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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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丁政委离开疗养所以后,我责无旁贷地顶替了丁老与甄六对弈的位置。道理很简单,其他老家伙只会拿甄六开心取笑,谁也不愿意和这个半瘫交手。他们都是来这儿短期疗养的老人,对他们来说是寸时寸金,都在这里拼命地潇洒晚年,有谁愿意与一个说话呜呜啦啦、动辄大发雷霆的伙伴为伍呢?因而我这些天来,除了给老人读报,就是下棋。基于杜鹃泄露天机的教训,我下棋时不得不装出十分认真的样子,十盘棋我至少要输掉九盘,以让甄六享受难得的一乐。使我为难的是,我还要输得像是真输的样子,以防老人看出破绽。那天,我的“卒”拱到他“士”脚,他的“兵”也拱到我的“相”眼,双方都只剩下一车一卒,步入残局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这个残局,酷似甄六的晚年。一张妞妞的相片相伴,一辆轮椅相随,一个伴听相助——除此之外,几乎与这个喧闹的世界绝了电缘,他的女儿只是在国庆节那天,送来一些活血通栓的食疗补品,她的那位宝贝哥哥,一直没有露面,好像这儿半瘫了的甄六,不是他的爸爸,而是两旁路人。

    “你——发哪——门子——愣,走——走棋——棋——呀——”我的思维回到了棋盘上,应对地说:“这是残局,很难走步。”

    “是——残——局了,你——我——都——快——成了——光杆——司——令——”

    我笑了,笑得有点酸楚。我之所以悲上心头,是甄六并没意识到他昔日的一切,正和盘上的棋子一样,所剩寥寥无几。但我并没想到这也是我生活中的一盘残局,因为就在我为甄六而悲的时候,一个与甄六有着密切关联的人出现了。凭着我的敏感,我猜出来这是甄六人生棋盘上的重要棋子之一,来者就是他的儿子甄华。

    他个儿瘦高如竹,穿一身笔挺的西装,风风火火走进屋内之后,先不失礼貌地说了声:“老爸,听说你中风了!”然后,他那双鹰鹫般的目光,就逼向了坐在棋桌前的我。我坦然地站起身来,避开了他的视线,回头之际我才发现,李贵神情慑懦,也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不用问我也知道,甄华是先去了办公室才到这里来的。

    “你——还知——道——道——来看——我?你——你给——我——出去——”本来脸色就苍白如纸的甄六,对弈残局被儿子搅了后,脸上的肌肉就哆嗦开了。待甄华把目光扫向我的那个瞬间,老头子的面部神经似乎失去了控制,面部肌肉歪斜得走了形态。

    “老爸,我工作实在太忙,怨我来北京来晚了。”儿子不动声色地说,“要是知道你身边有个漂亮的女秀才,我早就该回北京。表演得真不错嘛,与办公室的小小谋士,提前把交房报告递到上边去了。唉!这叫智者千虑,也有一失!”老头子拼着老命想从轮椅上站起来,同时吼叫地打断了儿子的话:“你——少——放——屁,那——那——是我——我的——旨意。”

    “你都到了半瘫的份上,还能写字?你儿子不是傻瓜,傻瓜成不了豪门大户。”

    “你——你——你——”甄六一下子坐回到轮椅上,头像歪嘴葫芦那般,沉甸甸地磕在椅背上,他昏厥过去了。

    我顾不上与这位太子争辩,马上跑到医务室。待朱大夫和杜鹃过来,老头子已然只剩下不均匀的呼吸了。于是又开始了又一次的紧急抢救,李贵和我加上朱大姐、杜鹃,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老人从轮椅上抬到了床上。在朱医生和杜鹃履行天职,为老人吊瓶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难以平复心中的愤怒:

    “你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上次老人犯病,就是为你那个泯灭天良的电话。你要是摆你亿万富翁的谱,回你老窝摆去,这儿在救人!被救的是你父亲!”

    “小姐,你口气太大了吧,正因为他是我老爸,我才比你们更有发言权!”

    杜鹃火了:“你是他儿子,为什么不帮一把手,站在那儿充大爷?”

    “你们有的是医生,有的是护士,有的是疗养所的工作人员,有的是我老爸的保姆。按职能分工,这是你们的事。”甄华振振有词地说,“我的权利在于,我是我老爸的血缘亲属,对善后处理有决定权。”

    平日从不动容的朱大姐,此时都难以忍受他的出言不逊:“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吧!”

    “办法有三:第一,马上送301医院,现在应该送那儿去了;第二,李贵把我老爸的工资,结算清楚转给我妹;第三,这位冷面小姐的保姆工作,到此完结。据李贵说,她曾为我老爸付出了不少的心血,奖金我替我老爸付清。”说着,他拿出一沓钞票,数也没数就递给了我。

    我从没受过如此的侮辱,接过钞票后,我用足了力气,甩了个天女散花……之后,我挽起我的背包,步出大院的院门。

    后边传来李贵的喊声:“魏红!魏红!老人离不开你,到301去护理老人吧!”

    我无语。

    我无泪。

    直到我走了一段路,回首那片青灰色小楼时,我的泪水才冲开心灵的闸门,流淌了下来……到了是年深秋,来自美国西雅图的入学通知书,飞到了北京。在离开北京之前,我给李贵打了个电话,不外询问老人的病情,以了却我的思念。可是他告诉我,甄六老人已在月前逝世了。我没有过于悲恸,因为老人活下去是很苦的。在我登上赴美飞机的前两天,我特意去了下葬老人的墓园。在献上了一束冷色的白菊(那是我的形影)的同时,在墓碑前还留下了我的几句心语:您还记得我们对弈时的残局吗?其实那是您晚年一幅悲凉的写意画,就像您墓地旁,落叶纷飞的深秋。您步履匆匆地走了,陪您同时逝去的是一个时代。该怎么说呢,您如同一首乐章的终止符号,我则是另一个乐章序曲的第一个音符。

    我要走了,我去的地方是您并不喜欢的西方世界。您的一生,无可遴选地将成为我生物工程学中的一篇论文,因为它的基因内涵太丰厚了。我真想把您“克隆”下来,永存我心,永铸于世。伯伯,再见了!

    2000年2月22日于北京

    【祭钟】

    麻四失踪了。

    村里一个大活人从村子里消失,就如同东流的大河里冒了个泡沫一样,无声无响。据说,首先发现麻四倒锁了房门的是冯二寡妇。在一个蛤蟆噪叫的初夏之夜,冯二寡妇到麻四家去商量合伙在她家开个小饭铺的事,“哐啷”一声,她脑门撞上了铁锁。

    麻四去了哪儿?和麻四相好的冯二寡妇一无所知,麻家峪的村民也就无从知道了。鸡叫狗咬娃儿哭的几百户人口的山村,各忙各的生计,没人仔细打听,也没有人去查找麻四的下落——唯一知道麻四去处的,不是两条腿的活人,而是村边那棵根须牢牢扎进山石缝儿的老桑树。可是它又不会说话,无法向村民们述说它体躯上的只只树眼看见的一切。

    昔日,这棵历尽风雨沧桑的老桑树下,是村民们集齐、等待麻四分工派活儿的地方。只要挂在它弯脖树杈上的铁钟一响,村民便懒洋洋地从村里出来,围拢在这棵老桑树下。有人吧嗒着古老的烟袋锅,有人抽毛八分的劣货香烟卷,在烟雾如庙堂香火般弥漫开来时,太阳已经两竿子高了。麻四站在土岗子的点将台上,把肩上扛锄、手中握镐的村民,像哄绵羊群一般,哄向四面八方。

    不记得是从哪个时辰起,老桑树下断了香火,它和树脖上的那口铁钟,开始承受几十年没有的那种寂寞。但麻四很怀旧,他隔三岔五常到它身边来。起始,他习惯地叼着带棒儿(过滤嘴)的烟卷,双手叉腰地往土岗上一站,眼前虽然没有一个村民,但他俨然像往常分配张三、李四去××地干活的神气一模一样。之后,老桑树的树眼分明地看出他昔日那刀锋一般的目光,开始变得黯然失色,连从前嘴里叼着的带棒儿的香烟,都改为没有带棒儿的烟屁股了,烟屁股都灭了火他全然不知,还死死地叼在他的嘴角;那灭了火的冷烟,倒是挺像他那“卷了刃”的目光的。

    老桑树三十米开外,是麻家峪通往城关的一条大道。树眼看得清楚在猩红的太阳刚出山时,村里贩运石料的手扶拖拉机带着拖斗,突突突突地喧叫着开往城关。这时,使老桑树始料不及的是,他死灰一样的眼神,突然燃起了火焰,他把烟屁股往地下用力一掷,像疯子一样跳着脚高声骂道:“俺日你娘哩,‘不怕你今天这挂车跑得欢,就怕有朝一日跟你拉清单!今天初一月如镰,还有十五月儿圆’的日子哩!”

    麻队长骂谁哩?骂的是村里号称十万元户的乔三:“叫你车轱辘一转,又是米又是面吧!总有一天你这挂车,在他娘社会主义大道上翻了车。到那天把你拉到老桑树下,斗得你喊爹叫娘——毛主席说得对,不斗行吗?麻家峪都他娘的资产阶级了!富户的闺女搽脂抹粉,还涂了像吃了死耗子一般的红嘴唇——娘个×的。”

    骂归骂,那拖斗车的车轱辘照样地转。他骂得声音再高,也压不住那“突突突突”震耳欲聋的马达声。麻四痛快了一阵嗓子之后,目光中那团烈焰渐渐熄灭,重新在他脸上蜘蛛般吐丝结网……

    老桑树当真觉察出麻四苍老了许多。几年前,他眼角不过刚刚有几丝鱼尾纹,而今他额头以及腮边的褶皱,就像麻家峪大山的山褶,横一道,竖一道;仿佛是那夏天的雨夜里七枝八杈的闪电,一下镶嵌进了麻四的脸上——他被一个霹雳击中了,在面部留下了雷闪的怪异图形。

    记得,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麻四又来老桑树下寻故了。树眼看见他围着老树转来转去,然后伸出他那两只曾指挥麻家峪开山造田、砍树炼铁的大手,哆里哆嗦地在树干上摩挲个不停。摩挲了好一阵子之后,他吸溜着稀零的青冷鼻涕,突然两眼溢出来一串泪瓣儿:

    “老桑树,你是见证人,当年麻家峪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典型。那省委书记叫啥来着,曾叫我敲钟把全村的老少都集中到这儿来,当着乡亲们的面,给了麻家峪大队一面锦旗。你还记得吗?”

    “那时候,俺们麻家峪鸡不啼、狗不叫,连生的娃儿都懂纪律,不哭不号。全村几百口子鸦雀无声,整齐得像军营;县里夸俺们说拿起枪来,就能打仗。你还记得吗?”

    “那时候俺麻四算个啥,大字识不了二个,竟然被请到省城里去做‘典型报告’。住的那个大旅馆,地上都铺着红地毯,俺不小心“喷”地吐了一口黏痰,那服务员二话不说,拿来一块抹布,就把地毯上的黏痰给擦干净了。去的时候,老桑树你看见我骑着马去的;回村时候,你也看见了,我是坐着屁股底下冒烟的小汽车回来的——那匹麻家峪的马,人家都给披红挂彩地派人送了回来。那时候的麻四和麻家峪一起上了报纸!老桑树,俺的祖宗,你活了三百多年,见到麻家峪有过那荣耀的日子吗?”

    “老桑树,你周遭都长满了树眼,鸟儿都在树眼里架巢搭窝了。你哪只眼睛看见过俺的脚印偏离过‘康庄大道’一步?”麻四越说越心酸,鼻涕混着眼泪一块儿淌过下巴,他伸出巴掌胡乱地抹了两下,又把那苦咸的水儿抹在老桑树上,“如今是这世道不认识俺麻四了?还是俺麻四不认识这世道了?乡亲们去走瞎道过独木桥俺先不说,咋连俺那娘儿们和那崽子,都跟俺辩理儿吵翻了天,跟俺另立灶门,跟那过去干活泡汤的二流子乔三,合伙搞开他娘的石料厂的买卖去了!”

    麻四转树转得累了,便坐在老桑树根部圆鼓鼓的树瘤子上。树枝上喳喳乱叫的山喜鹊,吧嗒一声把一泡喜鹊屎拉在了麻四棉袄上。麻四扬脖骂了一声,“连你都欺侮俺麻四”,愤愤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子儿,朝树上的长尾巴喜鹊掷去,石头子儿没有打着喜鹊,“咚”的一声掷在了昔日村民集合出工的那口破了沿的铁钟上。

    这一声钟鸣,喜鹊虽然被吓得飞离树尖,可它在大山环里引起的“嗡嗡”悠长回声,着实给麻四带来了片刻兴奋。他从树瘤子上站起来,后昂着脑袋,死死地盯着那口悬在树杈上的铁钟,好像一个考古学者在分辨它的铸造年代似的。看了足有吸一支烟的光景,便脱掉狗耳形棉帽,拍打古钟上的沙土和灰尘;接着他像着了魔似的拉动钟绳,“咚咚咚咚”地敲起钟来:“一、二、三、四、五……”一口气击打古钟一百下,才精疲力竭地松开钟绳。

    这响遍麻家峪山环的钟鸣,没有召唤来一个村民,却得到了大山的合鸣,感动了九霄天宇。天下雪了,最初天筛摇下来小小雪粒,接着棉桃似的雪团,飘飘悠悠地从天而落。麻四不去拍打棉花上的雪团,却扬起两支手臂直向天穹,扯着嗓子叫道:“这是老天爷哭哩!”

    “这是为这世道哭丧哩!”

    “要不为啥俺一敲钟,天就披麻戴孝哩!”

    “要不为啥偏偏在这时候下雪哩!”

    “这是老人家您在天上显圣哩吧!我麻四跟定您了,宁可饿死,也不能去歪了脚印!”

    树眼垂落下眼泪——那是鸟巢里的毛草把洞口的雪融化了,它目送着麻四像个白毛雪人一般,一步一步离开老桑树,三步一回头地看着那口被雪染白了的破钟……

    …………

    冬去春来,麻四又来到这棵老桑树下忆旧了。老桑树的树眼惊奇地发现麻四变化最大的是他那双眼睛。他衣衫依然褴褛,惯于不系纽扣敞开着胸怀,可是麻四的那双眼神却由混浊散乱变成了明亮的两盏小红灯笼一般。他步履蹒跚,脚下如同扭秧歌一般地扭到了大桑树下,一股呛人的酒气,把树上的喜鹊都给熏得纷纷飞离了树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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