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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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街的窗】

    谨把这篇小说,敬献给那些属于花卉家族之外的野花野草……

    上

    真是一手绝活儿——当今中国的窗口向世界敞开的时刻,插图画家黎非阁居然把他那间斗室的临街窗子,用泥巴给糊死了。

    在他看来,此时是封死这扇窗子的最好契机:第一,对面的高级塔楼虽已落成,但是地基土还没有被清理现场的卡车拉净,这些黄土正好可以当糊死窗子的廉价材料;第二,妻子韩志梅和儿子水生双双乘337次客车离开北京去了北戴河休假,坚冰随水荡去,禁锢已然无存。他开始舀水和泥……

    按说,这是小房里唯一透气儿的窗子,何必非要封死?大凡人间出现的违反常理之事,必有它悖其常理的原因。现在笔者挑开帷幕,请君投目于这个生活舞台:

    “我说志梅,”老黎不知是在劳改队留下的后遗症,还是犯有许多男人沾染上的“惧内”之病,尽管妻子是个明达事理的柔顺女人,他对妻子说话的神态仍显得十分恭谦,“咱们这儿地处郊区闹市,汽车嘀嘀,马车辚辚,自行车丁零丁零……你听!这手扶拖拉机嘟嘟嘟嘟的声浪,震得窗玻璃都哗啦哗啦地山响。我看,是不是把咱们那扇临街的窗子……”他喉头上下蠕动了好一阵子,还是奓着胆子把“主旋律”道了出来,“……窗子给堵上?”

    妻子志梅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她屈膝弓背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修改着摞在床上的六年级的作文本。她没有桌子——屋里那张唯一的木桌上堆着丈夫的颜料、画笔和给文学期刊画下的插图草稿——那儿是老黎的领地。不过,在这间斗室里她也有她的地理优势,那张床靠近窗子,柔和的阳光透过那扇窗玻璃照进来,像一只老人的温暖手掌,抚摸着她早已斑白了的发鬓。要知道,此时正是早春时节,在这间阴暗、潮湿、用碎砖头铺着地面的屋子里,太阳光无疑是最受欢迎的贵客。

    “我说志梅,咱们是不是把这扇临街的窗子……”

    “爸爸!这已经是你第三次发表谬论了。”声音来自高空,儿子黎水生从空中的吊床上探下头来,毫不掩饰他的愤懑神情,两眼直视着黎非阁,像拥挤的城市向高空发展一样,这个原住了两口人的方寸之地,由于黎非阁右派问题得到改正,他像流星奔月一样从劳改队“飞回”到北京,家里就开始多了这张吊床。黎水生最初躺在这个吊在房屋大梁上的睡铺上时,倒也感到短时间的惬意;因为这张吊床既像婴儿憩睡的摇篮,又像他上学时从历史书上看到原始人穴居的树巢。面对着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耳畔倾听着从哪儿飘来的法国电子音乐先驱——《大海潮汐》的旋律,他那张吊床也像随着大潮起伏的一张木舟,一片在浪涡中旋转的树叶,在这阿波罗早已登上过月球的20世纪,倒也不失一种古朴还真的美的享受。但是他很快就腻味了这张吊床,因为上床时他要像猴儿爬杆一样,两手攥住爸爸用破木头绑成、用铅丝固定紧了的木梯。当他爬到一定高度后,又要像老祖宗——类人猿荡树枝那样,从面向的那面斑驳的土墙,反身抓住吊在大梁上的绳索,跃上他的床位,这实在是太麻烦了。因而,他突然感到还阳归来的这位“囚徒爸爸”,除了给家庭增添了短暂的团聚欢快之情以外,似乎没给这个饱经风雨凋蚀的家庭,增加什么实际的东西:工资没有补发一文,口兜朝天地进了家。不,那年冬天不能说他没带回来东西,带回来的是寄生在他衣缝里的小生物——虱子和它的小儿孙——虮子。妈妈把他的衣物上了铁锅煮沸时,爸爸在热被窝里躺了两天,他就像是个喝多了酒的醉汉,大提琴一样的鼾声响了四十多个小时。之后,他在原单位重操旧业了,领来一摞画纸和一捆大小型号的画笔,当上了名实不副的画家。画室呢?天晓得在哪儿!他像八十年代的街头上卖衣裳的小贩那样,不同的一点是在家里摆摊。妈妈那张用了十多年的破木桌被侵占了,儿子被爸爸从地面挤向了空中。真是邪了门啦,他居然几次提议要堵死那扇唯一的窗子。是疯了?是傻了?还是痴呆症发作?黎水生简直不能理解他的爸爸。

    “我说志梅,”黎非阁背对着儿子的吊床,没有看见儿子的目光,再一次呼唤妻子。“这堆画稿都是急稿,误了刊物发稿期不好交代。你听听,这辆三轮摩托坏在咱后窗根下了,一个劲地踩油门,简直像放机关炮;留着这扇窗子,咱们家永远也安宁不了。”

    “劳改队的牢房倒是清净。”儿子从吊床上坐了起来。

    黎非阁骤然转回头来,仰头看见了儿子那双喷火的眼睛。

    “别对你爸爸这样说话。”水生的妈妈合上作业本,神态安详地站起身来,呼唤儿子说,“今天是星期天,咱们全家吃顿饺子。你从床上下来买点肉去,我这就和面。嗯?”她的目光是安静而柔和的,就像这个家庭里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多年的粉笔面生活,和右派家属的这顶桂冠带来的生活艰辛,锻造了她对一切安然处之的本能。

    “我不去!”黎水生一挺身子,又躺倒在吊床上,“天天赶画稿,画呀!画呀!画来画去也画不出一间房子来。真也怪了,和你一块儿劳改过的作家、工程师,有的搬进了团结湖新楼群,有的迁居到垂杨柳新居民区。这是怎么一回事?”

    “单位和单位不一样嘛。”黎非阁对儿子解释着,“国家目前有困难,咱们不能总想着自个儿呀!”

    儿子像触了电一样从床上蹦起来,吊床被他踩得左摇右晃。他没有攀着木梯下来,却像功夫片中的少林高僧一样,从吊铺上跳到摞着作业本的木板床上。他是工人业余体校的体操队队员,烦闷之际竟然拿这间斗室当了竞技场;当他直直地站在爸爸面前时,梗着脖子,接着刚才的话茬说:“爸爸,我看你白吃这么多年的劳改饭了,你整天闷头画画,就是画上一火车,你们头头能给你解决房子问题吗?妈妈说你是属耗子的,跟着你这号爸爸,儿女得住一辈子地洞。57年你一拍屁股走了,当年妈妈揣着大肚子去看你,把我生在去你们农场的渡船上,才起个名儿叫水生。妈妈茹苦含辛地拉扯着我,都有了白头发了,好容易把你盼回来了,你对这个家庭,不,你对妈妈有什么回报?成天是‘任务’‘任务’,那么,你的权力呢?”

    “水生——”韩志梅拉了儿子一把。

    儿子甩开妈妈的手,两眼瞪着黎非阁说:“我以为你改造这么多年总该识时务了,原来还是个呆子。这年头,瘦了傻子,肥了人精。你不向头头伸手,咱们永远住这间斗室,你就永远甭想安静。”

    儿子的话被母亲打断了:“你出去——”

    儿子把视线转向了妈妈。妈妈脸色不快,眉心出现了川字。深深理解母亲那颗苦涩心田的儿子,立刻垂下了头,两只大手相互地搓了好一阵子,然后对妈妈说:“您别生气了,我这就上街去买肉。”

    儿子走了。

    屋里只剩下夫妻俩。

    摆在窗台上的猫眼闹表咔嗒咔嗒地响着,表盘上那只不知人事的猫儿骨碌碌地转动着两只大眼睛,一会儿转向老黎,一会儿转向他的妻子。志梅把这只闹表翻个个儿,使那两只猫眼面向了墙壁;可是隔着矮矮的窗玻璃,他俩看见了窗外的窥视目光。很显然,这是刚才儿子高声朗朗的话语穿过窗子飞向了街道,招来了街坊邻舍的好奇。

    “小市民!”黎非阁伸手拉上了窗帘。

    志梅一下又把窗帘拉开:“让他们看!这些年我对各样的目光都看够了。”她坦然地坐在窗下那张床铺上,把一绺飘散下来的花白间杂的头发,贴上耳根,笑里含着无限酸楚地说,“就拿你们头头林枫那双小眯缝眼来说吧,真是像善良的菩萨,多少次登门家访,表示领导对受了多年委屈的同志的关怀,就是看不见咱们屋里这张吊床,看不见窗处就是喧闹的大街。只哄着老毛驴快点拉磨,就是不想给毛驴添草添料。”

    “不会的。”黎非阁连连摇头,“用不着我们提醒,领导自会有安排。志梅,我可不习惯向领导要这要那。在劳改农场的饥荒岁月,我宁可饿成一根竹竿,决不伸手摘一穗我们种的葡萄。现在,我们的日子比那时候不是强到天上去了吗?唯一让我脑瓜疼的,就是这扇临街的窗子……”

    “不能堵。”妻干净利落地回绝了他。

    “为什么?”

    “咱们家就这一缕阳光。”

    “可是安静对工作来说比阳光还重要啊!”

    妻子终于克制不住耐性了:“刚才水生不是回答你了吗,牢房比这儿安静得多。那儿空气新鲜,白天听林子里的鸟叫,夜里听庄稼枝节上长。你要想走你就走吧,这个家虽没有你我们活得更痛快!”

    “志梅……”

    妻子眼里突然盈满泪光,她迅速把脸背了过去。春阳把一束柔光投射进来,正好照在她黑发中那绺花白头发上,黎非阁好像是头一次发现妻子这绺过早出现的白发似的,拉起了窗帘,又拉开日光灯,坐在妻子身旁,把这绺头发摊在掌心,一根一根地数着:“……27、28……”

    妻子的肩膀哆嗦了。

    “志梅,别……别难过。”黎非阁不知为什么喉头哽咽了,他低声地对着她耳梢说,“就按你说的办,窗子不堵了。我太自私,太自私……总想着手边那摊工作,我……”

    毕竟是历经磨难的老夫老妻了,少年夫妻那种迷醉娇嗔早已消失,他们很快地恢复了冷静。于是窗帘被重新拉开,日光灯被熄灭,他俩对坐在椅子上,目光同时转向这扇窗子。窗台上的燕子掌滴青流翠,一片盎然生机;那盆月季花,在春阳下已经初绽花蕾;那盆名贵的君子兰,在群芳中尤显其高雅,浓绿而舒长的叶片像高傲的神女甩袖,遮盖了那几盆花的容颜。其中,最可怜的要算是那盆“死不了”了,它被养育在一个破旧的瓦盆里;这个瓦盆似曾被摔坏过,因而主人不得不在它的周身捆着几圈塑料绳,以维持这个器皿的盛土作用。几株嫩细得如同野草一样的绿芽,在花草中毫无风采,在飘逸而洒脱的君子兰身旁简直像个卑微的使女。

    “不然你就把这扇窗子堵死吧!”妻子淡淡地说,“只是这些花儿……其实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咱们可以送给邻居!”

    “达尔文说,适者生存。我磨炼了二十年筋骨后,再磨炼一下我的耳朵。”老黎不十分情愿地回答,“什么时候我听这些刺耳噪声,像听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一样悦耳的时候,我就算出师了!”说着,他抓抓过早谢了顶的光头皮上几根稀发,眼神转到木桌前的一堆画稿上——这是他为一部描写劳改生活的小说画的插图。

    “别画了。”妻子把丈夫刚刚拉开的窗帘拉合,依靠在老黎身旁,流露出少见的柔情,凝视着他的眼睛说,“今天是星期天,你我都轻松一下吧!非阁,你看我真的老了吗?”

    “老了……不,还不那么太老。”

    “说实话,我像不像个老太婆了?”

    “不像。”

    “我头发白了多少根了?”

    “没数清楚。”

    “当初……你还记得吧!我们正在……正在火热的时候,我曾嘴不对心地说过,‘小黎,女人爱见老,你应当找个比你年纪小上七八岁的姑娘;我才比你小两岁,等到人过中年天过午的时候,我会比你苍老得多!’记得吗?”

    “忘记了。”

    “那你都记得什么?”

    “我……我……”老黎脱口而出,“我只记得我第一次……第一次吻你的时候,你突然把脸背了过去,我是捧着你一绺乌发亲吻的。瞧!我吻过的那绺头发变白了。这是我们爱情的标志。”

    “那是苦难的象征。”妻子从往昔的幻觉中回到了现实,柔情犹如雷雨前的闪电一样,瞬息间在老黎面前消失得干干净净。她一边挣脱着老黎的手,一边说,“孩子都长成为大人了,让他看见不好。快松开手,让我去和面!”

    老黎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更紧地抱住了她的肩:“这儿商业网点像羊拉屎,买趟肉要跑五站公共汽车的路,咱们就这样待一会儿吧!回家好几年了,还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呢!”老黎拉开立在墙角的大衣柜玻璃门,把露出朱红色水银斑点的镜子对准了他和他的妻子,这对黄连夫妻的身影顿时出现在镜子当中了。

    “别这样……”志梅嘴上这么说,身子可没挪动半分。她专注地望着镜子,镜子里的她的确显得比他要老得多。鬼才知道她眼角的鱼尾纹,怎么会那么鲜明,额头上的抬头纹,简直就像是刀子刻的一样深邃。镜子里的老黎,脸色黑红得像北方的一穗红高粱,多年的劳改生涯虽然剥夺去了他年轻时脸上的飘逸神采,却回赠了他一身结实的肌肉。年轻时他身材纤弱,面色苍白,此时镜子里的他,俨然一个不打折扣的赳赳武夫:扇面胸,粗脖颈,连那两片雅气的嘴唇,比二十多年前似都加厚了许多。尽管如此,她仍然看出丈夫身上的老痕,无情的岁月虽然没有用雕刻刀给他前额留下年轮,却用他那只严酷的手掌拂去了他天灵盖上的一圈头发,给老黎头上留下了和健康躯体极不和谐的谢顶;在志梅眼里,丈夫头上那块光圈被围在乱蓬蓬的黑发中间,就仿佛她儿时在农村田野嬉戏时,在乱草丛中常常可以看见,被农民用废了的半个舀水用的葫芦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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