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染染那绺头发吧!”
“我还嫌我白头发少呢?”
“我不希望你老。”
“我希望我一眨眼就成老太婆。”
“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呀!当初,你曾对我说过:‘但愿我们总年轻!’”莫华提示她说,“在我印象里,你是一个富有进攻性格的人,向我发动的爱情进攻,就够厉害的。”
“那是往事了。”陆梅轻轻叹了口气。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停下手里穿梭般的毛衣针,眨眨眼睛说,“老莫,咱们还是谈谈现实问题吧!”
“关于芳芳的?”
“不,是关于我的事。”
“你有什么事?脸都胖了一圈了!”莫华说,“看样子你生活得很愉快嘛!”
“我心绞痛。”
“心理作怪。”莫华晃晃弯把儿的杜梨木烟斗,他准备抽烟。
陆梅“噗”的一口吹灭了莫华手上的火柴,“我是冠心病,医生叫我先休息半年。我……我已经在家里休息一个月了。”
莫华愕然地望着她。
“这是‘小炸弹’,医生给的急救药。”
莫华拿在手中看了看,是瓶装的硝酸甘油片!
“这是假条。”
莫华仔细看着假条上医院的公章。
他很诧异:记得他出狱后,她和他一块儿去医院做过心电图,有冠心病症状的是他,而不是陆梅。那个老大夫曾诙谐地对他说:“老同志,要是能有人发明一台现代化机器,把你们夫妻俩的心脏给‘中和’一下就好了。她的心脏是一流的,你的…你的……”老大夫没有用“末流”这个字眼,举起五指中的小指,用它比喻莫华心脏的现状。现在可倒好,后来居上——陆梅的病反而比他还要严重了。莫华当然知道那条谁也超越不了的自然法则:人都是从无病到有病到死亡。但他总感到陆梅的病来得太快了一点,似乎没有量变过程,就产生了质变,这使他感到有点蹊跷。
“你在想什么?”陆梅对莫华的沉默很敏感。
“让我说实话,还是说谎话?”莫华不等陆梅回答,就直冲冲地说,“我有点纳闷,前两年你心脏还是一流的,平常我也没看见你有气闷和心绞痛的症候,今天……”
“你这是什么意思?“陆梅扔了手里的毛线活,红头涨脸地站起来过去,“我申请退休叫你给搅了,就算是你做对了;现在我有假条,你还这样挤对人!这……太过分了吧!
莫华赔着笑脸:“你不是不了解我这个人,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我是怕你直线没走通的事情,绕个圈儿和我打游击!我也知道,这年头凭你的身份和本事,甭说开张半年休息的假条,就是休息三年五载,也不难找合法的依据来!但是,那不是我们应当作的!”
家庭一度出现的和谐气氛被打破了,周期性的痉挛症又开始了。平日十分贤淑的陆梅,此时,蛾眉高挑杏眼瞪得溜圆,朝莫华尖声喊道:“你……你……老莫,真是太……太……不体谅人了。我留在家里照顾你,让你多活几年有什么不好?看看人家不用妻子说话,当丈夫的就主动……主动……你……你是怎么了,难道没长着眼睛?非得逼着我去坐那八个小时的班?”
“低声点。”莫华缓和着紧张气氛,苦笑着说,“叫楼下邻居听了会笑话咱们的,人家会说:瞧!那个爱闹气的‘小姐’已经走了,他们两口人还是马勺碰锅沿地吵个不休!这多寒碜!”
“好吧!为了这儿永远安静。我走!”陆梅眼角湿了,她迅速背过脸去。
“别耍芳芳的脾气了,你是她妈。”莫华转到她面前,用粗大的手掌抹着妻子脸上的泪水,“记得过去,你十分崇拜廉正;如今我要求我们做到这一点时,你倒成了反对派了!”
“别提过去了。”陆梅把他的手推开。
莫华又抓住她的手,使劲握着:“为什么不提,陆梅当初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热情,直率,热爱真理。你还记得,你教我读的古文吗?其中有一句我到今天也没忘却:‘哀莫大于心死!’这比你真有冠心病还要可怕。”
“昨天的陆梅已经死了。”陆梅失神地低声喃喃道。
“没有,她就站在我面前。”莫华高声朗读地说。
“岁月……整整十年,我总忘却不了那场噩梦。”陆梅咬住抖动的嘴唇。
“噩梦醒来是早晨啊,陆梅。”
“我打不起精神来。”她声音依然很低。
“我给你吃兴奋剂。”
“这么办吧!你让我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在你身旁,我总感到心情上受压抑!我想到苏州老家去上一段时间,去看看妈妈。”
“可以。”
“可是有一件……”陆梅沉思地说,“你不能找到医院去批评那个医生,她是出于同情我,不,不能这么说,是同情你的监狱之苦,为了让我更好地照顾你,才违反了医生职业的准则。你能答应这一条吗?”
莫华沉吟了片刻:“如果你的心脏真能重新跳动的话,我就丧失一回原则。”
“如果我对生活的判断,仍然很灰呢?”
“那我把你俩一块儿扳上去。”莫华说这一点决不含糊,“咱俩就订这么一条‘君子协定’吧!”
她走了。
她走得非常犹豫,出小楼时,几乎三步一回头,但她还是走了——她去寻找能医治她创伤的“医院”,那儿有她的妈妈,有她的姐妹——那儿是她诞生的母体和生命的源头。当她走进软卧车厢时,突然又折身下车,焦急地对莫华说:“我不走了。剩下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们回去吧!”
“不。你走吧!”
“你这是赶我走!”
“我也有点累。”莫华袒露了自己的心声,“我也需要安静—下神经。”
他把她硬是推上了车——车开了。
陆梅隔着车窗玻璃,向他叮嘱些什么。莫华一句也没听清,但他还是连连点着头,像是什么都听清楚了似的,并且一直朝她笑着。当绿色的钢铁巨龙驶出站台,他再也笑不出来了!莫华感到眼圈发胀,不听话的泪水硬是从他眼角垂落下来。
难!
“多么艰难!一个瘸了足的鼎,我扶正不了,也焊接不成原来的样儿了!”他想,“其实我并没有做一丁点有损这颗社会细胞的事——我还是当年的莫华呀!可是三口人之家,竟有两个人不能理解我了。”
莫华深感行路之难。为了在北海净园之前,步出北海,他尽管感到疲劳,但还是拄着拐杖,挺直已经微微佝偻的脊背,拼着老命往前走,往前走。
伴随他那“笃笃”的拐杖叩地声,他头脑里盘旋着。
畸形的岁月……
历史的蹉跎……
家庭的解体……
当这斑斑驳驳光点,魔幻般地从他头脑消失之后,莫华的手伸进衣兜,里边装着从大洋彼岸飘来的信:
爸妈:
你们好!
我很好。前几天和新结识的艺术系朋友,到海滨的“天体浴场”去游泳。那儿人就是自然,自然就是人——人和自然是融为一体的。
原谅我离家半年,才给你们写这第一封信!实因这儿的一切对我太陌生了;但我喜欢这种陌生,因为它使我目不应暇,每时每刻都充满在新奇之中……
莫华已经琢磨很多次了:什么叫“天体浴场”,“天体浴场”是个什么样?现在,他又琢磨起这个费解的名词来了。
爸爸请您不要责怪我,那个手工艺品“碗荷花”,刚在我书桌前摆了一个星期,就被我那位新结识的朋友拿走了。他喜欢它。他回赠给我一个“自由女神”的石膏像,我把它放在书桌上。好在,那“碗荷花”在工艺上并不是什么高档珍品,希望您能够原谅我和他的礼品交换——因为我违反了行前六条保证中的第二条……
莫华痉挛的手指,把这封信揉成一个纸团,他猛然把这纸团从兜里掏了出来,向海里抛去。两张信纸分明很薄,但他扬起胳膊用力掷出这个纸团时,却感到像扔出去一尊鼎那么沉重。
他气喘吁吁。
他面色苍白。
冷汗从他刀刻的皱纹里流淌下来。
突然,一阵剧烈的心绞痛,像刀子穿心一样,使他弯下了腰。
他的拐杖脱手了。
他的心脏病发作了。
他强忍着剜心的疼痛,弯腰弓背地向前走。在眼花缭乱万物颠倒的幻觉中,他的中枢神经还十分清醒:走!必须向前走!停下来意味着的只有死亡。
1983年8月20日夜
【陨落】
——《鼎》续篇
一
世界上的任何职业,都有他的欢乐和悲哀。拿你们作家来打比喻,虽然灵感闯进你们心扉时,你们的笔下如三峡之水奔涌而出,这时你们得到了精神上的最高享受;但是燃点你灵感的东西,常常是一根接着一根——像接力赛跑时接力棒般的香烟,因而你在欢快的当时,已经潜藏了悲哀的元素,尼古丁不断注入你的肺部,可以诱发各种疾病,直到癌症和死亡。
作为一个精神病医生,最大的愉快莫过于使精神病患者病情减轻;当然,送他们走出病房,那是天大的乐事。可是从事我们这个行当工作的人,由于一年四季总是和痴、呆、苶、傻、疯的面孔打交道,就是在梦里也总是出现千奇百怪的变形人。所以,我们特别酷爱着春天的花朵,秋天的白云,夏天的雨丝,冬天的飞雪……我个人还有个嗜好,喜欢到幼儿园去看娃娃,只有当我看到这一张张笑脸时,我才感到这个世界是活着的,是充满了希望的。我还喜欢到马路上去遛弯,让大卡车、小“的士”、平板车、自行车从我身旁驰过;哪怕是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洒在街上,都会使我觉得生活的大河在奔流:噢!这座城市并非是麻木、板结、痴呆的僵死世界。
如果我没记错日子的话,那天正是年尾的12月24日——星期天。那天早晨,天空飘落着零零星星的小雪花,我穿上驼色的羽绒服,正准备带着小孙女登山观雪,桌子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喂,哪一位?”
“我是老秦!”院长报完名号,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有个突发性的病号,你能不能……能不能出诊一下?”
“老秦,这是我两个月内的第一个公休天。”
“本来应该让你喘口气了,只是……”
我怏怏不快地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知道患者是谁吗?”院长沙哑的嗓音,突然变得洪亮起来,“是咱们离了休的市委书记。”
“莫华?”
“你在家里等吧!十分钟后,干休所的车子到家里去接你。”电话断了。
今年一冬少雪,难得的一次观赏机会,被我的职业剥夺了。我先安抚好我的小孙女,然后背起红十字药箱,并找到钢笔和笔记本,准备出诊。老实说,我对莫华并不熟悉,只知道他在“文革”十年中蹲过监狱,平反出狱不久,就从中央来我市任市委书记。我还从市电视台转播的新闻节目中,经常看到过他的形象:瘦高瘦高的个子,脊背微微驼着,就是摄像机拍他近距离的特写镜头时,他也不会像演员那样给观众一丝亲切的笑意。仿佛他不会笑,非常讨厌笑似的,留在荧光屏幕上的面部肖像,像块难以用高温熔化的褐铁矿石。他那张黑褐色的脸膛上,留着一道道深邃的皱褶,如同一块矿石在旷日持久的风霜雨雪吹打中,形成的一条条的生命年轮。除非在市委书记会见外宾的镜头中,观众才会看见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偶尔也穿过西服),在其他的场合,他总穿着一身灰涤卡的裤褂,细心的女性观众,不但能很快地发现他那磨得油光油光的袖口,还会不费力地指出他的第三颗纽扣,没对准扣眼,因而衣服上出现局部的小小丘陵。我老伴就曾指点着电视屏幕上的市委书记,对我低声耳语说:“瞧!咱们市的这位父母官,可能是个鳏夫。也许他有妻子,我敢断定他妻子一定是个官太太。”
昔日来自电视里的朦胧印象,使我对这次出诊不无好奇。我已经是个有三十年医龄的老大夫了,曾接触过无数形形色色的精神病患者:少女因被蹂躏而发疯,少男因失恋而变傻,因亲人的离失而疯癲,历次政治运动中因被戴上各种帽子而痴呆……当然,到了“文革”年代,精神病院人满为患,连病房外的过道走廊,都支起了一张张病床;即使这样,也容纳不下众多的患者,我们只好板起面孔,把患者拒之门外。这几年政府广施德政,精神病院逐步恢复了生态平衡,但精神病院的医生并没因之失业,仍有相当数量的精神病患者来医院求医。被皮包商诈骗走了财产的生意人,倒闭破产了的公司经理,铤而走险终于坠落悬崖的冒险家,在改革中屡遭受严酷打击的女强人……总之,不一而足,千奇百怪。但是,在我的医疗笔记上,出现市委书记的名字,还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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