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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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子当真睁开了眼睛。全病房的人也都朝那相框望去。当今的洗印技术,真是无所不能,我在老人家中看到的那张卷了边、黯然无光的妞妞照片,此时不仅变得色泽亮丽,连妞妞的两个酒窝,都被细致地表现出来了。甄六眼中的两滴老泪,顿时滚落了下来,他嘴唇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话,朱大夫立刻上前制止说:“请先收起来,老人需要安静。”

    “这是我妈,”甄珍向朱大夫解释着,“她能医治我爸的心病呢!”

    “现在不行。你要听从医生的。”

    甄珍还想争辩什么,朱大夫又开腔了:“老人血脂呈黏粥状,是病发的内因。听说老人犯病,是你们当儿女的引发的。你把照片留在这儿,我先和你商量一下送老人去医院的事。”

    第一个反应不是来自甄珍,而是来自甄六。他伸出右手晃动不止,那意思表明他不去任何医院。朱大夫并不理睬老人的手势,继续尽她医生的天职:“在这儿治病,我们当然会竭尽全力,但是你也知道这儿没有大医院的各种设备,我个人的意见是送301,那儿收治军级以上的干部,甄老将军应该马上到那儿去住院。”

    “爸……您看……”老头子再次晃起右手。

    朱琴急了:“你怎么能听病人的呢,来,咱们出来商量一下。”

    室内的人都出去了,只留下我这个失去意义的“伴听”。我还能听什么呢,老人都失语了!但就在这两个人的世界里,甄六老人先示意我到他床头,待我刚刚坐定,他那只没有失去自由的右手,紧紧地把我的手拉在他的掌心之中。他目光直直地望着我,好像生怕我突然离他而去似的。我的心颤抖了,接着泪水失控地流淌了下来……

    之后,全凭我对老人昔日的了解,来理解他的手势了。他向我表达的第一件事,我理解是把妞妞的遗像挂在病床旁边的墙上;第二件事,是他拒绝去什么高干医院的病房,他留在这儿治病;第三件事,让他的女儿马上离开这里,别再来看他;第四件事,就是挽留我不要走,他还会重新出声说话的。我顺水推舟地安慰老人说:“相信您能重新站起来,我不会轻易离开您的。就是您女儿坚持送您去301,我去那儿当‘特护’。”

    屋外的会谈结束了。朱琴进来向老人传达谈判结果:家属的意见是就地医疗,必要时请些专家来会诊;送不送301医院,视老人病情发展而定。当甄珍再次走向老头子的床前时,老人一直闭合着双眼,任甄珍如何喊爸,甄六也没睁开眼帘。最后,她说她公司脱不开身,向朱医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告辞了。直到这时,我才想到我还空着肚子。李贵当天特意为我开了一顿小灶,他陪我吃饭的时候,弄来一瓶凉凉的啤酒,说是冷冻一下肚子里的火气。我说:“你活得可真不轻松。”

    他说:“小小公职人员,习惯了左右逢源。”

    “你不过是这儿的办事员,棘手的问题该让疗养所长出头哇!”

    “你以为我愿意顶着雷过日子啊,人家到杭州休养去了。”

    “真有意思,疗养所长外出疗养,这儿条件不是挺好的嘛!”

    “蜀中无大将,廖化打先锋。我就是这个受苦受累的命。”

    “我看你也算是出师了,你今天回答甄珍的质询,真是面面俱到。”

    “这公主还好对付。你还没见到那位甄华公子哥儿呢,一说话能吓人一溜跟头。”

    “我已然领教过了。”

    “他在深圳,你们又没见过面。”

    “在电话里。”我把他与老头子的对话细节,一字不漏地对李贵述说了一遍。

    “噢!我醒过闷来了。我说我和朱医生力主将老头子送往301医院,她一直持反对态度呢,那所医院里住的净是些军队的负责同志,她是怕老头子当面向上级谈及交房的事情。”李贵好像是破译了什么重要密码似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笑,“真是机关算尽,千方百计地想化公为私。为了那垄房瓦和地皮,就不顾老爸的病了。”

    “画龙点睛,言之成理。李贵,老头子是写不成这份材料了,昨天他还用手比画着,意思是让我起草报告,你看总得了却老头子这桩心愿呐!”

    李贵说道:“那你就能者多劳,动手写吧。”

    “我说李贵,我是军外人,连开头的称呼都不知道,怎么下笔?这么办如何,你写我给你打印。”李贵面露难色,再三问我这是不是老头子的意愿。我理解了他身为军人的难处,为他解疑说我说的话我负责,电脑存档写明是我代笔执行老人的嘱托。”

    “这不属于你我的阴谋吧?”

    “就算是‘阳谋’吧!来,为了我们的‘阳谋’干杯!”我举起了酒杯。

    啤酒杯子在空中碰撞了一下,我俩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十

    算是老头子命硬,大半生多少关坎都闯过来了,甄六初犯的血栓,经过朱大姐和杜鹃精心护理,20多天过去以后,老人已然能趔趄着身子下地,坐在医用小推车里,出现在楼道上了。不过他的舌头仍然不会拐弯,说话失去了往日的清楚。因而在楼道里遇见一些老人时,老家伙们常常拿他开心说:“哎呀,我说‘中央’,你升官了,你成了二战时期坐着轮椅说话的罗斯福了。”

    “我——我——是——中国——的——甄六——”

    与老头子下过象棋的丁政委,俯下身子对着他耳梢说:“你还能跟我楚河汉界一回吗?”

    “能——能——我能——杀你——个片——甲不——不——留——”

    “你这家伙生性好斗,可是你从没赢过我一盘棋。”

    “午睡——睡后——到我——屋——我们——”

    丁政委看甄六说话吃力,打断了他的话说:“行了,一言为定。”老丁个儿高,说完这两句话后,还弓下身腰十分友爱地吻了吻甄六的秃顶:“像你这样既非常讨厌又十分可爱的老家伙,已然快走光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自从这个半瘫的甄六能够挪动身子开始,他就自觉地离开了医务室,搬回到他那间屋子里来。因为疗养所里都是花甲老人,他们经常找大夫看病拿药,屋里有张病床十分不便,这是他急于搬回老窝来的原因之一;之二,妞妞那张彩色放大的照片,他不愿意让别的老头们看见,只想和她独处。照片镜框是挂在他床前墙上的,他常常坐在轮椅上久久地望着她,一动不动或喃喃着什么。本来病后他就变得语言不清,谁也听不懂他与她究竟在说些什么。每每看到这个镜头,我都为老人的痴情而心动。

    此时已至萧瑟秋天,窗外黄叶飘飞凋零的景象,就挺撩人感伤情怀的;加上老人室内这幅画面,我常常感到古典情愫之珍贵。但是朱大姐告诉过我,不能让老人恋栈于悲情困拢之中,所以我还有不断地转移老人情绪的任务,推着轮椅各处转转,或千方百计让甄六背对那个镜框。有时成功,有时失败。

    这天午睡过后,他又要痴呆地面对妞妞照片时,我来了词儿了:

    “伯伯,您忘了与丁伯伯下的战书了?”

    他斜的嘴角咧开了,那是他在笑。我真是高兴死了,先去棋牌室搬过下棋用的小桌,然后马不停蹄地找来丁政委。我给两个老头儿沏上两杯绿茶(那茶叶是我抽空回家时,从家里带来的),又帮他俩摊开棋盘,考虑到甄六只能使用那只右手,我把小桌摆得略向右边倾斜一点。

    “当——头——炮——”

    “把——马——跳。”老丁故意拉长声音,以和甄六对应。

    当两人双双进入角色以后,我把杜鹃找来应急,我去找李贵完成那件“阳谋”的扫尾工作去了。上交房宅的公文,是由李贵起草的,经我修改后曾读给老头子听。费了好半天的工夫,我才听出来老头子的表态,是说草稿语气不够坚决;还责令我们必须在报告上,同时给两个崽子的贪婪曝光。李贵有点害怕,我则亲自挥笔。这是最后的一遍文稿了,我将其扫描进办公室的电脑,以示文本与李贵无关。然后,我又打出成文,以让老头子看得清楚一些。

    重新回到老屋之内,屋里的气氛出奇地好。杜鹃站在一旁观战,甄六老头子见我进屋就忙不迭地对我报捷:

    “小红——头——盘——盘棋,我杀——杀得他——举了——了——白旗。”

    丁政委更是连声附和:“哎呀!我怎么搞的,竟成了老甄的手下败将!”

    “你——不该——跳跳——马——该把——车——车——沉底——”

    “甄六你的棋艺长道行了,居然兵临我的紫禁城下。”

    “我——本——来——就比——你——你——强——”

    “完了,我缴枪投降。”

    丁伯伯高声赞扬甄六棋艺长了道行,杜鹃则朝我偷偷地眨眨眼睛。我明白了:这是丁政委有意以输棋给病友找乐。而甄六当真像个老小孩那般,对这“猫腻”一无觉察。此时老丁才亮出底牌:他的疗养期满,明天就要打道回府,今天是陪“中央”下的最后两盘棋,“中央”以全胜收场。

    丁政委又亲吻了一下甄六的秃头便告辞了。杜鹃见我回来早已溜号,此时屋里只剩下了我和老人。趁着他正沉溺于难得的胜利喜悦之中时,我把那份打印好了的报告,交给了老头子。他的表情已然告诉我,他满意最后形成的一纸公文,可是当他在报告上签名时,遇到了非常大的麻烦:能摆弄棋子的右手,怎么用劲也无法握紧那支钢笔,最后我只好攥住老人的手,歪七扭八地签上了“甄六”的大名。老头子十分急切,签名后立刻催我交李贵封好,立刻送往上级主管单位,并通过哑语般的手势告诉我,这也是打仗,因为他的两个崽子,也正在翻云覆雨,快速是战争取胜的重要因素之一。

    在我的印象中,这是老头子少有的欢快时刻:那位使他刻骨铭心的妞妞,在用含笑的目光看着他;他在楚河汉界之争中又打了翻身仗,两次直捣棋友老丁的紫禁城;此时他又在制服贪婪的黑手,他自信能斩断来自家庭的魔爪。我为老头子的快乐而快乐,一个年纪到了黄昏斜阳时分的老人,心情愉快比吃任何补品都重要,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可是在我为这一纸公文,去李贵办公室的时候,杜鹃干了一件疏忽的事:她去给老人服用“都可喜”的时候,无意间说起下午楚汉对弈的事儿。她说丁政委这个人非常大度,硬是把该赢的棋给下输了。

    “他——根本——不是——是——我的——对手。”

    杜鹃起始只是笑笑:“您先把药吃下去,我再告诉您其中的秘密。”

    “有——啥——秘密——你——在——旁边——是——看——

    看——见——了的,我杀——杀他——他个——片——甲不——不

    留——”

    “您到底老了,头一盘他偷偷拿下自己的‘车’;第二盘,他的‘当头炮’分明已然‘将’死您了,可是他没取您‘老将’的脑袋。”

    “你——是——胡——说——胡——说——”一辈子没认过输的甄六,一下子把快要咽下喉咙的药片,喷吐了出来,“你——这——嘴唇——涂——涂了——死人——血——的——妮——子——走——滚——”

    杜鹃满脸沮丧,甄六一脸怒气,正在这时,我回来了。我何尝不知道杜鹃说的是实话,但还是不得不以谎言对待真诚:我说杜鹃不会下象棋,是在胡乱地指点棋弈。在说这话的时候,我狠狠地踩了杜鹃一脚,让她金蝉脱壳快快离开这儿。以杜鹃往日的脾气,一定会拐弯抹角地甩两句臭话,才能咽下这口窝囊气的,这天她蔫蔫地走了,不一会儿又端来两片“都可喜”,我喂老头子吃了下去。

    本来事情到此就该画上句号了,可是这个甄老头子并没到此刹车。他问我那个老丁是不是当真让他的棋了。我说没有,我看见了第二盘的最后决战。他神色迟疑了一会儿,突然让我把丁政委找来。我的天!都成了半瘫的病人,还是不改他生平的争强好胜的秉性。我十分无奈,只好找借口说,人家明天要离开疗养所了,正忙着和老朋友们告别,是不是饶了人家。谈判的最后结果是:让我打个电话给老丁,但他要亲自听到丁政委的回答。

    我苦笑着拨通了丁老的电话,并说明了用意。然后把电话听筒交给了甄六。丁老哈哈大笑地对甄六说:“好你个甄六,你身上的枪伤,都是打在前身的,说明你打仗时从不退缩,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怎么能在棋盘上打败仗呢!这两盘棋我是输给你了。”为了让甄六不再生疑,他附加上了另几句话,“输给你这秃顶老家伙,我是不服气的,有空我来疗养所时,一定要找回面子。再见!”

    人过八十老小孩。丁政委三言两语就解开了甄六心中的疑云,可是我却为此绞尽脑汁,让老头子心里恢复平衡。当天夜深,我躺在床上和杜鹃聊起了这件事。杜鹃一反过去的矫情,说她不该泄露天机;但她反复声明是无意的,绝没想到几句闲谈,竟会惹老头子对她发火。她之所以挨了老头子的臭骂没有还以颜色,杜鹃总结成两句话:“过去我只是恨他,现在我当真发现了他的可怜。”

    “你没发现他也有许多可爱之处吗?”我说。

    “可那些可爱的东西,还有实际价值吗?”她反诘我说,“我见过他儿子甄华,他不仅仅是花花太岁,那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你们那一纸公文,就能有擎天之力?”

    “时下手眼通天的蛀虫确实不少,可是毒蛇吞大象的事,我至今还没有见到过。”

    “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杜鹃打了个哈欠,“红姐,你也别多想了,你这些天比我累多了。咱们小小百姓,管不了官场幕前幕后的事,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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