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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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儿还缺少伐木人。”她越是开心越想挑剔。

    “我!”他拍拍肌肉隆起的胸膛,“树根都是我蹬着平板三轮,到郊区挖来的。容我解释一下,我可不是盗伐林木,是拈剩落儿!”

    她笑了,笑得十分开心,在开心中她嗅到了一股男人的汗腥气味。她知道,这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奋斗者才能有的气息,它比奶油小生的面膏和发乳散发的香味,价值要珍贵得多。

    她趁他给她沏茶的当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然闯进这“伐木者”的屋里。几乎绊了她一跤,屋内地面以及墙龟的旮旮旯旯,都摆满了他的木雕作品。老虎,猴子;仕女,樵夫;醉翁,恶鬼……室内没有陈列这些木雕的橱架和条案,因而这些人、鬼、神、兽都只能乖乖地或卧或站或伏或倚地摆在这方寸之地。室内还有一张单人木床、婧婧想到那床边上坐一会儿,但找不到通往床边的插足之路。

    “怎么样?”他问。

    “嗯。蛮有趣的。”

    “你需要这样一个不会生活的知音吗?”他胡楂儿里深藏着笑,“本来,我想装饰一下屋子,但想来想去,我不想去修饰我的本色。艺术是我的生命,其次才是我这身高一米七六的肉体!”

    婧婧被他的坦诚折服,但她对自己能否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却没了裁决的能力。这“二分之一”在应征的信中,毫不掩饰地写明,他的前妻耐不住他苦斗的生活,离开了这十二平方米的斗室。婧婧心想:我倒是有宽敞的住房,可以叫伐木人搬到我那儿去住。门前还有一块空地,他可以在那儿去追求、去奋斗,去挥动他的刀、斧、锛、凿,问题在于她能承受得住他的粗犷,心甘情愿地当一颗艺术的卫星吗?

    “没关系。”他似乎看出她的疑惑,“不能相爱,当个朋友也行。”

    “我挺……”她把“喜欢你的”四个字,伴随唾液咽下去了。“你活得像你自己,也许我寻觅的正是你这样的奋斗者!”

    “我还没开过木雕展览会。”

    “为什么?”

    “我不想小打小闹,我在积蓄作品,目的是一鸣惊人。”他赤裸裸地呈现出自己。

    “之后呢?”

    “先惊中国,后惊世界。世界艺术博物馆如果没有收藏我的作品,有一天,我会自杀。”

    “噢?”婧婧瞪大了眼睛。

    “可怕吗?”

    “我是心理医生,可以抑制你的自戕行为。我确信我的能力!”婧婧的月牙眼弯垂下来,她笑得又甜又美。

    木雕家愣住了。他直视着她双眸中的笑波。

    她感到要发生第一次约会中不该发生的事情了。因为一个绝对自信的男子汉,常常会用自信去绞杀礼仪的。她赶忙背过身子,躲避开那灼热逼人的视线,用嘴唇抿了一口茶水,匆匆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那低矮的屋檐。

    那木雕家追出院门:“是真的‘再见’吗?”

    “是的。让我消化一下我的感受。”婧婧觉得自己不能以矜持欺骗真诚,“我想,我会再来的,只是怕耽误你的时间!”

    “好!再见——”他扬起了他粗壮的手臂。

    回到家里,婧婧对着她墙上的那幅风景画发呆。那是一个追求过她的三流画家画的静物素描,画面上一片水天相连的大海,海面上有一篷若隐若现的桅帆。婧婧觉得他送她出门扬起的手臂,挺像那挂帆篷的;那画中的帆正驶向停泊的港湾,她是不是已然为另一挂帆者进港抛锚,而敞开了心扉?

    说不清楚,一个搞心理咨询的医师,却难对自己的心理状态做出准确的判断。她唯一知道的是,她深深被这个奋力敲击成功之门的男子汉所吸引,就像铁屑依附于磁石,她朦朦胧胧地看到了她的希望。

    当她从画面上收敛了凝视的目光,坐回到写字台前,这一个“二分之一”的眼睛,正在审视着她。他比木雕家显得清秀,脸腮下也没有毛茸茸的胡须,出于心理咨询的职业本能,更出于这是她生活中最后一次抉择,她决定来故宫后河,去赴这冬日黄昏的约会。

    …………

    冰冻的雪粒,还在天空中飘洒着。这“二分之一”,终于从记忆的闸门里,悟到他的失态之处:他信里写得太像男子汉了,而眼前的他不但没有高仓健的棱角,反而露出贾宝玉的某些女气,显然,这是婧婧所厌恶的。她要寻找的是大树,而不是树旁的花草;她要寻找的是光焰四射的太阳,而不是柔媚的月亮;她要寻找的是人生星座中的恒星,而不是依附于恒星的卫星。于是,他对她说:

    “瞧!那边有个‘卡拉OK’,你喜欢跳舞吗?”

    “什么舞?”

    “摇滚。”

    “我喜欢看,但不会跳。你会吗?”

    “会一点,是健身用的。”

    婧婧有点犹豫,因为她想起“伐木人”肌肉隆起的胸膛。

    “走吧!去看看我这业余爱好。”

    婧婧此时正幻想着“伐木人”挥动刀斧,劈砍树根时的情景。但她还是答应去“卡拉OK”酒吧了。为什么?她无法对自己说得清楚。

    就在这时,河面上突然传来一片尖叫声:

    “有人落水啦!快快来救人哪!”

    甄宝玉几乎是以超音速的迅猛,转身跳下冰河,婧婧被这突发的事件一下惊呆了,她手扶石栏,看着他趔趔趄趄地奔向冰河的河心。

    “嘻嘻……”

    “咯咯……”

    这人命攸关的时刻,怎么还会有嬉笑声。终于她明白了,这些少男少女滑冰累了,在玩“狼来了”的骗人把戏。急于下冰河救人的他,扮演了东郭先生的角色。

    婧婧笑得失声,便用手背顶住自己的嘴。同时她伸出另一只手,拉他从冰河中上来。背后传来少男少女们的喊叫声:

    “阿姨,我们在帮您考验叔叔,是不是一条男子汉!”

    “叔叔,请原谅我们的无礼!”

    “叔叔,你交了一张合格的男人答案!”

    “阿姨,替我们亲叔叔一口,他值得我们敬重!”

    “……”

    婧婧没有亲吻他,但这些呼喊声,却填补了他和她之间的苍白。他在她心目中猛地高出了一截,竟然产生了和那“伐木人”的某种平衡。

    “你会游泳?”她问。

    “不会。”他曾是哈尔滨少年游泳队里的尖子,但他掩盖了这一经历。

    “你为什么会毫不迟疑地……”

    “这是衡量够不够男子汉标准的横杆。”

    “真高兴。”她说,“你像大陆运动员朱建华一样,飞身跳过去了。”

    “谢谢。”他显出了谦恭的神色。

    雪霁变成了雪粒,雪粒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冰河中嬉戏的少年不见了,静静的故宫后街行人寥寥;间或有一辆无轨电车驶过去,给雪夜留下一簇簇蓝色的弧光。

    “哎呀,你我都快成熊猫了。”他拍拍身上的雪,“还是去‘卡拉OK’吧!”

    “你的家不是就住在附近吗?”婧婧说,“我记住了你信皮上的地址。”

    他兴奋得失去了自我控制,拍打着自己的双腿说:“就离这儿百米之遥,因为我们是初次见面,我虽很想请你到我寒舍里去聊天,就是没敢启齿。”

    “这也是男子汉的标尺吧?”婧婧说。

    “不!不!这是出于礼仪。走吧!到寒舍去喝杯咖啡。”他说,“你要是高兴,咱们可以来个雪夜长谈。”

    “够浪漫的。”她笑了笑。

    “还富有诗意。”他补充着。

    步行了有十分钟的光景,他用钥匙捅开了一座临街楼房一层楼的楼门。婧婧顿觉有一股奇异香味扑鼻而来;等他拉亮了屋内电灯,婧婧如同步入了一座花山。红的、粉的、黄的、绿的……一盆盆地摆在梯田般高低错落的花架上。

    婧婧仔细看看,这是一间花房兼客厅,由于几十盆温室花草占据了相当大的地盘,沙发和茶几被挤到墙角。婧婧历经片刻的心旷神怡之后,仿佛从花香的背后嗅到了一点什么,这气息到底是什么呢?她在琢磨着准确的词汇。

    “请喝雀巢,提提精神,暖暖身子。”他把一杯浓咖啡捧到茶几上,“要糖吗?这是方糖。”

    “够甜的了。”她含蓄地回答。

    “还没加糖,咖啡怎么会是甜的?”她分明在回忆那间带有汗腥气的小屋,嘴唇却在回答他的询问,“这么多的花,不加糖也够了。”

    “你喜欢花儿吗?”

    “喜欢。”

    “那在我们之间又多了一些共同的情趣。”

    “只是,你不觉得花儿太多了些吗?”婧婧喝了一口苦苦的咖啡。

    “我是研究工艺美术的。”他回避她的话锋,“这些花卉和我的业务有关。”

    “嗯。”婧婧嘴上应着,心里却更加怀念那些横七竖八的根木了。在这大雪纷飞的夜晚,他该躲在哪儿去刀削斧砍呢?

    “你不舒服?”他看她的忧郁神情。

    “没,没有。”她说,“如果真有什么不舒服的话,那也是得了花粉过敏症!”

    “我这儿有‘息斯敏’。你要不要吃一片?”他诚心诚意地询问她,“我已经适应在这些鲜花中生活了,花粉病对我来说终身免疫!”

    “经营这些花草,一天之内要花费你多少时间?”婧婧喝完最后一口“雀巢”,用手绢擦擦嘴,状似漫不经心的样子。

    “早晨早起一会儿,晚上晚睡一会儿。”他敏感地意识到了她话中的弦外之音,匆匆地走进他的住室。几秒钟的时间,他抱过来一沓稿纸,放在茶几上,对她解释说:“这是我第三本工艺美术研究的专著,即将脱稿。”

    “我愿意和奋斗者一起奋斗,并同享奋斗的快乐!”婧婧头脑里盘旋着一堆堆奇形怪状的树根,她恨不得此刻就坐在他蹬着的平板三轮上,陪他去荒郊野岭去寻觅生命的绿色,同时在寻觅中奉献自己。

    他误解了她的话:“真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真实重复了多遍,就变成了虚伪。”她看看表,站起身来,向他表示热诚招待她的谢意,“不早了,不然我赶不上末班车了!”

    “我送你走。”他忐忑不安地说。

    “这地方我还不陌生,何必两个人都受冻呢!”

    他坚持要送她。回拒是无礼的。但当汽车驶离站牌时,她只是在车厢里扬起手臂要他快点回去,却少了那声“再见”……

    1989年秋日

    【牵骆驼的人】

    一

    三月三,庙门开。

    大漠烟尘笼罩下的冷寂小镇,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进香者接踵而来,旅游者纷沓而至。吹糖人的,顶竹幡的,卖棉花糖的,耍猴戏的,唱大鼓的,推销耗子药的,云集在小镇外喇嘛寺前的广场上。而从南方来的“倒儿爷”在场子周围挂出五颜六色的新潮夹克衫,土的,洋的,半土半洋的以及土洋掺和的杂拌儿,给这一年一度的庙会,抹上了不伦不类,却充满了勃勃生机的色泽。

    农历三月三是公历4月18日,塞外已然柳烟朦胧,难得见到的几行沙柳枝头,织出一片鹅黄的绿。骆驼刺在荒芜枯干的地皮上萌出芽芽,这是浩渺大漠春色的唯一装饰;除此之外,除去黄色还是黄色,只有遥远的沙丘抹着红唇——那是太阳从那儿升腾起来了。

    洪德章牵着一匹双峰驼,从距离庙会十八里远的大沙窝赶来。他鸡叫二遍起炕,鸡叫三遍登程,松软得像棉絮一样的沙路,心急似箭的人也难以走出速度。洪德章已经习惯于伴随骆驼的四蹄,踏出固定的节拍,不紧不慢、怡然自得走路。

    这是一头塞外老驼,肉囊囊的脖颈上驼毛耷拉着,背上一高一矮的两座峰,像寸草不生的秃山,袒露着和岩石近似的褐青色粗皮。那是无尽长途的重载,留下的生命印记。

    老驼虽近珠黄年纪,装扮却很露俏。驼绳是尼龙制品,笼头是蓝绒线编就,笼头中间悬系着一穗红缨,像火红的高粱。在塞外,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几乎清一色是没有“行头”的苦力,洪德章却别出心裁地有意把它打扮成“花旦”。就连脖子下坠着的铃铛,都区别于它的同类驼群脖下只系一只铃铛,它系着双铃,铜铃锃光瓦亮,铃声清脆悦耳。一走,一摇,一响……串串铃歌撒向大漠古道,给这寂寞行程增添了一点点欢乐。

    驼主洪德章和老驼的神情相仿,他背手牵绳走在老驼前面,眼似睁似合,似睡非睡;间或他催促老驼快走的时候,拽一下手中绳子,才能断定他在醒着。走了一阵,他手搭凉棚望了望影影绰绰的喇嘛寺院的朱红色围墙,便把弓着的背,尽量挺得直些,好像对那庙会存有什么希望似的,嘴唇颤动,若同喇嘛默背经书一般,反反复复念着这几句话:

    运去黄金失色

    泰来棒槌出芽

    月令极好无差

    招财进宝发家

    不知从哪个年头的哪个时辰,他和“金钱卦”结缘。每逢他拉驼离开大沙窝,都把三个二分的钢镚在地上滚他六次。昨晚,他刚拉驼从张家口回来,人困驼乏,但想到明天是三月三庙会,便用钢镚代替古钱,摇出了六十四卦中的第六十卦,卦中爻象示意三月三是出行的黄道吉日,便拉着老驼踏沙奔喇嘛寺而来。

    去买什么?不买。

    去卖什么?不卖。

    洪德章从大沙窝去张家口,给一个专干皮货行业的乡镇企业当拉脚的驮夫时,在连接张家口新、旧市区的桥头,曾被一群黄头发、蓝眼珠的男女洋人拦住去路,正待他瞠目结舌不知所措的当儿,翻译告诉他这些洋人没有恶意,只想轮流着和他及这匹骆驼在大桥上照—张相。洪德章着实不知他和老驼有甚讨彩的长相,他没有摇头拒绝,也没点头表示愿意,就糊里糊涂地当了照相的“作料”,咔咔嚓嚓一阵响,有一位挺好看的外国妞子,当时就从相机中拿出一张照片送给了他。初看,底片上一片模糊;再看,他和老驼都慢慢地显出来了。他忙掏口兜,把半路上打尖的两块盘缠钱拿出来,翻译把钱给他塞回兜里不说,刚才拦着他的那个大鼻子洋人,还塞给他一张印着外国人头像的票子。到皮货收购站一打听。才知道那是一张十元票面的美金。

    回得家来,像是心里打翻了个五味瓶,忧忧喜喜,喜喜忧忧。他瞅着他牵骆驼的那张彩照,干瘪的嘴唇绽开一丝淡淡的笑意,因为在方圆几十里内拉骆驼的伙计有几十号人,没有一个赶脚的驮夫能有这么一张职业肖像;再看那张十元一张的美金票子,绽开的嘴唇又合拢成了“一”字,这东西他在朝鲜见到过,连同美国的汤姆式等战利品,一块儿上缴给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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