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嘻嘻地笑了:“爸爸!我又不是怪物,您干吗那样瞧着我?”
莫华只觉得血往上涌,他忙眯合上双眼。在他看来:芳芳的身体袒露的部分太多了。鉴于车上还有单位里来接他的老同志,他不好发作;上了阔别了十年的小楼,单位的那位老同志刚走,莫华就炸了锅:
“芳芳!你过去还把它当摆设,今天,你来接爸爸出监狱,怎么能……”
“告诉您吧!我是有意穿它去的。”女儿对爸爸这番话,似乎在意料之中,“我想让它告诉您,芳芳经过一场‘文化大革命’,像蜗牛钻出了壳贝,她看见天空之大了。我还想让您从出监狱的第一秒钟起,就知道过去的芳芳已经不复存在,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新的芳芳。”
“别绕圈子了,这衣裳是哪儿来的?”莫华望着陌生了的女儿,心里很不是滋味。
“退还的査抄物资。”陆梅替女儿回答。
“妈!干吗要瞒着我爸呢!”芳芳把长长的鬈发往脑后甩了甩,“娘姨又不是派遣来的特务!她回国内观光,给咱们带来点港货!又有什么了不起?她不是还打算……”
陆梅轻快地用身子挡住了女儿,她手里端着一杯从冰箱里拿出的冷橘汁,递到莫华的手里。一别将近十年,她虽然显得老了一些,但依然俊逸秀雅,不失年轻时的翩翩风姿。她有意打圆场说:“咱们家三口人,黄连水也喝够了!刚见面就爆发战争,这可不是好兆头。芳芳!你马上去‘同和居’给爸爸买几个烤馒头来,那是你爸爸过去最爱吃的。还愣着干什么!马上拿个网兜……”
“好。”
“不必了。”莫华淡淡地说。
“爸爸!您生我的气?”
莫华张开嘴唇,指指牙床。
母女俩同时发现他只剩下几颗牙齿了。陆梅吃惊地“啊”了一声。女儿动情地扑到爸爸怀里:
“爸爸!您……您……受苦了。”
她哭了。
陆梅也哭了。
莫华除了“文革”初期眺望游斗车上的彭德怀时,两眼盈出泪光之外,十年来,他有时沉默得像个哑巴——审讯他时他一言不发;有时又暴怒得像只老虎——寂寞折磨得他捶打墙壁,就是没掉过一滴泪疙瘩。他自认是泪腺已经因萎缩而失去了功能了,可是这时他的眼睛竟然湿了——他坐倒在沙发上,用双手蒙住了脸。
老半天,莫华才振作起精神,挺直了身腰说:“高兴的日子,谁也不许哭了。牙掉了,还能镶上;要是意志也丢了,那才可悲呢!芳芳,爸爸不知为什么,今天特别想吃陕北的羊肉泡馍,你骑自行车跑一趟,到新街口那家饭馆……”
“爸!自行车叫我给卖了。”
“那就算了。”
“不过有比自行车速度更快的玩意儿!“
“去买羊肉泡馍不准叫公家的汽车。”莫华摆了摆手,“算了。”
“这玩意儿比小汽车快,您就等着吧!我骑那辆铃木牌摩托车去。”芳芳故作神秘地朝莫华一笑,然后以轻盈的跳舞姿态,几个旋转就转出了屋子。
“电驴子?哪来的?”莫华问陆梅。
“反正不是偷来的。”陆梅坐到沙发扶手上,紧挨着莫华,“你忘了没有?那唯一的一次探监,我说,‘天无绝人之路,没路也要踏出路来。’”
“记不起来了。”莫华摇摇头。
“告诉你这个老八路吧!当时家里只剩下了几间空房,连电表都给拆走了。”陆梅皱起眉心回忆着,“我和芳芳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过去,围着你转的那些下级,见我们母女俩都绕开走!该怎么办呢?我琢磨着起死回生的路。有了!我给香港的姨妈发了一封信,让她一定在最近回国观光一趟,并在信中暗示她,叫她来咱们住的小楼看看。信表面上写得非常积极,不然,那年月里寄不出中国海关。我姨妈果然来了,她向外事口提出,非要到咱们家里来看看不可。这法儿还真灵,一道圣旨,把我和芳芳一起从五七干校召了回来,我一进家,空空的房子里填满了东西。咱家那个‘雪花’冰箱,还给换上了‘三洋’货,查抄办公室的小头头点头哈腰地对我说:‘陆梅同志!对不起,你们那个冰箱查不到去处了,换了一个。对了,还有那几件港服叫红卫兵给毁了,没法儿还了,其他东西,一件不缺,这是衣物单据,请过目吧。’我把邪火一下都发在这个小头头身上,我朝他嚷道:‘都给我搬出去!我是叛徒、走资派、特嫌的臭老婆,没权利摆设这些东西。’外事口的那个小头头说,‘陆梅同志,这是上边的命令,听说您姨妈是个香港服装行里的大实业家,要照顾影响嘛。领导既然叫提前把这些东西搬回来,您就别叫我们为难了!您看……’老莫!乱世出英雄,我这个没拿过枪打过仗的弱质女流,借我姨妈身上的那点灵光,没伸一根手指,就叫这些东西物归原主了。我说老莫,你将来要是官往上升,我是你最好的智囊。”
莫华笑了——笑得很苦。他一时对“夫人”的行为,难以做出公正的判断,说她行为对吧,她的行为有失于诚实;说她的行为不对吧,在那个年月她解除了母女俩的危难。这世道变得真让他难以捉摸,为什么一个入了外国籍的大资本家就有那么大的魔力,让那些“最最最最”的人乞灵于洋佛爷面前?而当初又因和她沾亲带故,把他打成“企图里通外国的特务”!这对莫华来说,是永远解不开的一个谜。
“瞧!这‘三洋’的电冰箱,噪音比‘雪花’的小。你过来看看。”陆梅给莫华倒第二杯橘汁时,一手拉柜门,一手招呼莫华。
莫华坐在那儿没动,反问陆梅说:“那电驴子,也是你耍手段蒙来的吗?”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陆梅端过来第二杯橘汁,“姨妈可喜欢芳芳了。她身上穿的,脸上搽的……还有桌子上那台最新型号的‘九九九’收录机,连同那辆摩托,都是姨妈在‘四人帮’垮台以后,第二次来内地观光时,给芳芳带来的。陆梅用手绢擦擦沾了橘汁浆液的手,按了一下收录机的开关,随着红色讯号灯的一闪一灭,里边传出邓丽君的歌声:
“我想你……”
“我想你……”
“我想你……”
“我站在毛毛细雨里……”
莫华一失手,橘汁杯子“哗啦”一声落到地上。陆梅看见莫华脸色变了,轻快地按了终止键。
眼睛。
眼睛。
四目对视了片刻,莫华从沙发上站起来,虽然屋内陈设如旧,他感到比他蹲的那间牢房还要陌生。陆梅从莫华的眼睛中,也看到了一种她从没看见过的东西:雷?电?不,是雷电交加的暴风雨。
两个人都低下头。
他们同时感到了距离。
这时,楼梯上有了脚步声。推门进来的不是去买羊肉泡馍的女儿,而是一群祝贺他官复原职的亲朋。他们从不光临这座寒舍,此时都向莫华问安来了。
陆梅像没发现这些人一样,拿块抹布,开始擦摆在书橱里的那些工艺品:
牛头。
马面。
小丑的假脸。
大头娃娃的头罩。
——尽管那上面没有一丁点灰尘,陆梅仍在使劲擦着。
莫华看出陆梅的冷傲讥喻之意,觉得妻子待人失去了过去的宽厚。怎么办呢?对这些亲友失礼是不好的,他只好面带兴奋地和亲友寒暄,又代替陆梅行使女主人的职能:开电扇,冲冷饮。也许是因为他久不闻人间烟火之故,竟然把冰箱的牛奶,当成橘汁搅拌在客人的杯子里。可真怪了!冰水加上生牛奶,明明是毫无任何味道的白色液体,而有的亲友居然还频频点头。
“有味道……”
“真好喝……”
莫华笑了,连连道歉说,“看!监狱都把我关糊涂了,看样子,世界上的许多事情,男人永远代替不了女人。我说陆梅,还是你出马吧!你给客人们换一杯……”
陆梅早已不在客厅了——谁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呢!莫华目光所及的方桌上,牛头,马面,形形色色的假脸……排列得十分整齐,用千奇百怪的姿态望着他。
莫华的心剧烈地下沉。
沉进海里。
掉进冰窖。
他突然感到这间墙上挂着名人字画、角角落落摆设着精巧工艺品的屋子,比那间需要往胸前背后贴手纸以御寒的牢房,气温也高不了几度——他的心战栗了。
也许就从这天起,这个饱受了苦难折磨的家庭,开始了看不见流弹的战争:
“你怎么能这样对人呢?”
“这不是我们一起跳‘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年代了,我的没有军衔的将军。”
“无论什么年代,待人总该宽厚一点嘛!”
“你没注意到吗?咱们家的墙壁,我都叫油漆匠涂成了绿色的了。江青为什么喜欢绿色,我不知道;我喜欢绿色,因为它在美术家调色盘里属于冷色。我的心已经结冰了。”
过去,只要莫华皱眉,他眉梢那块伤疤跳动起来;或者莫华掏出那个杜梨木的弯把烟斗,在掌心揉搓,陆梅就是有天大的不顺心的事,都会压抑下去,反过头来安慰丈夫。自从这个家庭加上了历史赋予的五味俱全的“作料”之后,莫华那块伤疤,就是在陆梅面前变成特写镜头;任莫华把弯把烟斗使劲摔在桌上发出震耳的声响,也难得看见陆梅脸上的温度回升。莫华终于忍耐不住这撕裂心肝的痛苦,吼了一声:
“冷血动物——”
“我曾经热过。”她反唇相讥,“你还记得我写给你那封信吗?上边留下过一个少女的上千度的高温。”
“冬天不是过去了吗?”
“我被冻僵了。”
“陆梅,现在百废待兴,正……”
“我想退休了。我累了!”
“你说什么?”
“谢别艺术!”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莫华嚷了起来,“你刚多大年纪?你该去的地方是前线——前线——”
“不需要你的批准,我的请退报告已经上交了。”
莫华急如星火地跑到歌舞团。她那张申请提前退休的报告被他撕了个粉碎。
好像是他胜利了,但在归途上莫华感到了失败者的悲凉。那还是他和陆梅结婚不久的日子,他和她在长安戏院,看了一场名伶马连良主演的《空城计》。陆梅看见诸葛亮在城楼摇着羽毛扇,一卒未发就退了司马懿的大兵,解了西城之围时,欢欣地笑了。
莫华面色如铁,没有笑意。
“多有意思,难道你不喜欢京剧?”
“我在琢磨到底是司马懿胜了,还是诸葛亮胜了?”
“司马懿不是‘兵退四十里’了吗?”
“可这也是蜀汉末路的开始!”
“这明明是出喜剧嘛!连诸葛亮都满脸喜气。你怎么……”
“喜剧的外皮,悲剧的瓤子。”
“哟!土评论家,你说清楚一点嘛!”
“到唱《空城计》的时候,鼎足而立的说法,已经名存实亡。因而马连良先生在唱这出戏的时候,虽然面带微笑,其实他心里在哭…”
莫华也弄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回忆起这个事情来。也许他意识到了他撕碎陆梅的请退报告。就像诸葛山人一样只是个虚假的胜利吧?再不就是他意识到那口鼎的三个足爪,有一个或两个正在倾斜坍塌——他的三口人之家,不正像三足之鼎吗?
莫华是用冲向“卧牛城”的速度,回到他的庭院的。一只脚刚踏上楼梯,就听见他感到刺耳——芳芳却百听不厌的那支歌。
“我想你……”
“我想你……”
“我想你……”
“我站在毛毛细雨里……”
看样子,芳芳是把收录机的音量放到了极限,那声浪“嗡嗡”作响,莫华似乎感到脚下的楼梯都在颤动。他像腋下夹着炸药包,向高坡上的碉堡冲锋那样,气喘吁吁地到了二楼门口,当他想推门而入的刹那间,他突然迟疑了——他从虚掩着的门扇里,不仅看见了芳芳,还看见了比芳芳更年轻的青年人:他们没有坐在沙发上听音乐,而是在随着音乐跳舞。
是伦巴?
是迪斯科?
莫华对这些新老“进货”都非常陌生,他叫不上这是什么舞蹈;他眼前出现的画面是:
扭腰。
屈臂。
鼓臀。
抖腿。
一遍一遍……
莫华站在门侧,浑身僵直了。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皮,这些蠕动着的人影虽然消失,那震耳欲聋的音响并没停止;这疯狂而又悱恻的旋律,迸发出的一个个音符,像五光十色的斑点,在他眼前晃动;这些斑点越积越多,终于织成一面灰色的大网向他迎面罩来。莫华猛然睁开了眼: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他旋风般地闯进小客厅,几个“忘我”的年轻人被他撞得东倒西歪。
是他昔日的虎威尚在,还是他的脸冷得怕人?不知道!反正没容他呼喊,收录机顿时哑了,那些扭曲成“S”形的身躯迅速恢复成了“1”字。
“伯伯——”
“叔叔——”
青年人呼喊着他。
“你们跳吧!为什么我一来你们就散摊子了?”莫华正话反说,“如果你们觉得这种舞蹈好看,可以上大街去跳。再不,我把你们的爸爸、妈妈打个电话都请了来,让他们也开开洋荤。”
“爸爸,是我请他们来的。”芳芳走出来为伙伴们解围。
“你给爸爸增加荣耀了。”
“这是妈妈同意了的。”
“陆梅——”莫华立刻朝卧室喊着。
“妈妈去办我的事了,不在家。”
“你的事?你的什么事?也想打报告退休?只吃革命饭,不拉革命车?”
“不,您……您还不知道。”芳芳欲言又止,“其实,今天开个家庭舞会,也是叫我能适应将来的……”
“将来?”
“嗯!”
“将来你要登台给观众跳这种摇摆舞吗?”
“不,您很快就会知道的。”芳芳含含糊糊地回答,“至于说到跳舞,我老了,也该谢别舞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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