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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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这张肖像不是芳芳,但能使老莫想起芳芳来。”老者是个思想非常缜密的人,他缓慢地向我陈述了这样一件事情:从老莫出狱后,他俩就在一起工作。1981年早春,芳芳去了美国。临行前老莫送给女儿两件礼物,一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图,告诫她不要忘记祖国;另一件是个精美的手工艺品“碗荷花”,一朵粉红色的荷花盛开在景泰蓝烤瓷制成的碗里,老莫殷切地希望女儿心中时刻不忘养育她的故土。哪知女儿到了美国后的第一封来信,就刺伤了老莫的心,她在信中说,出行时为了减轻行囊负担,她把那本地图没装进旅行袋;她把那件闪烁着东方艺术光泽的“碗荷花”,和一个外国人换了一尊自由女神的雕像。特别让老莫心灵上受到刺激的是,她去了“天体浴场”去游泳。去那儿游泳的男男女女必须赤身全裸……为这件事,莫华冠心病曾经复发了一次,但他坚毅地又活了过来。

    “老莫他……”

    “你别打断我的话,让我说下去。”老者神情肃静地制止了我的插话,“他出院不久,爱人陆梅就因肠癌而病故。孤独和忧郁包围着他那房子,那床……那一切一切都使他见景生情;为了求得心灵上的安静,他申请调离北京。他出任你们市的市委书记时,正是七月盛夏,我送他到北京机场,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祝愿他今后百事如意,工作顺利!他久久地没有松开我的手掌,沉郁地对我说:‘我这多半生,办过不少错事;其中最大的过失,就是没有治理好家庭,这次又因儿女之情,给芳芳出行开了绿灯。’我说:‘老莫,你寄封信劝劝芳芳,她毕竟是东方奶水喂大的,也许……’老莫难过地低垂着头颅说:‘我太了解她了,她意志薄弱,尤其贪慕虚荣,去深造进修不过是申请出去的一个借口。老婆对我吹枕头风,芳芳和我大吵大闹,加上这几年时髦的‘出国热’,看见许多资历比我要老得多的同志,都悄悄地把孩子送出去了。本来我有足够的理由阻拦她的出行,但在家庭里却败了阵脚!’我寻找各种词句,安慰鼓励着老莫:‘你说得太邪乎了。你不要忘记昔日在战场上你是英雄,在工作上你是抡圆板斧开拓新路的斗士。新的工作岗位在等待着你,我等待着你胜利的消息!’老莫使劲捏紧我的手,直到我感到疼痛了,他才松开。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迈着大步走向了机场入检口。”

    老者咳嗽了一声,似在用这声音逐赶着他的沉郁心情。

    我动情地凝视着老者,忘记了我正在工作。

    老者取出了一支烟,在手里揉搓着。

    在这间禁止吸烟的值班室,我违例给老者拿来火柴。

    “可以吗?”

    我点点头。

    一股股浓烟,在我们中间缠绕升腾……

    四

    我非常感谢这位没有留下姓名的老者给予我工作上的支持。老者和我几乎都意识到了,莫华的病发(包括这次冠心病复发),和远在美洲的女儿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莫华是个坚毅如铁的人,没有绝对超负荷的精神刺激,不可能引起他精神上的突变。但这些究竟包含着什么内容呢?我不得其解,因而在莫华的病历栏目中,始终留着我待以填写的空白。

    莫华的冠心病已至晚期,为了更有利于抢救他的生命,1月5日那天,转到对口的滨江医院去治疗。很明显,在两种并发症的对比中,心血管的疾病对他的生命存在着更急迫的威胁。出于医德对我的要求,也出于我的工作远未完结,经请示了院长,我带着一名护士长去滨江医院参与会诊。在这些日子,我有时间阅读莫华尚未完稿的“回忆录”;其中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在他病发时翻开着的那一章节。我在上边看见了洇湿钢笔字的圈圈泪痕,可以这么推论——他在当天晚上读过这个段落,并为之动了情。

    这一节,描写的是惩处妓院老板和老鸨的情况,当时他是这座滨江城市的军管会副主任。

    稿中写道:

    ……胭脂街,多美的名字!可是这条街道两旁尽是低矮而陈旧的阁楼。上边挂着“翠花居”“小楼春”等粗俗的妓院牌牌。当我带着战士,把那些靠出卖青春和肉体求得温饱的可怜姐妹,从一座座阁楼集中到一个妓院老板的深宅大院,时间已接近中午。

    昔日靠经营人肉生意的妓院老板和几个罪大恶极的老鸨。被捆绑在大厅前的立柱上。这些受苦的姐妹,一看见这些魔鬼,就蜂拥般扑了过去。有的打他们耳光,有的揪他们头发;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姐妹,竟然疯了般地咬下来一根老鸨血淋淋的指头。

    诉苦会开始以后,姐妹们乱成一团。有的捶胸顿足,有的放声大哭,有的低声抽泣,有的黯然神伤……

    这一株株被人摧残和践踏的小草,是旧中国的苦难缩影,望着她们一张张菜青色的面颊,我这个在战场上滚过来,不知眼泪是什么滋味的人,也不禁潸然泪下。我振臂高呼道:“姐妹们!不要哭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不但解放了你们,新中国还要根除这种蹂躏妇女的黑暗制度,让我们中国妇女挺直腰板做人。不再当出卖血肉的奴隶!”我的话音才住,这些姐妹便激动地呼喊起口号来:

    “共产党万岁!”

    “新中国万岁!”

    “……”

    在轰鸣的口号声中,我率领战士,把这些吸干妇女骨髓以养肥自己的老板和老鸨,押上了刑车。在空旷无人的荒郊,把这些吃血食肉的魔鬼正法处决……

    在浩瀚如烟的历史中,莫华为什么偏偏要回写这个篇章?稿纸上为什么又留下了点点泪痕?我从头到尾逐页地检查他的文稿,催人泪下的章节很多,似乎这些章节都没有使他落泪,只有在这儿——“烟花女儿出牢笼”的回忆中,稿纸上留下了莫华感情的印记!难道那不是从他心泉里流出来的泪水,而是无意之间溅在上边的杯中水滴吗?我断定那是莫华的热泪,而非冰凉的水。

    我陷入了苦苦的思辨之中。我下意识地感到有一种令人心悸的东西,正可怕地向我走来。护士长见我愁锁眉梢沉默无言,曾几次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无法将这个可怕的推论讲给她听,因为推论还缺乏足够的依据。但是根据莫华一系列心理反馈,我心里已经有了接近明晰的判断——莫华直接病发的缘由,来自他的女儿。尽管我希望它不会是真的,因为对莫华来说那是一幕真正的悲剧!

    事实终于验证了我的推论。那是在1月尾2月初发生的事情。当时,已经快到了农历春节,早来的春风,摇晃着这座城市千家万户的窗棂,医院的墙外,已能看见了孩子放上天空的风筝:鹰在蓝天上盘旋,龙在蓝天上摆尾。就在这残冬即将结束、春天即将姗姗而来的时刻,莫华生命危急的讯号,也从病房里传了出来。

    医院把病情恶化的消息呈报给老干部局,提请他们准备殡丧事宜,并请转告莫华的亲友。这时我才发现莫华的亲戚极少,朋友极多;但这些亲友都无从知道芳芳在美国的准确地址,因而无法拍电报通知他远在天涯的女儿。我出于需要,特别想知道她女儿的情况,便再次去干休所,询问那个被莫华病情惊得发呆的老保姆。当她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拍打着双腿对我说:

    “为什么好人不长寿?他可是个难找的好人哪!”

    与其说我在安慰她,不如说是安慰自己。我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这是谁也抗拒不了的。现在的问题是,无法把这一消息告诉他在美国的女儿。”

    “我从干休所的传达室拿来过他女儿的信,上边写着洋文字母。”老保姆脸上突然一惊,急忙地说道,“对了!就在他病发的那天下午,我给老书记拿过来一封佶,你不提到她,我还没想起来。”

    “信放在了哪儿?”

    “不知道。”

    “她常常有信来吗?”

    “不。我来这儿已经两三年了,好像……好像……就拿过三两封洋文信。老书记所有的信,都锁在桌子的左边抽屉里。”

    “你有钥匙吗?”我脱口而出,但马上意识到了我的鲁莽。莫华怎么能把钥匙交给保姆掌管呢?退一万步说,即使是老保姆真的为莫华掌管着一切,不经莫华的同意,我和她都没有权打开老书记装有信函的抽屉——我这个精神病医生,为寻找莫华的病因,真是快变成一个精神病患者了。

    怏怏而去,郁郁而归。我刚刚走进病房值班室,护士长催我穿上白衫,拉我走向病房。她说:“今天下午,莫华脸色异常,看样子已到了最后的弥留时光,说不定能给我们提供些什么依据呢?”我非常感谢这位细心的护士长,挂历引起莫华的精神异常是她发现的,此时她又发现了莫华诀别世界前的“回光返照”,说不定这个合并症的患者,能和其他患者一样,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有瞬间的清醒呢!

    病榻前已经围拢着心血管科的护士和大夫,我们眼巴巴地望着这位昔日走过漫长烽火里程、来我市后被赞誉为“铁帽书记”的莫华。不知是因为什么,这位平日严肃过人的老书记,此刻他那两道深邃的口纹,却松弛开来,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约莫过了有一刻钟的样子,这种近乎童真的微笑消失了,他眼睛似睁非睁地看了看我们,便时断时续地呢喃出这样一段话来:

    “在……哪儿(像是自问)?是……是摔倒了……倒了摔(像是回忆起那天晚上的光景)……噢噢噢噢……这是……这是……莫馍……莫华……的过……的过(仿佛在追悔给芳芳开“绿灯”放行的往事),这……这……这是……留给……中国……一笔……一笔……遗产(像是指芳芳的事件意义而言),钥匙……钥匙……钥匙……在制……制服……兜,信……信……多记者……记者……”他头歪斜了一下,又昏迷不醒了。

    对于老书记临终前吐出的生命密码,心脏内科的大夫们瞠目结舌,都不知道这位老书记在喃喃些什么!但对于我和护士长来说,每句话都非常清楚,把这些话串在一起,就是莫华弥留时的遗嘱。

    第二天,莫华与世长辞了,市委为老书记的故去,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和安葬仪式。我们这座城市的平民百姓,没用街道委员会的动员,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便潮涌般地奔向祭悼的会场,并追随着灵车直到火葬场。市委可能是因为出于珍惜莫华崇高声誉的目的,并没有按照莫华弥留时的遗言,把芳芳从美国的来信,交给记者公开发表,但我作为一个护理过莫华的精神病医生,留下了他最后一封信的复印件,以填写这位亡者的病历档案。

    信是从旧金山寄出来的。信中写道:

    爸爸:

    你不要总是来信训斥我。其实,人生就是一幕混浊的戏剧。对,错,是,非,对我已都不存在任何意义。

    我只要求活下去——在这个繁华的世界活得舒服,活得快乐。仅此而已。

    你上次信中责骂我去酒吧间跳脱衣舞,是玷污家庭的行为,是亵渎民族的罪过。我已经从这种无形绳索中挣扎出来了。只要能赚大钱,我什么都可以干。

    记得,在我上初中的时候,你曾对我讲过,解放初期你持枪查封妓院的事情。今天在我看来,那是既愚蠢,又野蛮的行为,简直没有任何必要。

    卖淫有什么罪过?我已经在红灯区尝试过了,男人从我身上获得满足。我从男人身上获得收获。各得其所,何罪之有?过去我把艺术看成一座圣殿,真是愚透了。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纯粹的商品,那些和我一块儿来学习的伙伴都鄙视我,说我辜负了十亿人民的重托,给留学生丟了脸。由她们去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生活就像是在高速公路上开车,能开多快就开多快,至于能否发生车祸,用不着我去考虑。爸爸!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的女儿,能离开你的行为规范越来越远,中国和美国本来就远隔着大洋,这是你无法制约的事实,因此,希望你下次就不要再告诫我什么了。

    人生的轨迹,就像走三百六十度为圆周,走着走着就又走回到原来的地方来了。过去,被你们判为死刑的东西,在我身上奇异地萌生并将成为我的职业,就是例证。至于那些伦理、道德……都是使人们就范于它束缚的无形牢笼;我是冲破这个牢笼的一只东方鸟儿,既不想飞回东方,也不想在任何一个西方国家筑巢搭窝;待我攒了足够的钱时,将在世界漫逛,当一个无国籍的世界公民。

    爸爸,那时我也许会穿梭到中国,现在,你就是给我连下“十二道金牌”,我也不能受召回国,我是我,我受命于自己的意志,我……

    这就是那天晚上莫华猝然病发的缘由。我把这封信的复印件,以及上边印有莫华硕大脚印皱皱巴巴的村姑肖像,一起装进了莫华的病历档案。这是全院唯一的一份特殊病历档案,之所以说它特殊,因为它嚢括了中国正在蔓延的癌症。昔日那些在南征北战中所向无敌的奇伟将才,不是常有被自己的儿女击倒在地的吗?

    我是个精神病医生,无力去剖析复杂的社会精神病态问题。你是个作家,能否起到一个记者的等同作用呢?莫华在弥留期的遗嘱中,曾要求公布这些家丑,以此来表示一个彻底的唯物论者无所畏惧的气概。说心里话,我崇敬这样的布尔什维克。他留下的这笔遗产尽管没有阿拉伯数字的票面值,也许比金融市场上最坚挺的“硬通货”要博大富有。这就看你这个作家,能不能笔下响起惊雷,将其披露于众了……

    1986年3月16日夜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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