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专门进修一下舞蹈理论。”
“我看你和你妈一样,是心变老了。”
芳芳莞尔一笑,去送她的朋友了。
舞会之后,莫华多次询及陆梅有关芳芳的事情,陆梅回答他的比芳芳还要含混;好像母女俩背着他,在进行着一件什么秘密工作似的。三口人之家,出现了回避他的隐私,这无异于给莫华的伤口又撒上了一把盐,他内心疼痛难耐。在监狱的囚室时,他盼望着有一天能重享50年代的家庭之乐,现在他来到这个希冀来到的地方,但早年的欢乐已经流逝了,陆梅和芳芳像夹在他心上的两个磨盘,它们旋转着,磨着他那颗淌血的心。
尽管陆梅家庭主妇的角色非常称职,生活上对他百般体贴;尽管女儿“爸爸”“爸爸”叫得很甜,挽住他的胳膊到医院去镶牙,到就近的北海来散步,他却总有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清冷之感。对了,就在这棵大柳树下的绿长椅上,家庭的战争终于爆发了——那是莫华把大部分工资补交了党费以后的一天晚上发生的。
“听你们财务处长告诉我,你的工资已经补发过了?”当莫华在海边长椅上坐定,陆梅抚着椅背低声地问。
“我不是当天就交给你了吗?”
“就那一点?那不是生活补助费吗?”
“工资。”
“你的补发工资有两万七千多块钱啊!你才拿回来四千多块钱,剩余的呢?存折怎么没交给我。”
“没有存折。倒有这个。”莫华从衣兜的工作证里掏出一张党费收据,递给了陆梅。
陆梅一下变了脸事:“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当时怕你不同意。”莫华说,“想事后对你解释一下,可是没有一天顺气的时候。现在,向你说清楚这件事吧!我们都应该理解国家目前的困难。就这!”
“你也该知道家庭的困难啊!”陆梅尖声地反问说,“你进监狱,我们——”
莫华拦腰截断了陆梅的话:“困难不是过去了吗?家里所有的查抄物资都退赔了,电冰箱还换了个‘三洋’牌的,目前,你是没的穿?还是没的吃?还是没的住?平心而论,我们对比陕北高原的老百姓,对比我们雁北山区乡亲,生活的悬殊已经不小了!我们还要怎么样?留下这钱是活着盖别墅,还是死了修宫殿?当然啦!这件事我做得有点武断,可用心还是无可挑剔的。你说对吗?”
“你永远正确。”陆梅语音里带着刺儿。
“别赌气!哪儿不对,你可以批评嘛!”
“行了!这件事就算是我想通了。现在,我也通知你一件事,希望你也有我这么大度。”陆梅扭回头来,两眼直视着莫华。
“离婚?”莫华有意和缓着紧张气氛,“我这个土八路,愿意立刻签字画押。”
“甭朝我嬉皮笑脸!”陆梅毫无笑意。
“说呀!我等着你的最后通牒呢!”莫华真的笑了——他没有料想到党费问题内当家会这样顺利通过,“在我看来,咱们家没有比你和我离婚更严重的事情了。”
“芳芳要出国。”
“好嘛!随团去演出——”
这回轮到陆梅来打断他的话了:“不是随团演出,就她一个人出去。”
“你别吓唬我这老八路了。”莫华不以为然。
“给你看看这个。”陆梅拉开皮夹的拉锁。
莫华顿时目瞪口呆。他看见的是一个硬皮的出国护照,封皮中心有烫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使他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看见了吗?”
“谁承办的?“莫华皱起了剑眉。
“我!还有围着你转的那些部下。”陆梅淡淡地说,“老实告诉你吧!他们风闻你要出监狱的时候,就积极为芳芳的事奔忙了。生活真是个万花筒,在那倒霉的日子,他们把大字报都快贴在你脑瓜门上了;听说你要平反了,他们个个又都成了你最好的朋友,连咱家门槛都快叫他们给踏破了。这倒也好,用不着我多费嘴皮子,你的那些得力部下,就去打通关节,过关斩将……不过,我得说明这一点,芳芳出国学习,是公事公办,他们就是不管,我也要为她的出国深造而奔跑的。只不过他们办起来,更快一点罢了。”陆梅嘴角往下一沉,露出鄙薄的笑意,“老莫,你用不着阴沉下脸子来,你睁大眼睛看看,竖起耳朵听听,有的比你大的人物,不也是嘴里一口一个‘祖国’,而又拼命把儿女往国外送吗?我做过一个统计,仅仅……”
“算了!”莫华粗暴地捶打着椅背,“有业务专长的,出国进修一下,回来好建设国家嘛!芳芳会什么?知天文,晓地理,还是能造氢弹?她只会跳舞,跳舞也要去深造?”
“跳舞就不是专长了?芳芳比有些出去的酒囊饭袋还强得多呢!”陆梅说,“你应该尊重孩子从事的工作,不,那是艺术事业。”
“我不听。我只想问问你,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擅自做主?”
“唉!瞧你问的!你刚才是怎么解释你交党费的事情的。‘怕你不同意嘛!’我也是一样,怕你不同意嘛!你有初一,我有十五;咱们一来一往,谁也不用责怪谁。”陆梅用莫华的话,封堵莫华的嘴,“本来我和芳芳商量,想等你这笔补发的工资下来,想办法兑换成外币,叫芳芳带走的;你可倒好,把钱交了公!这也没什么,姨妈早就答应了,她承包芳芳全部的自费留学费用!我只希望你这个对女儿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别再变成芳芳出国的‘拦路虎’!”
陆梅说话错落有致,从四面八方对莫华进行围击堵截。到这时,莫华似乎才如梦初醒:芳芳邀请一群时髦青年来跳“扭腰鼓臀”舞,原来是预演她到美国之后的生活!看样子,他在家庭舞台中占据的位置,和他在家庭戏剧中所扮演的角色,在他出狱之前,陆梅和芳芳就为他设计好了,只不过到今天才摊牌罢了。
莫华深感岁月太冷峻太严酷,不是吗?就是在这海边的“小西天”,芳芳曾经为游人跳“小白兔”舞,那时她多么纯洁,真比北海的水还要清澈!就是在眼前的粼粼碧波中,陆梅和他在船上谈过理想,向往婚后美好的生活。
“我是扛枪杆的出身,你是教会学校的洋学生,为什么…”
“我崇拜英雄。”
“我们穿着粗布衣裳,和你们这些穿旗袍的……”
“我热爱廉正。”
“你对新中国到底有个啥看法?”
“万里晴空。”
“对我呢?”
陆梅用她的第一个吻来回答了他。
这一切都消失了——那只船以及船上的梦……
海明如镜。
月亮西斜。
到北海该“净园”的时间了。
莫华开始挪动双脚,沿着海边往前走。他想控制自己的思想,不再想这些美好和不美好的东西。可也真怪了,他越是强令自己平静,脖子上的那个家什,越是不听他的指挥。就像在那大反攻的年代,他蹲在壕沟旁等待总攻的信号弹一样,明明在这死寂的时候,他可以掏出杜梨木的烟斗,装上一锅子烟,靠在工事湿漉漉的墙壁上,闭上眼抽上一锅子,过上一小会儿腾云驾雾的神仙生活;或者把枪抱在怀里,拉低军帽的遮檐,打上一会儿盹,好为率领战士冲锋肉搏积蓄力量。不,越在这寂静无声的时刻他的中枢神经越是兴奋,他不断仰头看看夜空,甚至一颗流星从夜空坠落,都会使他一跃而起。此刻,莫华就处在这种难以压抑的冲动之中……
他沿着北海的堤栏走着,随着他那缓慢的脚步,他手里握着的那根竹木拐杖,不断地发出叩打地面”笃笃”的单调声响。他不曾忘记,这条拐杖是芳芳出国之前为他买的,好像这几节黄竹做成的玩意儿,可以顶替折断了的感情拐杖似的,芳芳硬是把它塞进莫华的手里!然后,她攀住莫华的另一只胳膊,在北海长长的甬道上,和莫华进行最后一次的告别谈话:
“爸爸,您应该为我高兴。”
“我高兴不起来。”
“那您就用眼泪送别吧!”
“我的眼泪并不那么廉价。”
“瞧您这个矛盾劲儿!”芳芳嘴里不停地嚼着一块泡泡糖,在两唇之间惬意地吹起一个个的白泡泡。
莫华骤然停步:“你都多大了?还……”
芳芳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又摊开两只手:“您太爱挑剔了。”
“你把那嚼来嚼去的黏橡皮给我吐出来。”莫华用拐杖敲打着地面。
“您真会比喻。”芳芳被“黏橡皮”三个字逗笑了。她鼓着腮帮,憋足了一口气,把那块黏黏的泡泡糖,从舌间喷向海里。海边有一只船,一个戴着太阳镜的长发青年,挥臂向她招手。
芳芳用熟练的英语回答:“Bye(再见)!Bye!”
“你认识他?”莫华觉得怪异。
“不,不认识。”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何必非得认识才打招呼呢?您看外国电影里,不是有好多萍水相逢,而成为……好朋友的吗?”
“你这又是在‘预演’吧?”莫华怏怏不快地说。
“爸爸,我求求您,”芳芳娇嗔地攀住莫华的胳膊,“在我临走之前,您就别皱眉头了。这些天,您的脸都瘦了一圈了。其实,您何必自己折磨自己呢?这几天,您和妈妈争吵,又动员亲友的力量想把我留下,结果怎么样呢?您成了少数,亲友反而做开了说服您的工作。如果让女儿我打个比喻的话,将来果真打起第三次世界大战来,您也许还能指挥一个团,一个师;可是您现在驾驭生活的能力,不如我妈妈,甚至不如我——别看您还是个戴纱帽翅儿不大不小的官儿。爸爸!在临行前,不说这些了,您还是对我说点吉祥的话吧!比如:‘芳芳!我祝你幸福。’‘芳芳!世界的大门正为你敞开。’‘芳芳!青春是有限的,岁月是永恒的,祝愿你不要虚度青春。’‘芳芳!祝福你的舞蹈海报能贴上华尔街的摩天大楼!祝贺你的艺术能风靡旧金山、洛杉矶……’”
莫华紧闭着嘴唇,他瘦削的双腮在搐动。
“爸爸!您说话呀!”芳芳摇着他的胳膊。
“我……真为你担心。”莫华终于开口了,“你不是去献艺是去学习,你知道吗?”
“也许生活会提供我表演的机会。”芳芳神往地说,“爸爸,到那时候芳芳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一个月几十块钱工资……”
“住口——”莫华用力敲了一下拐杖。
“真扫兴!”芳芳努起了嘴,背过身去。她失意地看着海边那只船——那船上戴太阳镜的青年人,举起一只船桨,似在招呼她上船,又像是对她致敬。
她的视线被切断了——这是莫华的身影转到她面前来了。爸爸用手托起女儿的圆而好看的下巴颏,两眼严肃地凝视着她:“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好像我们这些老家伙,都驾驭不了现实生活了,只有你妈妈和你这样的才能驾驭现实生活!是吗?我要告诫你,我所以给你开绿灯放行,是叫你去为国家学习的。你妈妈质问我,‘舞蹈就不是事业了吗?就不需要深造一批人吗?’对!我过去对你们这个行当尊重不够,现在同意你去学习;可是你方才讲的这片话,叫我心里纳闷,你去美国到底准备干什么?你不要认为老家伙驾驭不了生活,我以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和你爸爸的身份,只要给护照签证单位通个电话,你就甭想离开国界一步。因为给这样的人开绿灯,会有辱中国人的尊严。”
芳芳在莫华的凝视下,突然清醒了:
“爸爸!您怎么这样缺乏感情细胞?我为了叫您高兴,才说出这玩笑话来的,您怎么倒当真了?我出去以后,一切行动都照我昨天夜里交给您的保证行事!”
“你给我背一遍!”莫华吐出一口闷气。
“第一,努力学习,时刻意识到是为祖国繁荣而来学习的;第二,我把那件工艺品‘碗荷花’放在床前,以荷花为镜子,一定做到‘出淤泥而不染’;第三,生活俭朴……”芳芳诚惶诚恐地把六条保证都背诵了一遍,她生怕爸爸真的突然变卦,因而这一霎间,她态度虔诚得像个小学生。
莫华被女儿的情态打动了,主动拉起芳芳的一只手说:“你理解爸爸的心吗?”
“理解。”
“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生怕……”
“您放心!我不是跳‘小白兔乖乖’的年纪了。”
“爸爸刚才对你是不是太严厉了?”
“没有,爸爸是为我好。”
“你是女孩儿家,出去后更要小心。”
“我知道。”
“美国常出车祸,你过马路时……”
“爸爸,您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这些,妈妈早已叮嘱得够多的了,您就……”
这时,莫华心中突然感到一阵酸楚,眼里盈出闪闪泪光,他不走了,拉着芳芳在五龙亭的亭心坐了下来。
“爸爸,您不是说您的眼泪没那么廉价吗?”
“那是气话,你不是也常常气爸爸吗?”
芳芳递给爸爸一条手绢:“别难过了,我一定经常给爸妈来信。”
“信写长点。”
“一定。”
莫华觉得用眼泪送别女儿,确实不很恰当!便用拐杖指点着五龙亭的拱檐,对芳芳说:
“这亭子建筑得别致吗?”
“爸爸!我们看过不止一次了。”
“你看那白塔塔尖,也不知是怎么修成的。”
“能工巧匠的手艺。”
“你看……”
“爸爸,您今天怎么了?”芳芳怪异地问,“过去我们来遛弯时,您没有讲起这些。”
莫华含泪的眼笑了,“你要记住这些东西,记着北京,记着中国!别忘了,是中国大地上的五谷杂粮把你喂大的。”
芳芳有点动情:“我记住,并把它刻在心上。爸爸!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妈妈在家里该等急了。”她从亭心的五角长凳上站了起来。
“不!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您说。”她只好又坐下。
“你知道爸爸的名字是怎么个意思吗?”莫华问道。
“不知道。”
“你妈没告诉过你?”
芳芳摇摇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