为触犯纪律呀!对不起。”我愤然地把我的行李夹起来,用力地掷在史凌宙的铺位上,并以挑战的目光望着他,“老史怎么了?他又没戴两顶右派帽子,怎么就……”
“花子政委”毫不犹疑地把我的行李又夹回到我的铺位上,正了正他鼻梁上缠着胶布的土黄色眼镜,焦急地说:“叶涛!你还不了解史凌宙,他……他……他……”
“他怎么了?说嘛!”我赌气地坐在炕沿上。
“他是和我一块儿从东北兴凯湖调这儿来的,我不愿意说他的短话,可是……”“花子政委”搓着他的两只手掌吭吭哧哧了半天,“既然今天事情逼到这儿了,我就告诉你吧!老史这个人,他在兴凯湖曾和两个小流氓——男的,搞过那种说不出口的丑事,你明白了吗?”
如同在我头上炸了一声响雷,我被惊呆了。最初,我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继而一想,“林妹妹”的绰号就是从史凌宙嘴里吐出来的。平常他那么道貌岸然,但只一见到林逸就显出轻浮相来,这次主动要求我和他调换铺位,莫非他真有这种肮脏的用心?
“花子政委”见我沉默不语,不无感慨地叹了口气说,“你听他常给林逸背些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啦!‘雨落黄昏独自愁’啦!还有什么‘人比黄花瘦’啦!你是搞文学的,该知道这些诗词能给林逸增加多少生活勇气。现在正是需要帮助林逸站起来的时候,我怕老史再给他增加额外的烦恼。叶涛,我做的没有错误吧?”
“老白,你是对的。”我微微垂下了头。
“你对林逸还欠缺了解,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你慢慢就会认识他的价值了。这样一个年轻的伙伴,我们不能叫他倒下去,得叫他跟上队伍,将来好为祖国发挥才智。”“花子政委”脸上出现了少见的激动,他那两只疲惫的眼睛,饱含深情地对我说,“我要求你多关心他,就像我对他那样,行吗?”
我没有理由回拒“花子政委”的要求,答应了。他告诉我:林逸是个没有言论的“右派”,在矿院掀起反“右”高潮时,他正患脊椎骨刺病。医生告诉他要经常伸一伸自己的脖子,以伸展开脊椎的骨环,使骨刺碰不到通往两臂的神经。林逸遵医生之嘱,便经常活动自己的颈部。那天,他看一张张贴在校园墙上“右派”教授的申辩书,本能地伸了几下脖子。有人说他对“右派”教授的论点,不断地点头,于是他便成了“点头右派”。
我笑了——那是酸楚苦涩的一笑。
“别看他‘闲静时如名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花子政委”嘴里吐出对林逸的一连串形容词儿,“确实像《石头记》中的林妹妹;可是他性子烈得很,到现在还没在结论上签字。在兴凯湖,他两次自杀未遂,那儿的劳改队长称他为不可救药的‘花岗岩’!”
“他活得很真实。”我的声音是从胸腔里憋出来的。
“是的!”白洁峰说,“至少比我活得真实。”
“你不是坚韧得也像头牛吗?”
他拢了拢披落到额头上的白发笑了:“叶涛,如果没有主人吆喝,牛有自动拉套的吗?它可以成年累月卧在槽头,反刍胃里翻上来的草料。我认为承受外力推动而显示韧性的物体,都算不上强者;只有自觉奋发地跋涉,才有资格赢得强者的称号。如小小的蜜蜂,为酿造一公斤蜜而要飞千里,风里来雨里去。再比如小小的蝼蚁——”
我制止了他:“太玄奥了,我们还是研究一下对林逸……”
“嘘——”“花子政委”用声音制止我再说下去。
屋外有了脚步声,那是伙伴们吃饭归来了。第一个进屋的就是史凌宙,他看见我卷起的行李,已放在大炕上,两个高颧骨因兴奋而闪闪放光,他忙撂下碗筷去卷他的行李。
我走上去说:“老史,不必了。”
“怎么?”他狐疑地望着我,“怎么你又变卦了?”
我不能叫他疑惑到白洁峰身上,话锋一转说:“马上冬天就到了,你看我这儿挨着炕洞,热炕能治我的关节炎,你那儿热气串不过去。”
他眨眨眼睛,第二次做出了高姿态:“叶涛,离冬天还有一个节气呢!为了你能在这个把月里睡踏实觉,我俩先把铺位换一下,冬天烧炕时再换回来。怎么样?”他觉得这样的交换条件似乎还不足以表示他的诚意,便又加码说,“你不是有关节炎吗?没关系,你看,我有一条隔潮的狗皮褥子,你搬过来,我把它留给你铺。这总该行了吧?”
多么优厚的条件!多么动听的语言!又是一副多么道貌岸然的面孔!昔日我对这张颧骨高耸的脸,虽然谈不到喜欢,但也绝无厌恶的心理,因为他年长我几岁,偶尔还能激起我对长者一种本能的敬重。今天,我却不敢正视他的那张脸,好像他那张脸上突然长了无数雀斑;不,那是一片一片的苍蝇屎——使我感到恶心。我低下头来,避开他的视线说道:“我看……不必瞎折腾了。”
“是不是你累了?”他像我的影子一样,对我紧追不舍,“你休息,我来帮你搬。”话音才落,他的手已经抓到了我的行李。
我实在忍无可忍,略带愠怒地说:“谢谢!我决定不搬了。”
“啊?”他吃了一惊。
我找到了堂而皇之的理由:“随便换铺位,是违反纪律的。”
“刚才你怎么没有想到纪律?”他两眼直视着我。
“现在想到也不算晚吧!”我和他四目对视。
史凌宙的眼睛像即将熄灭的蜡光似的,越来越黯淡了;但一霎间,他两眼重新闪闪发光。他不再盯望我,目光直直地射向了“花子政委”。很显然,他在寻找问题的症结所在。白洁峰对此毫无反应,他佝偻着瘦弱的身腰,似因疲累而在闭目养神,他的白头发遮住他整个的脸颊。
整个屋子的视线都投向了我俩。唯有林逸像对待另一个星球发生的战争一样,侧着身子躺在炕上,面前摊着一本卷了边的《红楼梦》。也许他正读到黛玉焚诗的那一章吧!他叹息、摇头,眼窝下闪着晶莹的泪光……
宿舍哑然无声。
静……
喧叫着的灰色载重大卡车,响着喇叭从我身旁疾驰而过,那“嘎——嘎——”的连续长鸣声,撕碎了我回忆的梦。啊!这儿没有芦苇,更没有芦花;飘在我面前白白的东西,是春天扬花的柳絮,是姑娘脸上飞舞的银纱……
这些都不是我要找的,我要寻找的是“花子政委”那一头银发。
潇潇春雨衔接起我那中断了的梦,我在霏霏雨幕中寻觅……
要在一千万人口的大城市中寻觅一个不知地址的人,并不比在烟波浩渺的大海里捞针容易。但是那芦花似的银发,那口缺耳的铝锅,以及那只名贵的“白玉鸟”和那副茶色的养目镜,时时刻刻撩逗着我的神思。我必须找到他。我不但想了解他的现在,更想知道“林妹妹”的情况——因为在我记忆的河流中,林逸后来的命运比“花子政委”更多灾多难,一度成了整个劳改农场无人不晓的人物。
我打电话、写信给当时的难友,但是一无所获。就在我“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失意时刻,一个回到市公安局工作的同志,在几百个名叫白洁峰的人中,终于把“花子政委”找到了。我拿着那张巴掌大小的地址卡片,心跳得如同击鼓,披上风衣正待出门时,春雨潇潇破天而落……
雨丝悄悄地飘落在静静的街道上。
雨丝滴答地叩打着公共汽车的玻璃窗。
路程很远很远……
车上寂静无声……
寥寥无几的乘客,无一例外地都在隔窗眺望这座烟雨蒙蒙的城市。我裹紧了身上的风衣,失神地望着斜飞的雨丝,任雨幕中各色的花伞在窗外接踵而过,眼前浮现着的却是另一个画面……
那是秋雨绵绵的日子,淅淅沥沥的冷雨在荒野上滴落着,泥泞的古道上跋涉着无数双泥巴脚——这是“右”字号的劳改队冒雨去抢割苇子。队伍中有人披着麻包片,有的顶着自编的蓑衣,有的戴着破了边儿的大草帽,尽管穿着千奇百怪,手里却都提了一把月牙镰刀。如果不是队伍还保持着长方的队形,那一副副尊容,简直无异于一群拦路抢劫的强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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