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俺如果跟你干那在炕沿上推车的事儿,俺对得住死去的冯二吗?他是咋死的,是在‘对越自卫还击战’头一场仗里被打死的。你家墙上镜框里有冯二的照片,你家房檐下挂着军烈属的牌匾,我如果干那椿勾当,俺算是人,还算是畜生?
“你说啥?问俺为啥当今又和越南拉合不打仗哩?俺也说不出一个名堂来。甭问那么清楚,俺们都是土地爷的后代,俺祖祖辈辈都是吃高粱米籽长大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干社会主义是俺的本分。说实在话眼下你在路边房子挖洞开了个卖烟酒的小窗口,已然沾上‘资本主义尾巴’的边了,那推倒山墙摆开八仙桌开饭铺的打算,俺劝你趁早刹车……
“为啥?不为啥,就为不上那资本主义的贼船。啥,你担心俺有一天会被饿死在漫荒野地?饿死也和战死的冯二一样光荣,俺就是不跟乔三他们走那条道儿。告诉你,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并没真死。去年冬天大清早,我问得难受,到老桑树下遛弯子时,我一掉眼泪,天空跟俺一块儿下起鹅毛大雪来了。
“你不信实?那没关系,啥时候俺带你去老桑树下转转。俺跟你保险,天不是打雷就是下雨;俺给你敲敲那口铁钟,只要钟声一响,山喜鹊啥的,就翘起尾巴乱飞乱叫,那是在唱《百凤朝阳》哩——鸟儿在对谁朝拜,就是俺们心眼里那永不落山的红太阳。
“啥?你说俺酒喝多了?没有,俺才半瓶白干进肚,咋会醉了呢?要是醉倒不醒,那倒是成全了俺,眼不见为净,省得俺这当了三十多年的生产队长,天天跟这世道较劲……不,俺不能上炕,光天化日的大白天,更不能躺在你家炕上。走!俺走!俺到大桑树下去转转,惊蛰节气都过了,该大闹春耕了,我去老桑树下去敲钟,集合起人来往地里送粪……”
大桑树静听着麻四神经质的灵魂独白,无声无息。突然划破麻家峪寂静的,是一声接一声的钟鸣。
“麻四成了醉鬼。”
“麻四成了疯子。”
“麻四挺像他敲的那口破钟,没乐找乐呢!”
“麻四……”
田头地角承包田里的男人女人们如是说,但再没有一个人到大桑树下集合。顺着石料加工厂的方向,钟声倒是召唤过来两个人影。树眼看得清楚,那是麻四媳妇和他的儿子。但是还没容这娘儿俩先到麻四眼前,麻四挑着沙哑的嗓子,就骂起街来——
“滚……”
“亲不亲,阶级分。俺不吃回头草,你们也别想跟俺一个槽里吃料了!”
“你们种你们的摇钱树去;俺决心一辈子只种社会主义的草,不种资本主义的苗!就是俺麻四有朝一日死了也用不着你们给俺收尸吊孝。”
“滚……”
“滚——”
这娘儿俩当真在麻四的一顿海骂中畏缩地收住了脚步。但是老桑树的树眼看得分明,当这娘儿俩折身回石料厂时,麻四醉红的眼睛里,升腾起一片泪光……待人影消失在山坡的一片嫩绿之中,麻四冷不丁地哭号起来。他一不哭天,二不哭地——他把那口破沿的铁钟,从树上卸了下来,伏在那口钟上哭起钟来:
“钟啊,只有你听俺的话了!
“钟啊,只有你是俺的知心人了!
“钟啊,跟俺走吧!俺走到哪儿,把你带到哪儿,跟俺当伴儿!
“钟啊,俺只有听你的响儿,才觉得活着有滋有味!
“钟啊,你和俺成了同命人。俺当你的见证,你当俺的见证,有那么一天,俺要修上你的裂痕,给你浑身镀金,把你重新挂在麻家峪的老桑树上!”
麻四抹掉脸腮的泪,用丹田之气把那口破钟扛在肩上,又立刻扔在了地上。那钟沿太硌肉了,疼痛使他无法忍受,他寻思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解决硌肉的法儿,麻四先用钟绳把钟身缠上,当成垫儿,然后横着把钟重新扛上了肩膀。他最后扫过身来,向昔日一度辉煌的老桑树惜别地喃喃说道:“眼下春冷,等天一入夏,俺就要离开这方土了。俺要找个还能挂起这口钟的村子,俺要在这样的地方站脚落户。至于……至于,俺啥时候才能……才能回来,这……这……这要看这世道……世道的改变!”麻四独白到最后几句,嘴唇哆嗦不止,语声结结巴巴……
老桑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但内心十分感伤。如果它是棵会说话的村精,一准儿会挽留下麻四并告诉麻四:“别去寻找世纪中期的乌托邦了,中国地盘上不会返祖这样的村镇了,你留下吧!”
可惜,老桑树只有满身树眼,而不会说话……那一只只树眼只好望着麻四扛着他的命运之钟,渐渐远去……
1991年3月
【花葬】
“可真有意思,你也名叫宝玉……”她笑得很有尺度,似不愿意露出她的酒窝,“或许,你就是书中那个宝玉转世投生的吧?”
“据红学家们考证,中国只有一块通灵宝玉,学者们说它失落了;其实它依然存在,那就是我。”他尽量节选着词汇中的幽默,因为走在身旁的她是个书迷,“《红楼梦》里的宝玉姓贾,自然是假的;我姓甄,理所当然的是真宝玉了!”
她咯咯地笑了,绽露出她腮上的酒窝。他没有赔笑,幽默喜剧大师卓别林,自己是从来不笑的——他懂得“微笑心理学”。
“你挺怪的!”她说。
“是吗?”
“是不是真正的男子汉都不爱笑?”她扭过沾满落霞余晖的桃腮,专注地凝视着他,“比如中国男演员杨再葆,日本男演员高仓健。你就有点像高仓健!”
他不知道是点头才好,还是摇头才对。她在审视他,他在被审视;他实不知她到底喜欢多情种儿贾宝玉,还是那如刀斧砍削、见棱见角的高仓健。为了逃避她的审视,他只是直视着故宫后河的八角楼,沉默地往前迈着步子。
“是不是你在玩‘深沉’?”她语锋中带有搜索和追寻的意味。
“故宫的后河很浅,砸开冰面丈量一下,也不过丈把尺深。”他含糊地回答,“只有海才有容量,才称得起深沉。我很浮浅。”
她觉得他回答得十分得体,既表现出自己的谦逊,又没有把自己纳入高仓健和贾宝玉中的任何一种类型。
他需要把握她,在这初次的约会中,他还需要知道这位被男性称为北国公主的婧婧,到底喜欢哪一种男性。他并不喜欢《沙家浜》中阿庆嫂和刁德一的智斗,更不想用《三岔口》中演员在夜店中的彼此瞎摸;之所以他如此审慎地对待婧婧,实因得到婧婧的青睐十分不易。他和婧婧是在一本征婚杂志的“爱之桥”栏目中相逢的,据栏目编辑密报,婧婧接到全国各地应征来信近千封,男性寄来的照片可以塞满几十本相册,但她都退回去了,她只保留了两个人的照片,他就是其中的二分之一。当他和她走在相约的故宫后河河堤上,他感到她就像盛开在万木萧条的冬季的一朵夏日玫瑰,一下被她亭亭玉立的淑雅姿容和玫瑰般绯红的脸腮吸引住了。她那双眼并不太大,但那是天穹上垂悬着的两勾弯弯的月牙;她脸上没有任何现代女性的装饰,耳上没有耳坠,眼窝没涂眼青,菱唇没涂口红;一件银灰色的羽绒长身大衣,就是她的全部装饰。他和她乍见后,曾对她说:你要穿枣红色的羽绒衣更好。她问:为什么?他从美学角度向她阐述对比色更可以衬托她皮肤的白皙光泽。她只是未置可否地笑笑。他不知道她的莞尔一笑,是肯定还是否定他的意见;这更使他说话“一步一个脚印”,生怕语言出轨,倾翻这刚刚驶离码头的一叶爱舟。
无言的路,陡然显得长了。
“你很含蓄。”她说。
他不知这是褒义还是贬义词,便施放了一个“雷达”:“你喜欢含蓄吗?”
招来的是她的反问:“你是根据我的好恶,而决定你的取舍吗?”
一针见血。他觉得她非但没有被他把握,反而他正被她所把握。雷达碰上了反雷达,飞毛腿导弹碰上了爱国者导弹;只不过空中没有爆炸的巨响,冲击波像白鲸喋水般在他心中扩散,他感到有淹没他心中那座堤坝的危险。
“喂!‘高仓健’男士,你怎么不说话?”婧婧还在笑着,“当我像摆弄扑克牌那般,把一沓沓的男士照片Pass过去,中间跳出个你来,甄宝玉先生。”
“相片没有美化我吧?”他找到了谈话的契机,像抓住了一只救生圈。
“人更壮哉美哉。”她说,“可以说我没有白来。”
“初见的那一瞬间,我被你的美丽惊呆了。”他说,“婧婧,你捕捉到我那一瞥火一般的目光了吧?”
“是的。”
“真?”
“我不喜欢重复回答问题,因为真实和初恋一样,对人只有一次。不断重复的真实,常会变成虚伪。”
“说得对。”他说,“一见钟情这四个字里,就贵在‘一’上,而不一加一得二,二加一得三……”
他们已经沿故宫后河,走了几个来回了。就像台球桌上的台球,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晚霞在他们脚步声中隐去,街灯在他们轻轻的足音中亮了起来。一群生命已经迈入暮年的老者,为了争当男女百岁寿星,抖腿扭臀地跳着迪斯科;而那些年少的男娃和女娃,对这延年益寿的慢节奏舞步十分鄙夷,他们跳下后河堤墙,风驰电掣般地表演着冰上舞蹈。冰鞋上锋利的刀刃,在冰上留下一道道的圆弧,像是预卜人生的一个个问号——他们正是少男少女的怀春花季,心里虽然希冀摘果实,但还没有开始爱情的旅程。只有他和她,既离迈进暮年的门槛还很遥远,但也早就迈出理应开花的花季;三十四和三十八岁的年龄,爱情都显得姗姗来迟了些。也许正因为步履迟缓,因而都十分珍惜这次的生命相吸。
“咱们去餐馆吃饭吧!我想你肚子一定饿了!”他停住脚步,用目光示意大街的对面。那儿有眨着眼睛的霓虹灯,用色彩的斑斓频频地招徕着吃夜宵的顾客。
“我不饿。你肚子饿了,我陪你去!”她说。
“我是怕你饿了!”他说。
“你怎么总首先考虑我?”她凝视着他,“这可和你的应征信里写的格言不够一致。”
“噢?”他心里虽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但绝对没有影响到他平静的表情。他只是顺势坐在了长椅上,冰冷却又使他迅速地站了起来。
婧婧坐下了,朝他笑笑。其实她并没要求他陪她坐下,可是他毫不犹豫地重新坐在了这把冰冷的长椅上。
“你很体贴人。”她说。
“难道不对吗?”他说。
“……”
“……”
在无言的沉默中,天空中筛下来似雨似雪的白色雪霁,又给长椅上的他和她,增加了几丝寒意,几分冰冷。
“下雪啦……”少男少女在冰河中欢悦地呼叫。似乎天落的不是雪,而是点燃青春的白焰。暮年人的舞群,在白色的雪霁中散去。他们在经过长椅时,撇下了一串疑惑的目光:难道这两个怪物想成为两座雪雕吗?
婧婧脱下银色的羽绒大衣:“你披上!”
他推拒着:“给你的信上不是写过我的简历吗?我落生在雪城哈尔滨。”
“我忘了。”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大衣又披回自己的肩上。她沉默地走向河堤,身子倚着一个石礅,向冰河中撒欢的少男少女们眺望。
他也离开长椅,走到她的身旁。他想依偎着她站在一块儿,但胆怯使他止步。他们中间留下两尺有余的距离,落在这空隙间的雪霁,已没了雨丝,而成了窸窣作响的冰碴。他下意识地感到了冰冷和苍白,便拼命回忆他那封应征信函的内容,以查找出产生苍白空间的缘故。
婧婧女士:
我是充满自信给你写这封信的。我比你年长四岁,同属大龄男女;由于在青春勃发的岁月,我把生命热力全部献给了工艺美术的教学和实践,致使青春流逝而去;而今,我一只脚已迈入中年人的门槛。
随信寄去我的两册工艺美术专著,这不是有意炫耀,而意在说明我至今没有一个爱巢的原因。我需要理解,我需要温馨;为了攀登事业的峰峦,我寻觅一颗能环绕在我生命周围的卫星!
我自比恒星,是不是有失谦逊?但堂堂的七尺男儿,如不能创造辉煌事业,那只是一具血肉的壳体。婧婧女士,你是从事心理咨询的医生,又想在美术界寻找生命知音,也许我正是你之寻求。随信寄上我的近照一张,望能接到你回射给我的爱神响箭。我家在东北哈尔滨,北京只有我一个人。我有一套两居室的住房,乞望玉驾光临。
甄宝玉于枫红之秋
婧婧两眸专注地凝视着冰河,上面留下的一串串圆弧形的问号,似正在等待她的回答。两天以前,她已经去过另外“二分之一”的家了:低矮的小屋,零乱的陈设,檐下堆满奇形怪状的树根。有的树根上还没剔净根须,那一缕缕的须毛,挺像他脸腮上乱七八糟的胡子。他知道她那天家访,竟然没有刮刮他那原始人一样的脸腮。
“真对不起。”他说,“就在这檐下坐吧!”
“为什么叫我坐在檐下?”她觉得怪异不解,“有这么接待第一次来访朋友的吗?”
他放下斧子,难为情地笑笑:“一个没有女人的家,会损伤你视力的。屋檐下铺满秋阳,你坐在这个木墩子上,可以假设是在享受森林的阳光!”
“这儿可没有鸟叫!”
“你听——”他鼓唇学了声画眉的啼叫。
她笑了:“这儿没有绿色!”
“有。”他挑开沾满污斑的门帘,拿出来一张硕大的绿色叶片。她端详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根须编成的一把蒲扇,上边涂了不褪色绿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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