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那天,小村的家家户户都去看热闹。这位先生拿着破本子填写学生的名字时,看我个子比其他小伙伴高上一头,就问:‘喂!你叫个啥名?’‘莫馍!’‘啥?’我重复了一遍。‘这是啥意思?’
“我爹替我回答了,‘不瞒老师说,这孩子的名儿是我起的,意思就是长大了能有黄馍馍吃!’穿长衫的老师摇摇头:‘这名儿不好!’我爹说:‘为啥?’‘志气太小了,只他一个人肚子揣饱了黄馍馍,也解不了中国的饥!我看,给他改个名儿,叫莫华怎么样?意思是以解放中华民族为己任!’说着老师在那块用黑锅烟子涂成的黑板上,写上四个大字:莫忘中华。
“这是我们上的第一堂课。我也是从那一天起,有了正式名字——莫华。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躲避追捕,逃到山沟避风来的共产党……芳芳!这回你知道爸爸名字的来历了吧!”莫华把目光从遥远的天际收回来,投射到芳芳脸上,他期待着芳芳的反应。
很遗憾,芳芳并没有看着他——她在望着那只像幽灵一样追踪她的船。
“芳芳——”莫华有些生气。
“嗯!爸爸……”
“你……”
“这个青年真无聊。咱们在地上走,他在水里追。咱们到了五龙亭,他把船又划到亭子旁边来了。”芳芳喃喃地说,“这个年轻人是个混血儿,长得有点像‘麦克’。您看——”
“我的话你听见了没有?”莫华的声音哆嗦了。
“听见了。”芳芳这才回过头来,面向爸爸,“您这是怎么了?”
“我说了些什么?”
“您说……”芳芳对答如流,“您的名字的来历。我心里清楚,您是叫我不要忘记中华民族。对吧!”
尽管芳芳回答得不错,莫华心里仍很伤感。他看得出来,芳芳是用嘴在回答他,而不是用她那颗心。她很聪明,刚才她分明在专心致志地端详那个船上的麦克。当莫华问话时,她仍然能答个满分。
“爸爸!我也叮咛您几句话。”返家途中芳芳对莫华说。
莫华仍然想着五龙亭的事情,他闷闷不乐。
“您是当今生活中难找的好人。凡是好人,都带有一定的傻气。”
“你认为一个人应当猴精猴精的?”
“我建议您看一看萨特的主要著作,像……”
“咱爷俩聊点家常话吧!省得你行前再发生什么争辩。”
“好!我离开家这几年,您要多听妈妈的。”
莫华没点头,也没摇头,木然地听着。
“我担心您以后还要吃亏,比如您对那笔补发的工资的处理方式,就是典型的傻瓜行为。”
莫华真是无心和芳芳争论,以防在吿别时给双方心理上都留下阴影;但谈话绕来绕去又绕回到观念问题上来了,他难以再压抑悲痛的心情,便说:“你了解什么叫共产党吗?它的核心思想就是为劳苦大众献身,而不是贪婪地占有——”
“爸爸,补发工资的不止您一个,有几个像您这样的?你扳着十个指头数数!”芳芳不服气地争辩,“您像春蚕吐丝一样,一个劲儿地吐呀吐呀!有的人可一个劲地占有占有!您倒是牢记住‘莫忘中华’了。把钱都交了党费;可是也有人在国外银行立户!您看见我那台‘九九九’就皱眉头,您还没看见过一盘一盘的录像带呢!什么‘顶峰’啦!什么‘三个S’啦!您……”
“别说了。”犹如刀剜五脏,莫华喊了起来,“对那些新诞生的蛀虫,和给他们支撑保护伞的,总是要绳之以法的!你等着瞧吧!”
“托爸爸的吉言高照了。”芳芳朝爸爸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当女儿的祝愿您健康长寿!”
父女俩都想欢欢乐乐地话别,但是如同有鬼使神差一般,临别前的这场谈话,就像一首不谐和的乐章;虽然其中并不缺乏欢快的音符,但主旋律却是不那么欢快的。莫华为了女儿的出国,准备了不少礼物:有方志敏烈士的《可爱的中国》、精装本的《中国地图》、工艺十分精巧的“碗荷花”;他生怕女儿收拾行装时,因疏忽而遗忘下哪一件礼物,便和陆梅一块儿帮她整理行囊。
“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爸爸再见——”
“妈妈再见——”
一架银色的巨鹰在停机坪上打开了舱门。莫华记得,那是一架“图114”的苏式客机,当时莫华抱着刚刚几岁的小芳芳,向绕道苏联然后去拉丁美洲演出的妻子,挥手告别时,小芳芳一直在哭,“不要妈妈上飞机——”“要妈妈回来——”现在——1979年,年历掀过去二十多页,芳芳登上了美制波音客机。她站在舷梯的最高处,向莫华陆梅频频招手之后,又凝视了一眼“云转晴”的天空,迈步进了机舱。莫华是拿了一架性能极好的望远镜来送行的,他往机身上一个个椭圆形的舷窗看着,他希望能看见芳芳的面孔和眼睛,芳芳的睫毛上一定挂着像露珠一样的泪水。因为旅客中间,出国学习和考察的人员并不少,他们有的在舷窗口晃着一面小而精巧的国旗,有的眼含泪花在眺望神州大地。莫华认为,他的女儿在此时此刻,也一定会留恋这块土地的——他终于看见芳芳了,她当真眼里泪如泉涌呢!飞机起飞了。
眼前只能看见白云……
芳芳最后一霎间的泪水,使莫华得到了安慰。回到家里,他本能地走进女儿的卧室,散乱地堆在桌角上的两本书,把他一点点欢快之情,打消了一半:那是他亲手给芳芳装进行囊的《可爱的中国》和《中国地图》。
“陆梅!你看——”
“她嫌太沉!从旅行包里掏出来的!”
“这才有几斤重?”
“远行无轻载嘛!”陆梅回答,“你要是觉得非常必要,等她来信后再给她寄去吧!”
“你觉得没有必要?”
“是的!”
“为什么?”
“她不是小孩子啦!她对世界对人生都有了理解。“陆梅淡淡地说,“各人头上一方天,让她自己去闯荡吧!”
“我就不同意你这看法……”
“行了,老莫!这些日子我们这个家够热闹的了,现在该好好松弛一下神经了。”陆梅神色疲惫地出了屋子,又反身回来,“你昨天一夜没睡,也去睡一会儿吧!”
莫华确实感到脑袋又麻又涨,但他毫无倦意。他坐在昔日女儿睡的那张床上,摸着几天没顾上刮的胡子楂,心里还在琢磨女儿丢下的这两本书,又从这两本书联想起了自己。从那穿长衫的先生给他起了名字,他开始认识“莫忘中华”这四个字时起,他缜密地思考着自己,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一件对不起中国老百姓的事情来。战争年代给他留下几处残伤,他没有畏缩过;“文革”对他的身心进行了残酷的折磨,他把材料纸贴在身上,没有出卖革命良心。唯独芳芳出国这件事,他难以给自己下一个清晰的结论。对与错还有待芳芳的行动加以证明,他默默地祝愿此时飞在天上的女儿,能够不负他的苦心,这样,他就能一辈子清清白白地进“八宝山”了。
“老头子!你还发什么愣。”陆梅又推门来督促他休息了,“不是想芳芳吗?你就在她的床上睡一觉吧!”
“是老了!”莫华看看穿衣镜里自己的模样,对妻子说,”可你还年轻得很!”
“我的心可比你老。”陆梅叹了口气。
“我听听!”莫华做出老来少的憨样,把耳朵贴在妻子的心口上听着,然后直起身腰,“你心跳得挺欢嘛!”
“我决心当家庭妇女了。”
“你那张提前退休的申请书,就是我不给你撕了,你们歌舞团领导也不会同意,因为你正年富力强,按军马来打比方,你才‘六岁口’,我已经是‘八岁口’!你能驾辕拉车,我只能围着磨盘转了。
“谁给你在家做饭?”
“找个阿姨帮忙。”
“她能伺候你那么周到吗?”
“我又不是扎屁股帘的小娃子!”
“你非逼我上班?”
“决不含糊。”
“好!”
第二天,陆梅真的去上班了。她背起一个橘红色的人造革皮包,挺着胸膛走出房门。莫华兴奋地说:“陆梅,咱们上班不是走一条路线吗?坐接我的车走吧!听,车喇叭都响了!”
“我不够级别,不沾你的光。”陆梅推出女儿骑的那台铃木牌摩托,踩着了油门,一阵嘟嘟嘟嘟的声响,她的身影消失了。
莫华深为妻子的变化而欣慰。他刮去了唇边的花白胡楂,一时找不到发蜡,把女儿丢在梳妆台上的“素馨”当头油使,对着镜子把银白头发梳理得闪闪发光。以致使开车来接他上班的小司机,都发生了错觉:“您……今天有外事活动?”
“没有。”
“那为什么……”
“爱美是人类的天性嘛!”
“女儿走了?”
“她会按期归来的。”这句话出唇以后,他脸上有些燥热,因为小司机只问她是不是走了,并没问她回来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他舌尖蹦出这句回答来呢!
小司机见领导今天格外兴奋,也打开了话匣子:“从您的为人就能了解您的女儿了!可是并不是负责同志的儿女都像您儿女这样。据说有的出国以后……”
“注意红灯!”莫华提醒他。
“……出国以后就……”
“绿灯亮了!开吧!”
小司机终于缄默了,第六感觉告诉他,领导有意支开话题。
沉默。
早晨的潮涌般的自行车,在小轿车旁拼命按着铃铛。
吃得过饱的公共汽车,迎面开来,和小轿车擦身而过。明明是公共汽车超越了南北行驶的中心线,那司机还像谁欠他二百吊钱似的,探出青筋暴突的脖子,朝小轿车发威:“瞎了?长眼睛没有?他妈的——”
小司机委屈地嘟哝:“瞧,那么大的火气。”
“他不是骂你,是在骂我。”莫华苦笑着说。
“他认识您?”
“不,他在对所有坐小轿车的人发火!”
“那是为什么?”小司机奇怪地问。
“你不是听见了吗?‘瞎了’?没长眼睛?是啊!爹娘生了我们一对眼睛是干什么的?视而不见。不如瞎子!他骂得对!骂得很对!”
小司机不能理解莫华的心思,还想向他讨教,但他从后视镜里,看见莫华已经闭上了眼帘。他疲惫、苍老,眼窝上下结满蛛状网纹,像个走累了的行者,靠在椅背上憩息。真怪!这个老头儿早起就犯困了!小司机心想。当他有意无意再往后视镜里投去一瞥目光时,莫华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他那双凹进去的眼睛,目光炯炯地对着后视镜,似在看镜子里他自己那双眼睛。真怪!这老头儿今天是怎么了?小司机正在纳闷,莫华突然开口了。
“车往左拐,先拉我去纪律检查委员会。”
“您……”
“这儿有我的老战友,我闷得厉害,想去找他聊聊天,呼吸点新鲜空气。”
离开“纪委”时,他像喝醉了酒似的,脸上涌起暮年少见的红光。他听见一个生命力极其强大的心脏,在有力地怦怦跳动。虽然,他眼睛里看见一张张灰色的网,但也看见了斩断这些灰网的利剑。下班归家后,他迫不及待地把他的感受告诉陆梅,他希望陆梅能像打足了气的皮球,一跃而起;可是陆梅反应十分冷淡,她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就围上围裙下厨房了。莫华追到厨房,抄起切菜刀说:
“喂,今天我当主妇。”
陆梅翻翻眼皮,一把夺过莫华手中的菜刀。
“对呀!网怎么大,也罩不过天来,天是永恒的,网会烂成一堆乱麻头的!对吗?”
陆梅在菜板上切着小水萝卜,发出“当当当当”有节奏的声响。
“你怎么不说话?”
“你叫我安静一会儿吧!”
“你和我都应该是剪网的人,而不是结网的黑蜘蛛。”莫华笑得十分开心,他为找到这个形象的比喻而高兴。
“我很累。”她说。
“让我来。”
“不行。我从有记忆那天起,家里就对我灌输了贤妻良母的教育。要是在贝满女中毕业后,北京还没解放的话,我报考的将是燕京大学的家政系。”
“你没上成大学,也够上贤妻的标准啦!”
“你可不能算是个模范丈夫。”
“提点不足,我努力争取嘛。”
“你总强求别人和你一样,你该叫我退休。”
“瞧,老调又来了!”莫华开导她说,“早上你不是高高兴兴走的吗,怎么……”
“高兴!我真高兴。”陆梅走进过厅,打开了“九九九”,里边传出来贝多芬的《悲怆》交响乐章。她不愿意和莫华争辩,便用死者留下的旋律,来驱赶活人的声音。莫华虽然有点扫兴,对陆梅的话也并没有多想:她常闹点小脾气,闹就闹吧!只要她心灵上那把火重新燃烧,就是胜利。
这种相对的平静大约过了两个月。这些日子,莫华重新鼓起了刚扛枪杆时的牛犊之勇,抡圆了“板斧”,在公司内部削派性,掸灰尘,破“蛛网”……因为该做的工作太多了,他常常睡在党委办公桌上。每天深夜零点,他准时给陆梅打电话,除了解释他因工作忙不能回家的原因之外,都要询及芳芳的消息;但每次在电话里得到的回答,都是三个字。
“没来信。”
“为什么?”
“一定是她很忙。”
“连写封家信的时间都没有?”
“你太婆婆妈妈了。反正飞机没有坠入大西洋里;要是出了空中事故的话,死亡通知书早就寄到你手边了。”电话断了。
一个星期天,莫华回家去看陆梅,他第一个印象,就是她胖了,她那双本来就很好看的大眼睛,显得更加妩媚深邃。莫华是有意和她开玩笑呢,还是他真的被陆梅的眼睛撩起了暮年的情思?莫华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这个年过六旬的人,居然像初恋时那样,吻了吻陆梅像秋波一样的眼睛。
陆梅推开他说:“都多大年纪了,还……”
“你的眼睛真好看,还和你年轻的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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