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1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洪德章想不到红卫兵会知道他胳膊上的秘密。在如蒸如烤的河滩挖沙石时,十几年内他没穿过短袖衣裳,哑巴女人觉察到丈夫的隐痛,特意在每件小褂袖口缝上纽扣,以防袖管被风吹起,招来突然的灾祸。1963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挂满工棚马号,连马槽上都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在那个年月,洪德章曾叫哑巴老婆用烧红的火炭烫掉那几个字,老婆不肯下手,洪德章抢过那亮亮的火炭,狠命往胳膊上一滚,“哧拉”一声,胳膊上冒起人肉的焦煳烟气。洪德章疼得晕倒在地,醒过来时,哑巴老婆正像猫舔粥碗一样,用舌头舔着他的伤口!他看看血肉模糊的胳膊只烧掉了一个“反”字,把牙一咬,以“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硬逼他老婆用火炭烧掉第二个”共”字。剩下“到底”两个字,是没有任何政治含义的字眼,哑巴老婆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了,她抱着他那只翻了浆的肉胳膊,一直哭到天亮。真是邪了门了,那只胳膊没用任何消炎药物,居然渐渐复原了,只留下两个黑乎乎的疤坑。此时,红卫兵让他卷起袖子,他自知劫难临头,只有听天由命了,便慢吞吞地解开袖口,亮出胳膊。

    “跑了和尚跑得了庙?你认为剜掉那两个反革命字眼就能掩饰你的特务身份吗?告诉你,你的档案跟你一辈子。说!你在这儿卧底,到底接受了什么任务!”

    “喂马。”

    木棍、皮带一齐打将下来。洪德章倒在地上,模模糊糊地听到红卫兵议论着要断掉他这只胳膊。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全须全尾地躺在地上,虽然全身疼痛难耐,胳膊还长在他的身上。一个赶马车拉沙石的同类告诉他,是他的哑巴女人为他解了围,正当红卫兵要废了他胳膊的节骨眼上,她披散着头发像个女鬼似的闯进审讯室“诺诺诺”地一阵比画,从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上写她知道几个反革命今天晚上要用炸药炸毁造反总指挥部大楼。红卫兵拋下昏过去的洪德章,把哑巴女人往吉普车上塞,风风火火地回城去了。

    这哑巴女人回到大沙窝时,衣袖和嘴上满是鲜血,红卫兵为了惩治这个女人,没有用木棍敲死她,而是断去她会写字的右手五指,让这个本来已是哑巴的女人,废上加废。可是这一对大漠上的骆驼刺,居然保住了身子,熬到了“文革”结束。沙石厂散了摊子,有地方去的都走了,留下为数不多的挖石工,在大沙窝安了家。洪德章和那个被断去右手五指的哑巴女人,刚刚结束了年年搬迁的流浪生活,那哑巴女人——洪德章眼里的菩萨娘娘,就离开他升了天堂。物伤其类,洪德章的悲痛自不必说,沙窝子那群老搭档,几十年来第一次举办了个祭悼仪式。

    出殡那天,大漠飞着鹅毛大雪,他们拉来一辆昔日装石头子的小平车,把薄薄的灵柩装在小平车上,洪德章驾辕,其他老伙计前拉后推,轮子硬是辗过又湿又软的十几里黄沙之路,把哑巴女人拉到洪德章刚到沙石厂时那间喂马的马号原址下葬——那是当年哑巴女人把身子交给洪德章的地方。大漠中没有红的鲜花,没有绿的草滩,后来,那些老伙计们一人挖一株骆驼刺,移栽到坟头前后。有的骆驼刺因换水土枯死了,有的骆驼刺活了下来,到夏天围着坟头捧献出朵朵蓝色小花。

    洪德章把那些蓝花花,当成她精灵的化身,便买来一身蓝制服穿上,他认为和那骆驼刺开的蓝花同色,就是和妻子同体。

    驼铃突然断了。老驼愕然停蹄,致使背手牵着骆驼的洪德章,身子向后倾斜了一下。抬头一看,面前升起一股黄色烟龙,那是通往喇嘛寺的土公路上,飞驰过来四辆小轿车,车篷顶上立着白色牌牌,他去过西北几座城市,知道那是出租汽车。轿车浑身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他揣测车里坐着的一准有洋人哩;因为大老倌、小老倌来赶庙会,车篷顶上没有那块出租牌牌。看样子,在喇嘛寺前的庙会上,兴许应了卦上的好运,再次发生张家口大桥天上掉银子的美事哩!

    轿车远去了,渐渐变成火柴盒了。洪德章拉着老驼拐上土公路,步点顿时加快了许多。他想起卦中“泰来棒槌出芽”这句影喻,心里不禁有点着急,他怕在庙会上有第二个牵驼人,夺了他可能获得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洪德章也不清楚。

    到底他在年轻时骑过奔马,因而翻身跳上驼背时,那种轻巧的姿势和他驼背缩脖的走路形象,显得有失谐和。老驼对主人十分忠诚,先是小跑小颠,后来竟然跑得四蹄生风,当它拼着老命,呼哧呼哧地跑近红墙,洪德章在驼背上伸长脖子迫不及待地眺望着:阿弥陀佛,庙会上没有第二匹骆驼。

    四

    他慢条斯理地下了老驼。

    首先围拢住他的是那些来自南方三州——温州、福州、广州的衣服小贩。他们大概是第一次看见北国飞驼之故,洪德章刚一爬下骆驼,他们就开始和他打诨。

    “老爷子,借骆驼用用照几张相怎么样?”

    “拍一张给多少钱?”洪德章毫不含糊。

    “哟,当当摆什还要钱?是财迷转向了吧!”南蛮子笑嘻嘻地挖苦着满脸沙尘的北国佬。

    “球!你们跑上万八千里来倒腾花花绿绿的衣裳,不为钱为啥!”洪德章只敢在心里暗骂,脸上却赔出的是笑,“当年,老子跑出万八千里地去,是扛枪过江打仗,你们他娘干的是搞自搂!”

    “土老帽,来条头巾给老伴围围吧!省着大漠的沙子迷了她的眼,咋样?睁大眼珠瞅瞅,这是香港货!”

    洪德章突然发了邪火:“留着给你祖奶奶当腿缝之间的那块骑马布吧!”说着,他牵着骆驼走了。

    是那群南方来的“小倒儿爷”无意间提起他老伴之故,还是洪德章在攒动的人头中,没能找到黄头发的人呢,反正他脸色越来越阴郁,就像大漠上空爬上来的那朵乌云一般。

    车顶上立着白牌的四辆出租汽车,分明停在广场角上,他望眼欲穿,竟然找不到他要找的外国人。丧失了盼头,他顿感身子的疲惫,把老驼往寺外一棵柏树上一拴,他靠在朱红色的墙根下,掏出炮皮揉碎烟叶,卷了一个冲天炮,一口接一口地嘬了起来。

    他骂自己昨晚上摇卦时心中不诚,他清楚记得当时他嘴里也叼着这样一根冲天炮,没有虔诚地默念心中所求。心不诚,则卦不灵,人戏弄神仙,神仙就戏弄你,这叫一报还一报,活该自个儿白走了十八里沙尘路。

    看看太阳已经升到中天,他扔掉手中烟蒂,长叹了一口气,刚刚站起身来,突然看见从喇嘛寺庙门里,走出来几个身穿奇装异服的男女,阿弥陀佛,里边有黄头发,也有黑头发,不管是外国人还是回国观光的华侨,胸前都坠着一个长脖子照相机,洪德章松弛的神经一下绷紧了,从墙根下呼地站起来,本想走过去唠呱一番,又缺乏“倒儿爷”的勇气,蓦地计上心来,他把手伸向老驼的脖子下,叮当叮当地晃摇起驼铃来。

    这一招十分灵验,那群游客都扭着脖子朝老驼看来。洪德章抓住这个时机,先指指这匹老驼,又把双手举到齐眉的地方,做了个拍照的姿势;那些黄头发和黑头发的朝他笑笑,当真朝他这匹老驼走过来了。

    真是老天有眼,老柏树根部滋出一颗大大的树瘤,正好当作上驼垫脚之用。上有柏枝滴翠,后有红墙衬托,广角镜头还能把喇嘛寺的庙门拍进景里,于是这群旅游者都成了洪德章的顾客。纷纷摘下脖子上的相机,准备留下在塞外骑驼的照片。可是由于人多驼少,那些外国来客又都想率先拍摄下骑驼野趣,致使那位长发披肩的中国导游姑娘,不得不出来充当“舞台调度”。她用甜甜的嗓音先排出登驼顺序,然后告诉游客拍照开始。

    骑驼拍照的事乐趣横生,骑在驼背的游客千姿百态,引爆了一串串的开怀大笑。可是洪德章站在一旁却如同被雷电击中了的枯木一般,失去了刚才招徕顾客时的高兴劲儿。拍照完的游客,照例往他手心中塞上几元钱的外汇券或外币,他无心去看那票面值,而是机械地把票子塞进口兜。他神色恍惚地盯着一位华侨游客,因为那位留着披肩长发的导游排列登驼顺序时,她最后吐出的名字叫李广廉先生,这个既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儿,先是使他心里哆嗦了一下,然后呆若木鸡……

    他睁大两只老干柴眼,仔细地盯望那位鬓发花白老头儿。白晳的皮肤和那中等个儿,都能和三十几年前的他对上号;只是他西服裹着的肚皮微微隆起,脸上出现不少细碎的皱纹,鼻梁上多了一副金丝眼镜。人嘛,总要老的,难道这是当年走了“南门”的小白脸子吗?

    那老头儿并没发现洪德章窥视的目光,他一会儿站在高土岗上,伸长脖子似在眺望无边大漠;一会儿掏出手绢擦擦镜片,仰望着喇嘛寺殿堂的拱脊飞檐。快轮到他登驼了,老头儿步履缓慢地向洪德章走来。洪德章本能地低下头,嘴里轻轻嘟哝着:这不是他,这不是他,这一准是我这老干柴眼里的白内障作怪哩!

    一双锃亮的皮鞋,踩在那圆圆的树瘤上了。老头儿正在翻身上驼,可是那双脚忽然定在那树瘤上不动了,洪德章嗫嚅地抬头看看,原来这老头儿两眼直直地看着烫在驼背上的字号。洪德章的心跳得如同捶打一面破鼓,咚咚地失去了节奏;那老头儿叩打了一阵脑门,仿佛拾起了一件遗落了久久的东西一般,白晳的脸上出现红晕,他慢慢回过头来,眼神在洪德章蓝涤卡制服上打了个滚儿,沙哑地问道:

    “骆驼是你的?”

    洪德章只觉头涨如斗:“借的。”

    “驼主呢?“老头儿喉骨上下蠕动着,“驼主是你朋友?”

    洪德章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破了帮的胶底鞋,并忐忑地倒替着双脚的位置:“亲戚。”

    “噢。”

    待等洪德章抬起头来窥视老头儿时,老头儿已然骑在驼背上了。他拢了拢被风吹散了的花白头发,对着照相机镜头做出了享受逸情野趣的笑姿。老头儿甚至抖着手中驼绳,扮出骑驼闲游的架势,引得他那些黄头发和黑头发的旅伴,一阵叽叽喳喳的低语和陡起笑浪。借此时机,洪德章盯看了那老头儿牵着驼绳的手背一眼,在阵阵笑浪中,他的心下沉、下沉,一下子跌进了万丈深谷……

    他觉得天在旋,地在转,便一屁股坐到了喇嘛庙的墙根下。他心中暗想:老天爷实在是有眼无珠,为啥让我洪德章到这庙会上来,一个牵驼招财,一个骑驼施舍,连骆驼上烫着的洪德章的大号,此时都压在那老头儿的屁股下边。他欲哭无泪,欲喊难以出声,五脏六腑都像烧着了火,他浑身上下只觉燎痛难耐。他怕那些黄头发和黑头发,看见他脸上的异样表情,便把帽檐往下一拉遮住眉毛,像个心绞痛的患者蜷缩在墙根不动了。

    “钱……钱。”老头儿在呼唤他。

    洪德章没有伸出他的手。

    “牵骆驼的老乡,我有话和你说。”老头儿弯下有些发福的身腰,“你能告诉我一下驼主的住址吗?”

    洪德章像泥胎似的一动没动。

    “请问,他在哪个单位工作?”

    洪德章酸泪突然涨出眼眶,他把头埋进了两膝之间。

    女导游甜甜的话音响起:“喂,牵骆驼的同志,这位李先生问你事呢!你答个话,这位侨胞想去看看他!”

    洪德章被话锋逼得无路可退,突然用袖口一抹眼窝,从墙根下像皮球一样弹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喊叫道:

    “我是聋子……”

    “我是哑巴……”

    …………

    他疲惫不支地重新坐在了寺庙墙根,耳旁喧哗了一阵,一切都重归寂静。过了许久,他听到柏枝上仿佛有鸟啼之声,洪德章睁开双眼看着,树影已经偏斜,庙会正在散场。洪德章从似梦非梦的一片混沌中清醒过来之后,感到了肚饥。他扶着庙墙踉跄地站起来,看那卖煎饼的还没收摊,想去摊上买两张煎饼吃,但他刚迈两步,就站住不动了——原来在他靠着墙根犯迷糊的时候,他带来的几块钱和游客给他的外国钱,都叫“三只手”从兜里扒走了。

    他扯着嗓子先海骂了一阵大街。

    后来又骂自己不该来这地盘。

    当他感到口干舌燥时候,才想起身旁的那匹老驼。扭头看去,老驼倒是没有被牵走,它神色木呆,无爱无恨无忧无喜地闭着双眼面壁而立,像是对着朱红色的庙墙,为它的主人默默祈祷。

    1988年3月22日修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