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朝几个月,他没打过仗;成了战俘,他显露出儿马蛋子桀骜不驯的脾气。在月黑风高的肃杀之夜,他两次逃跑,两次被抓。看守为了防止这匹儿马蛋子再次溜缰,给他来了手绝活儿:趁麻醉剂使他丧失意志之际,用钢针蘸着化学药水在他左胳膊上刺了“反共到底”四个字。当他苏醒过来时,第一个反抗行动就是绝食一周,后来他偷偷捡来一块锋利的石片,像关云长让神医华佗为他刮骨疗毒那样,他叫战友在被窝里用石片刮掉胳膊上的耻辱。他咬紧牙关,不哼不叫,那条胳膊被刮得血肉模糊,染红他盖着的棉被,但使他失望的是,等血疤脱落后,那几个扎他心肺的字眼,依然清晰地镶嵌在他的皮肉里!
他喊。
他叫。
他跳着脚骂着美军看守。
当这一切都无法发泄他心中愤怒之情时,便找碴儿发邪火,赏了和他一起被俘——长着好看的小白脸的译电员李广廉两记脆脆的耳光。仅仅因为这个小白脸借着战俘放风的时刻,在茅厕里好心地劝说他“识相”,不要自讨苦吃……
早已死去的记忆,被他掌心这张美钞勾连起来。他,痴呆了一般,干柴眼里有些酸涩……当年他曾见到过战友把美钞卷成大炮皮,里边卷上烟叶,让钞面上那个头戴假发的什么大人物,伴随烟叶一块儿化为灰烬。三十多年一场南柯梦,他已然不是打小白脸耳光的洪德章。据皮货收购站的人告诉他,这一张票子,私下至少能换上五张“大团结”,当时有个年轻的小师傅伸手拍在柜台上五十块钱,洪德章把这张票子揣进内衣兜,不愿冒冒失失成交。他是孤魂野鬼,一个人吃饱一家子不饿。50年代中期,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女人,相中了他,过了三十年的“家家”,到了1984年,她先他登上了黄泉之路,躺倒在沙漠里和骆驼刺做伴去了,只剩下那头老驼与他为伍,倒也落了个清净自在。不知洪德章是出于寻找感情寄托,还是那次在张家口桥头给他留下了梦幻,反正从老伴故去,他就把精力用在打扮这匹老驼上,刷鬃毛,梳驼尾,买笼头,拴铃铛。但是使这老头儿惆怅的是:张家口桥头发生的美事,再也没有光顾在他头上。久旱不雨,心田板结,于是他拉着骆驼去往喇嘛寺庙前的庙会。
二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喇嘛庙的朱红色围墙,虽已映入眼帘,但以老驼的“慢四步”来折算,道儿还漫长着哩!
他停下步,想抽打老驼几下,催它加快速度,绳头举在半空,又抽回手来。洪德章琢磨不出要打它的理由,“文革”后民政厅给他摘掉“特务”铁帽的同时,给他发放了一点救济金,他买了这匹驮脚的骆驼。吃粮靠它,穿衣靠它,就连老伴下葬时的那口红柳打成的薄棺材,也是靠它赚来的。还有那十美元的钞票,没有骆驼,那大鼻子洋人能顺风攘钱吗?大漠人说:白骆驼是神驹。在洪德章眼里,沙漠里没有神驹,他手里牵着这匹驼峰磨出青皮来的老伙计,就是神驼。
沙很软。
路很长。
洪德章弓起微驼的背,两眼又眯成一条窄缝,就像在毒毒太阳下一只打盹的老猫,显得完全没有了当年捕鼠时的生气。走了一阵,他把牵绳扬手扔在了老驼身上,让老驼信步迈蹄。他从驼前转到驼后,跟着驼步而走,松了手中的绳,浑身似乎更滋润一些。他牵驼牵得手臂麻木,捶捶胳膊便又低下了脑袋。
走。
走。
驼很高大。
他很矮小。
如果他不是穿着一件醒目的“蓝涤卡”四个兜的制服,戴着一顶中国普通老百姓的蓝帽子,在黄色的大漠古道上,他就形若路旁一棵枯死的沙柳,或宇宙洪荒中的一丘黄沙。他很惧怕枯黄颜色,这不仅仅因为大漠卷起的沙暴,让牵驼人感到头疼!更为重要的是他多舛的命运,是从穿上入朝的草黄军装开始的。战俘营中的“刮骨疗毒”,虽然疼得钻心,心里没结下伤疤!板门店谈判之后,他重进国门,心泉就开始淌血。记得,在出国的列车上,一路鲜花,一路泪雨,列车每到一站,是山摇地动的欢呼!回国时战俘乘坐的闷罐车专列,只听车轮辗轧铁轨发出的隆隆之声,余下的是一片怕人的死寂。尽管车厢里还有人声泪俱下地小声念着这几句诗:
车过鸭绿江,
好像飞一样,
祖国——我回来了,
我的亲娘!
但这孤单的声音,已经像是秋蝉的哀鸣,没有蝉群唱和,甚至没有唤起任何回声。战友们横躺竖卧在车厢里,似都在预卜着未来的命运吉凶;因为在朝鲜等待返国的日子,专职的保卫干事已经把纸笔分发到每个人手中,严酷的审查已经开始,温和的目光后边深藏着陌生,关切的语调里包含着冷淡,刚走出“北门”(交换战俘时,愿意返国的志愿军战俘出北门念诗)时那种泪雨纷飞的拥抱,已经不复存在,战俘们焦热的心田上开始落霜降雪……
洪德章记得他歪歪斜斜地写了四页说明材料,把被俘经过及在战俘营中的抗争,一五一十地都写到纸上。他自觉问心无愧,对得起土地和良心。但是材料交上去一直没有回音,这种沉默使他心冷,因而从坐上闷罐车后,他就龟缩在车厢角上,猫爪挠心般地不得安宁。
“到哪儿了?”有人低声地问。
没人回答。
“估摸着过了四平。”
“甭算计了,等着挨后娘的扫帚疙瘩吧!”不知谁在讥讽那个。
“也许不会吧!”洪德章插嘴说,“那些不认亲娘的都出了‘南门’,咱们都是舍不得中国这块黄土地的。”
“哼!”回答者略去了语言,只是鼻翼蠕动了一下。
车厢静下来了。
车轮不再转了。
这里是中转站,战友们要在这儿分别奔向东西南北中了。洪德章被叫进一间红砖屋,像审判台一样的木桌后面,坐着一排威风凛凛的军人。
“你为什么要回国?”
“我是在这儿生养的。”
“材料中写得都如实吗?”
“属实。”
“在战俘营里那么坚强,怎么在战场上就举手投降呢?”
“炮弹翻起的泥土把我埋在里边,醒过来时已经被俘了。”
“不是为怕死开脱吧?”
“不是。”
“能找到证明人吗?”
“有一个译电员叫李广廉,他和我一块儿被埋在土里的。只是这小白脸子耳软心活,在最后选择出‘南门’还是出‘北门’时,这小子走向了‘南门’。在和他分别以前,这狗崽子曾来动员我走他那条路,我咬了他手背一口,给他留下一点记号。这些东西都写在材料里了。”
“是啊,拿没回来的人当人证,是最聪明的手法。我们不是傻瓜,不能凭你这几页材料,推倒你是在战场上屈膝投降的判断。你还有什么有力的证据吗?”
洪德章突然吼了一声:“天地良心!”
那几位军人并不因洪德章的悲愤呼喊,而失去审判官的威仪风度。他们既无怒也无笑,而是神态怡然地合上卷宗,呼唤下一个战俘的名字。把门的那个军人,同时利索地给他一个信口袋,里边装着路费和路条,路条上写的是限他在三天之内到××自治区民政部门报到。
男儿有泪不轻弹。洪德章走出那间红砖房时,眼眶溢出了泪水。刚才那一声霹雳,仿佛倾吐了他生命中的全部语言,从这天起,他觉得说话都属多余。当天,他登上了长途汽车向西北进发,两天之后当地民政机关给他开了封介绍信——把他安排在沙石厂。
这是一个非城非镇的野河滩。由于沙漠不断吞噬水源,宽宽的河床早已枯干,卵石大如人头小如鸽蛋,密麻麻地镶嵌在板结的河道里。这些无业游民的活儿,就是把这些石子从沙子中挖出来,按大小分类运往火车沿线的一个小站。
河岸上两排简易工棚。一排住男,一排住女。没有灶房,避风的地方支起一个四面无墙的篷顶,篷顶上蒙着一块布,下边堆着笼屉和一口头号大铁锅,算作伙房。这儿也没有厕所,好在在这渺无人烟的荒芜河滩两岸,遍地是兀立的遮眼沙丘,躲在哪个角落都可以撒野尿拉野屎。是不是因为洪德章会骑马,被写在档案里,他不得而知;第二天就分配他到马号喂马。马号倒比人住的工棚要好,木墙,木槽,木顶篷。旁边有一个碎木条拼成的大窝棚,一半堆放着精饲料,另一半就是马夫洪德章的家。由于拉运沙石任务十分繁忙,洪德章刚来到这野地方第三天,就从车把式的嘴里知道了,这儿并非真正的沙石厂,而是由公安和民政兼管的强制劳动大队,来自西北几个城市的男男女女,都有老账,都有前科——他当过战俘,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个大酱缸里的一条大蛆虫。
从那个时日起,洪德章开始忌讳黄色。他把穿得补丁落补丁的草黄色军衣军裤,送给了一个用针线补牲口套具的女哑巴。这个女哑巴,年纪比他大上三岁,是国民党的一个排长留在大陆的老婆,由于这件破烂棉衣的机缘,她夜里偷偷溜进独自睡在马棚的洪德章的被窝。洪德章当时还不甘心长期与这号人为伍,掀开被子往外推她。她“诺诺”地吐不出声,只是用食指不断指着她的心,这手势是告诉洪德章她铁了心要跟他。洪德章背过身去撵她走,她绕到面前,先是给洪德章跪下,后又趴在地下装成匹马,来来回回爬着,表示愿意一辈子让洪德章当马骑。洪德章的心哆嗦了,他扶起这哑巴女人,留在窝棚里过了夜。
在马灯下,洪德章用笔代口,在地上画了三个大字:“你为啥?”
这又聋又哑的女人,字儿写得比洪德章方整得多:“因为你也是个哑巴。”
洪德章这才恍然大悟:他到这强劳队来干活许多天了,还没和人说过一句话哩。她是真哑巴,他成了不是哑巴的哑巴。这倒提醒了他,当个只干活不说话的哑巴,省得惹是生非。
这个哑巴女人心很灵俏,知道洪德章不喜欢草黄色,便把他给她的那套破军装,换了三盒烟卷给男人抽了……
第二年他和她结了婚。
只有两张结婚证,一张木板床。
没有来宾,没有朋友——因为这是“瘸驴配破磨”。
三
自从他买了这匹老驼后,便在骆驼屁股蛋的驼毛中烫上了“洪德章”三个大字。之所以如此,一是怕丢,二是觉得老驼和他相似,是奔波劳碌驮重载的命。走在驼后,他总看见“洪德章”三个字,心中倍加凄苦。为此,他紧走两步,又绕到了老驼前边。歪脖看看太阳,日出有一竹竿子高了;抬头看看喇嘛寺,距离正在缩短。真他娘的邪了门了,走到驼前也还是摆脱不掉那“瘸驴”“破磨”的事。忽然,他解过闷来了:这是老伴儿显灵哩!因为老伴就葬在那棵沙柳旁边,此时,她看见老头子牵着驼走来,咋能不和老头子说说哑语呢!
“我一个人活得挺好。”
“这匹老驼跟我很亲!”
“这老东西和你一样通灵性哩!有一天,我牵驼出来捡干柴,老驼死活不出门;我想是老东西累了,腰里系根麻绳,手拿一把镰刀,刚要出门,那蜷卧的老驼冷不丁从地下站起来,一嘴咬掉了我四兜制服上的两颗扣子。我骂了它一顿,回到‘地窝子’去缝扣儿,这时候沙暴铺天盖地般卷了过来。老亲亲,这不是挺像你那样疼我吗!”
“老亲亲,闭上眼吧,攒足了钱我给你立块碑。行吧?”
洪德章歪着脖子,向那枯枝枯杈的沙柳嘟哝着。他感到脖子有些疼了,才把脸回转过来,弓起背,低下头,背起手,牵着老驼往前走。
脚下这条路他太熟悉了。这儿原本就是那条挖石的河滩,挖完一段,工棚前移一段,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一来沙石厂停了产,挖沙石大概要挖到天边去哩!那年挖石正好挖到大沙窝,红卫兵争先恐后到这窝窝里来掏“狼”。有的用吉普车装走,到原籍去批斗;洪德章原籍已无亲人,提审就在大沙窝进行。
“你他妈的是美国特务!”
洪德章跪在地上不吭声——他已经当了十几年哑巴了。妻子教会了他用手势打哑语,嘴巴和舌头的功能逐渐蜕化。
“你他妈的交代不交代?”皮带和木棍准备好了。
洪德章声音轻得像只蚊子嗡嗡,“我只是当过战俘。”
“没有加入反革命组织吗?”
洪德章微微地摇着头,有气无力的样子像即将停下的钟摆。
“卷起你的衣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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