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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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民党逃窜前,那些飞行大队的公子哥儿,曾把金条摆在我们面前。去他的吧!我们不是商品,你们如果疯了,可以带着它去上“八大胡同”。我虽然出身地道的小资产阶级家庭,可是我崇敬光明,憎恶黑暗。人民解放军入城式,给我很深的印象,你们秋毫不犯,露宿街头,我曾向这些可敬的战士捧献茶水,并在家门的房檐下燃点了一挂鞭炮。

    即将毕业了。在走向生活的前夕,我向你敞开一个姑娘的心扉……

    陆梅×月×日深夜

    莫华读着这几页信笺时,手颤心抖,热汗湿透了他的军衣。

    还用问吗?他很喜欢陆梅的坦率赤诚,但信里也有两处使他产生郁郁不快之情。第一,她在信里提啥美国电影《空中霸王》哩?解放战争中倾泻在他们头上的炮弹都有着USA(美国)的标志,多少同志为之付出了生命!第二,她怎么能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邮票,倒着个儿贴在信皮上呢?那邮票的图案,是一个围着羊肚手巾的农村妇女,怀里抱着一捆麦穗,正喜气洋洋地望着前方。这个形象使他想起了吕梁山的妇女,想起了陕北窑洞的母亲,他吃过她们蒸的馍,穿过她们做的鞋;而陆梅到底是出于无心,还是有意?竟然把她头朝下地贴在信皮上,这使他非常厌恶——要知道,他是晋阳大地上农民的儿子呵!

    最后,还是宣传部里的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老战友,为他排除了爱情航道上的暗礁。老战友告诉他:人家看的《空中霸王》,是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空军围歼日本空中“神风特别攻击队”的影片;影片不管掺了多少水,在当时和抗日战争的历史趋向是不矛盾的。至于把邮票贴倒了个儿,并不表示她对农民的轻蔑,而是表示对你莫华爱到了神魂颠倒的程度——那是流露在信皮外边无声的爱情语言,怎么能对人家倒打一耙哩?

    噢!还有这么多洋名堂!所以,莫华每每回忆起他和她的结合,都会想起那“一二三四五六七”,这七个阿拉伯数字,是升起在他头上的一道彩虹,是他和她中间的一座鹊桥。

    美好的回忆,被牢房外七根铁栏的暗影召唤了回来;剜心的伤痛,似也和这“一二三四五六七”贴得很紧。造反派的大字报列举了他的七大罪状:一、早在延安时给彭德怀当过马夫;二、反右倾时叫嚷雁北农民揣不饱肚皮,继续和彭德怀吹一根横笛;三、转业到地方后以发展手工艺品为名,让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腐儒酸臭还魂;四、同他教会学校出身的臭老婆珠联璧合,和香港服装行老板的姨妈勾勾搭搭,有里通外国的嫌疑;五……莫华不愿再想下去了,反正罪状整整七条,每根铁栏都代表着他的一大罪状。因此,莫华既希望看见那七根铁栏的影子——这个数字凝结着他的欢乐;又怕看见那七根铁栏的影子——这个数学衔接着他的痛苦!

    可是,不数这七根铁栏又能干什么呢?“毛选”倒是整齐地摆在水泥床头,但监狱长有令:不许用眼睛看那些圣洁的文字,只许熟读《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如果翻着“毛选”中的其他章节就是亵渎领袖。莫华不用看,对那篇——《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也能背得滚瓜烂熟,在解放战争后期,他做过一段战俘的转化教育工作,他手提着喇叭筒,用他那唱《走西口》的豁亮嗓子,多次宣讲过这篇文章;不仅如此,他还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冒着枪林弹雨,用喇叭筒向城墙上的敌人,展开过攻心战,他广播的也是这篇文章。弹片在他身旁呼啸而过,炮弹翻起的土浪无数次地掩埋过他的身体,但他抖落了身上的泥土之后,还是用他宽厚的嗓音用力呼喊受蒙骗的蒋军弟兄们,现在我们向你们宣读《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

    岁月,像畸形儿一样扭曲着身躯;历史,像万花筒般的光怪陆离!一个身上带着八处伤残的过来人,竟在这儿坐单人班房来了。这儿看不见蓝天,看不见远树,看不见白云,看不见青山;这儿听不见人声,听不见鸟语,听不见虫鸣,听不见自然界的一切声响。送饭的小窗口是唯一可以窥视外界的地方,但是他接过监管人员送来的窝头菜汤之后,那扇小窗口立刻别上了,于是牢房内又恢复了死寂。对了!小窗口的上方还有一个“门眼”,上边镶着一个凸起的玻璃球。这玩意儿真够怪的,从外向牢房里看,可以窥视到牢房每个角落;如果从里向外看,任凭你瞪裂了眼角,也看不见牢房外楼道里的任何一点东西。莫华对这个科学发明非常恼火,有一次他无法忍受冷寂的折磨时,竟然弯下腰,想搬起地下的凳子把那只圆鼓鼓像金鱼眼睛一样的玩意儿给砸掉!他弯下的腰迅速直了起来——他竟然忘记了那矮矮的凳子,不是木头的,而是水泥的;这个长方形像横卧着的冬瓜一样的水泥凳子,没棱没角,哪儿都是光溜溜的,莫华年轻的时候,能举起场院的碌碡,此时却撼不动这个“冬瓜”,道理很简单,这个水泥坐凳和洋灰楼板是浇灌在一起的。甭说莫华,就是楚霸王项羽再生,能力举千斤鼎,也摇撼不动这个现代化的牢房设施。

    莫华十分生气,倍感单人牢房的冷寂。他希望能听见一点声音,哪怕是看守人员“嚓嚓”的脚步声,也能叫他知道他还活在人的世界,活在有生灵的空间!可是这里的看守人员走路极轻,好像怕踩死蚂蚁似的,却偏把“吃过糠、枕过枪、负过伤”的“走资派”锁在牢房之内。

    莫华感到冷了,他无法知道房内的气温,发白的毛玻璃告诉他,窗外下着鹅毛大雪。他把耳朵附在窗上,想听听北风呼啸的声音,遐想一下大自然的瑰丽景色;但他什么也听不见,这里的窗棂都严丝合缝,北风能把小树折断,也难把窗棂吹出“哗啦”的声响。寂寞像蛇一样缠绕着他的神经,吞噬着他的细胞,憋得他像头狮子一样在房内走来走去,宽两步半,长三步半,莫华已经不止一次地用脚计算着这间牢房的面积了,当他走累了停下脚步时,自己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寂寞像幽灵一样,重新盘踞了他的心。他顺手拿起洋灰坐桶上的剩余手纸,开始“嚓嚓”地撕扯着。这声音虽然不大,却能给他带来慰藉。他刚撕了两张,理智就复活了:这是暖身子的东西,怎么能都撕掉了呢!于是他解开黑色的棉袄,用唾沫把一张张手纸粘合起来,贴在自己的胸膛、肚窝、小腹。

    陆梅和芳芳从秋后一直也没有送衣物来,她们到哪儿去了?承受不住“大革命”的煎熬,在歪脖子树上拴上了绳套?怎么会呢!尽管陆梅和他在家庭生活中,经常出现点不谐和音,但是遮天盖地的风暴一来,三股绳子反而拧成了一股粗粗的井绳。每次他“燕飞”回来,她都像护士一样,用热手巾敷他在战争年代受过伤的腰。

    “老莫!”

    他苦笑着!

    “甭难过。”

    “该我对你说这句话。”

    “为什么?”她问。

    “我浑身是铁,就是辗碎了也是一颗颗的钉。可是你……”

    “甭担心我,我想当‘走资派’还不够格呢!”

    如同有鬼使神差一样,第二天“勇士们”就抄了他们的家,陆梅、芳芳反穿着被“勇士们”从箱底翻出来的香港时装,游街示众,他被揪着头发塞进一辆吉普车。之后,母女俩来探视过他一回,给他带来一包衣物。陆梅额头虽然出现了皱纹,但精神很好。由于有看守人员陪同,他只能从陆梅的目光中体察她的心情。她眼帘里闪动着一团火焰,是对他入监的愤慨,还是用目光给他输氧打气?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反正莫华从她闪闪的目光中得到了安慰——她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很有生气。芳芳就不同了,她的头低垂到胸脯,泪珠一串一串地流淌下来,任凭莫华不断变化角度来凝视他的女儿,也没看清芳芳的脸。

    “芳芳——”

    她只是抽泣着。

    “抬头看爸爸一眼。”他恳求着。

    她哭得更厉害了。

    “不许哭。”陆梅夺下女儿手中的手绢。

    芳芳反而背过身子,索性哭出声来。

    只是在最后的一霎时,结束接见时间已经到了,芳芳才露出一点点勇气,突然反身昂头,两眼直盯着莫华满是黑胡楂的脸说道:“爸!我和妈妈生活得很好。妈妈比我坚强,您……您……就放心我们吧!”

    “天无绝人之路。”陆梅补充女儿的话说,“就是脚下没路,也要踏出路来。”

    看守人员对陆梅这两句带有反抗意味的话,当即进行了严厉的训斥。唯一的一次监狱接见,在充满火药味儿气氛中宣告结束。从此,莫华好像与人间烟火隔绝,孤独和寂寞重新占有了他。

    莫华之所以惧怕寂寞,并不单纯因为这儿万籁无声。抗日战争期间,有一次,队伍被日军包围了,他腿关节被打伤后,爬到一个深山幽谷的洞穴里,独自生活了半个多月。那时节莫华并不感到寂寞,他靠在滴水的岩壁上,吃着他爬到洞穴外采摘来的浆果,还兴冲冲地小声唱着:

    八路好,八路强,

    八路军打仗为老乡,

    日本鬼子侵略我们中国,

    八路军扛枪打东洋……

    眼前,这间单人牢房比那滴水的岩洞要强多了。这儿有洋灰床,洋灰凳子,洋灰马桶,不用出去觅食,会有人送来窝头菜汤,用不着走出屋子,就能解决吃喝拉撒睡的问题,可是莫华感到难耐这儿的寂寞。

    道理十分简单,他的大脑皮质并不因这儿的死寂而停止片刻的活动,正好相反,在这看不见日月星辰,听不见庄稼拔节上长声响的世界,人的大脑反而更加兴奋,流逝了的往事,像三峡之水,汹涌澎湃,不断冲撞他的心扉,使他的心里几乎难以容纳下那么多的东西。记忆的狂涛,把他从在雁北山区光屁股蛋的年代,一直带到宝塔山下的延河;又从延河之滨流向北京天安门前的金水桥畔;驮到记忆的浊流,驮着他心灵上的风帆,驶进这个死水港湾——并不应当由他占有的单人牢房为止。

    鲜花。

    枯草。

    霜雪。

    硝烟。

    刺刀。

    大炮。

    血搏。

    欢乐。

    悲凉。

    批斗。

    囚车。

    莫华一遍又一遍回味的东西,使他魂儿常常游离开自己的体壳!最撕裂他心肝的一幕,发生在风暴乍起的日子。那是一天上午,他忧郁地踯躅北京街头,随着一阵红卫兵歇斯底里的狂呼乱叫声,街头上驶过来一辆游街示众的囚车。莫华本来无心观看这悲苦的时代戏剧,因为在这疯狂的年代,谁都可以成为悲剧中的主角!但马路上的行人,不知谁惊异地喊叫了一声:

    “瞧!是彭大元帅!”

    莫华就像被钉子钉住了双脚一样,一下就迈不开脚步了。扭头看去,一辆敞篷吉普车上站着的正是彭大元帅,几个男女“勇士”往后扳着他的胳膊,拼命地向下按着他硕大的头颅!可彭大元帅的脖颈似乎是钢浇铁铸的,任凭那些“勇士”怎么卖力气,彭大元帅依然昂首而立。莫华仿佛心跳停止了,血液凝固了。记得,几十年前,他担任彭总警卫时,彭总不知为什么最爱听他唱民间小调《走西口》,他唱腻了,可是彭总却还想听;延安阔别之后,莫华只在天安门前接受过他的检阅。现在他虽依然站在敞篷吉普车上,但早已不是国庆盛典阅兵时的彭大元帅,而是串街走巷的示众之囚。莫华屏住气,端详着当年跃马横刀的开国元勋,彭大元帅目光坦荡,时而两眼目视前方,时而环顾马路两旁围观的人群……

    莫华很希望彭大元帅能看上他一眼,哪怕是千分之一秒也是好的。他在纷乱的人群中,追逐着缓缓而行的囚车;但很遗憾,彭大元帅没有朝他看上一眼。彭大元帅昂首眺望着灰暗的天空,那儿有一群白鸽在天空中翱翔,那“嗡嗡”的鸽哨声,在嘈杂的口号声中显得悠扬动听……

    咸而苦的泪水,从戎马倥偬几十年的男人脸上流了下来。他无力地靠在一棵槐树干上。后来,他反身跑到一家店铺前的高台阶上,透过蒙蒙泪水,望着那辆囚车,一直到它消失在潮水般的人流中为止。

    彭大元帅的目光是安静的。

    莫华望着铁栏的眼睛是充血的。

    彭大元帅的神态是坦荡的。

    莫华则像被关在囚笼里的狮子,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

    当他感到浑身疲累坐在那把水泥凳子上时,莫华感到了内疚。

    寂寞重新占有了他。

    清冷笼罩牢房的每一寸土地。

    他忍耐——拿出全部力量。

    他盼望——苦海中的日出。

    他一次又一次地数窗上的铁栏:一二三四五六七。他把叫他交代罪行的空白材料纸,都贴在胸膛上。

    他还是感到冷。终于他清醒过来,这儿不是牢房,使他一连打了两个冷战的,是北海的夜风。

    月亮升上了中天。

    鱼儿跃出水面。

    平静的海面出现涟漪的波影,一圈两圈……

    死寂被鱼儿跃水打破了,莫华的心也荡起层层波涛:那一张两张、十张百张的东西,不再是御寒的手纸——莫华古铜色的军用皮包里,装的都是“大团结”的钞票。他从财务科出来走进党组办公室时,头发已经一色银白;

    “我补交这十年的党费。”

    “老莫!这是补发你的工资。你……”

    “我不当暴发户。”

    “你受了十年苦,家里你要添置很多东西。”

    “我想生活得清淡些。”

    “老莫……”

    “别啰唆了,开收据吧!”

    “组织上考虑你的生活安排……”

    话还没说完。莫华“哗啦”一声,把钞票倒在了桌子上。他拿了少许几沓,装进皮包里!不等拿到收据,转身出了屋。

    还是那幢小搂。

    还是那几棵柳树。

    柳树上的“伏天”,还是像十几年前的夏天一样,拉长嗓门“伏天——伏天——”地叫着。蜻蜓照常到这幽静的院落上空来觅食,蝴蝶依旧到这绿荫中来翩翩起舞,蜜蜂仍然到夹竹桃的花心中来吸蕊,蚂蚱一如既往到草丛中来喝露水。历史没有给大自然的万物留下任何痕迹,这里的一切似都和从前一个模样。可是莫华被深深鱼尾纹包围着的那双眼睛,仍然发现了他的家庭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岁月不仅把小楼的门窗侵蚀得斑斑驳驳,就连小楼里住着的那两口人的心,好像也被这风风雨雨给凋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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