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毕业后,在一所小学当上了低年级音、美教师——他们结婚了。她走向生活后第一次领到的工资,没存寄往冀东农村,而是献给了黎非阁迷恋的事业,为他买来了画笔画纸和颜料——尽管他并不欠缺这些东西;黎非阁非常喜欢妻子那双颀长而有力的手指,加上她在师范学校时,学会了弹奏一百零八节“拜耳钢琴练习曲”,他便把积攒下的稿费,给她从信托商店买了一架八成新的钢琴,算作感情上无声的回报。
春天……
爱情的春天!
事业的容天!
生命的春天!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绚丽春天!
那一年盛夏,黎非阁为一部描写辛亥革命的长卷小说所做的插画轰动了美术界。就当志梅为丈夫整装整容,准备和擅长画新疆毛驴的青年画家黄肖,一块儿去参加莫斯科的世界青年联欢节时,另一道“圣旨”下来了:黎非阁有右派言论,去礼堂接受批判斗争。当天,主持会议的林枫宣布了黎非阁的罪行,说他的“外行应当向内行学习”谬论,是篡夺党的领导权的反动宣言。黎非阁年轻气盛,几次打断林枫的发言,与林枫进行辩论。于是罪行里又加了一条“咆哮会场,态度嚣张”;志梅兴冲冲地为丈夫准备的行装,没有被驮运到联欢节——而被那条绿色钢铁长龙拉向了水泊环绕、野蒿丛生的荒滩——地处边陲的劳改农场。
倒流的记忆,使镜子里的志梅眼里突然溢出泪光。
“我说志梅,”老黎有点慌神了,“你这是怎么了?‘麦城之难’已经过去了,你……”他匆匆地用那只没有褪净老茧的手掌,去擦妻子的眼角,他正想再说些什么,门外突然有了儿子脚板叩地的声音,他俩赶忙把依偎着的身子拉开了距离……
中
当真是水生回来了。他把手里托着的那块猪肉往地震棚(小厨房)里一扔,就风风火火地拉开斗室之门:
“妈——”
志梅看儿子面有喜色,觉得有点诧异。她仰起下巴颏,用困惑的目光看着儿子。
水生没有理睬母亲的目光,又兴冲冲地招呼老黎:
“爸爸,看样子咱家要‘否极泰来’了!”
老黎放下刚刚拿起的画稿,对儿子这句话感到茫然。从他回到这个家以后,很少看见儿子的脸上出现过笑容;此时儿子叉开双腿,站在门口,嘴角因兴奋而微微上翘,欣喜之情闪现在眼角眉梢。由于是美术家形成的职业本能驱使,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感觉到儿子长得很美:浓发从中间分开,披向额角耳畔;两条斜插入鬓的长眉毛下,那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他敏感地发觉到儿子这张脸,既有志梅年轻时的神态,又有自己昔日的潜影,老黎真想叫他站在那儿不动,他给儿子勾画一幅速写。但是儿子天性好动,他以体操运动员的敏捷,接连跳过横在斗室内的椅子凳子,站到临街的窗口前,对老黎说道:“爸爸!我的话,你听懂了没有?”
“‘否’早已过去,‘泰’早已来了。”老黎回答儿子,“不然,我能在这儿画画吗?一开春劳改农场活儿正忙,我也许在挖沟,或许是在平地……”
“爸爸,那不叫‘泰’来,只有咱们搬出这间倒霉的屋子,咱们的窗子不再临这条街,那才叫‘泰’来呢!”儿子高声宣布,“据可靠的小道消息,最近咱们要搬家了。”
如同一声开天的春雷,老黎和志梅都愣住了。
儿子娓娓道来:“是这么回子事。刚才我去买肉,在副食店碰见你们林社长的孙子。这小子在业余体校是学跳水的,跟我有几面之识,他悄悄告诉我,就在最近有可能叫我们搬到对面塔楼里去。我问他到底什么时候,他说:‘最近就是最近,你就听信儿吧!’”
志梅摇摇头:“你怎么相信一个孩子的话?”
“孩子嘴里吐真言,要是他老子宣布的我还要打点折扣呢!”水生为母亲解疑说,“这小子还说得非常具体,我们可能搬进塔楼不临大街那面的第一层。”
志梅半信半疑地隔着窗子向对面塔楼望了一眼:这座楼很漂亮,青灰色的预制板,明亮耀眼的大玻璃窗,特别使志梅感兴趣的是,探出楼房的阳台十分宽敞,在那儿可以养上几十盆鲜花,还能搬出一把藤椅来在阳台上晒太阳。但是,她的这种朦胧意念仅仅像闪电一样,在她心扉中只亮了千分之一秒就熄灭了!多年的逆境生活使她形成一种思考问题的本能,那就是遇着事情总是朝坏的方面考虑,似乎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早已注定和她无缘。比如这扇临街的窗户,明明是屋内采光的唯一渠道,可是对于她来说,灾难也常常和这扇窗子密切相关。1967年的冬天,这扇窗子被贴上“右派家属”的字样,于是招来了许多无知的孩子朝窗户里窥视,他们朝玻璃上吐唾沫,朝屋内扮鬼脸,还举着拳头高喊着“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之类的时髦口号;还是凭借这个小小的窗口,志梅和儿子水生看见“红卫兵”骑着自行车,拉着“牛鬼蛇神”在大街上示众。自行车排成长队,每个车子后边拴着一条长长的绳索,每条绳索上捆绑着一个“走资派”,“走资派”脸上都涂成牛头、马面的阴间小鬼,叫他们追着自行车跑,直到累得躺倒为止。有一天夜里,志梅和儿子已经在床上睡了,窗子突然被推开,接着泼进来几桶带冰碴的冷水,母子俩的被窝也板结了冰。谁泼的?不知道!即使知道是哪些野小子干的,你又能如何?儿子水生耐不住凌辱,曾想追出去和他们拼命,但母亲那双女人的手,此时犹如一把铁钳子,任凭水生怎么挣扎,也没能迈出屋子一步。因而,这扇临街的窗子等于是一架历史摄影机的高能镜头,忠实地记录下了那个时代的苦难画面。当然,这扇窗子也有过美好的记忆:四只螃蟹进了历史蒸锅时,志梅和儿子曾推开窗子,把头探出窗外看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看被鞭炮震落的满天飞舞的红绿纸屑。之后,志梅还曾多次从窗口向外遥望,等待春风送“囚徒丈夫”归来。那一天,一辆上海牌小汽车突然停在街门口,志梅透过这扇窗子,看见老黎真的走下了汽车。尽管这个窗口也留下了她美好的记忆,但由于多年形成的条件反射,她每遇到什么事情,神经总是朝坏的方面反馈,因而她不太相信儿子带来的喜讯会是真的。
老黎对这一信息的反应,和妻子截然相反,他马上认为这个消息有无可置疑的准确性。在他看来,林枫当初划他为右派固然划错了,但有着强大的时代外因,他并未因此而对林枫本人有任何妒恨心理;正相反,老黎对林枫充满了信任和感激之情:1979年元月,是他亲自带着“改正”的结论,到劳改农场把他接回来的。当时,老黎自知棉衣里爬着许多“小生物”,他生怕这些“小生物”爬出来钻进林枫的呢大衣,所以在返回北京的列车上,他有意识地和他坐得远一点。林枫可能误认为黎非阁计起前嫌,有意疏远他,他总是在列车座椅上,不断地把身子挪动得和老黎近一些,和他说东道西。这些极其微小的动作,对于普通的乘客来说,也许会毫无反应;但对于在劳改队里听惯了训斥的下等贱民来说,无异于寒天的炉火和暗夜的烛光,在黎非阁心里顿时升腾,荡起一股强大精神暖流。他反而安慰起林枫来了,“在那个时候,上边都是有指标的;不划我为‘右派’,也得划‘张三李四’,索性让我受点磨练,省得别人受罪,在这一点上,我没有任何思想疙瘩!”林枫感慨万端地握紧他那两只像松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掌,连连摇着:“哎呀老黎,你真是个好同志。你不但毫无怨言,思想境界还十分高。古话说:‘艰难困苦,玉汝以成’嘛!希望你回到工作岗位后,仍然像青年时代那样,画出第一流的作品。”黎非阁在劳改队二十多年没掉过泪,此时他两眼不知为什么却酸胀起来,接着眼角潮湿了,他双手有些颤抖地说:“领导亲自来接我,我……我……要拼出老命去画!”回京之后,林枫又亲自光临老黎斗室几次,和老黎攀谈,老黎更感到林枫对他的关切之情,尽管林枫来了没有谈及他斗室中的吊床,也没谈及临街的窗外噪声刺耳,好心肠的老黎还是认为林枫把他斗室中的吊床看在眼里,把嘈杂的声响听进耳中。所以,老黎认为儿子今天带来的消息是完全合乎逻辑的,是千真万确的。他意味深长地反问儿子说:“刚才你还说三道四,这回自己堵上自己的嘴了吧?”
“爸爸,我要买个吉他,搬过去就有地方挂琴了!”
“行。”老黎点点头。
“我还替妈妈提个请求。”水生眉飞色舞地说,“这两年您(把你换成您了)存的稿费也够几千了,给我妈买架钢琴。妈告诉过我,过去您给妈买过一架钢琴,‘瓜菜代’的60年,妈妈为拉扯我,也为了给您寄高价食品,把那架钢琴给卖了。”
志梅淡淡一笑:“我身上的音乐细胞都枯死了,买来等于是聋子耳朵——摆设。我不要。”
“妈,您就点个头吧!”儿子开导着韩志梅,“我在乐器厂当工人,能买到‘内部处理’的廉价品,钢琴的音键、音簧比正品一点不差,价格却低一百二十块钱。怎么样?”
“志梅,”老黎和儿子结成了统一战线,对妻子展开攻心战说,“咱们不买‘副品’,要买一架‘正品’,让新的‘星海牌’钢琴,弹奏出我们新生活的开始。”
志梅有些心动,下意识地用手互相捏了捏手指,双手又马上分开了。她疑虑重重地说:“这房子的消息可靠吗?”
“您还不信任自己的儿子?”水生拍开了胸脯。
“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预感。”志梅缓缓地说,“我们还要在这间临街的房子里住上两年。说实在的吧,我对那位社长林枫缺乏信任。他人长得倒是蛮善良的,可是在菩萨面孔的背后,总觉得他缺点什么,可究竟缺点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
“你是念念不忘当年他主持反‘右’大会时的形象吧?”老黎询问妻子。
“那是老皇历,我早就淡忘了。”
“还有什么让你不愉快的?”老黎刨根问底地追问。
“……”志梅思忖了半天,似乎找到了什么解剖林枫的准确词儿,因而脸上流露出一丝微笑,两眼看着挂在空中的吊床说,“好像……好像……他欠缺的是被中国人看成比金子还贵重的良心。假如我是你们领导,只要迈进这个难以插足的斗室,看一眼‘原始人’住的吊床,再想想这一家人的遭遇,眼泪准会夺眶而出。林枫可倒好,每次来咱家都只是催你的画稿!他神情是那么平静,他心里就像是激不起微澜的死水。这号干部,我这个小小老百姓不能对他投信任票。”
老黎怏怏不快,他正想说什么,儿子水生站起来打圆场说:“爸,妈!纸上谈兵是空对空,不起任何作用;现在他分给咱们房子虽然晚了点,还能证明他良心没有喂了狗哇!爸爸咱们爷儿俩一块儿去对面塔楼看看,妈的任务是给我们包饺子。咋样?”儿子虽然是询问的口气,但已然拉起爸爸的袖口,老黎被他拽得打了个趔趄,只好随儿子一块儿出了斗室之门。
父子俩穿过喧闹的街道,停步在塔楼面前。成堆的积土和渣石虽然尚未清理,但性急的市民,有的已经搬进了新楼。塔楼的高层阳台上,飘舞着床单、尿布和各色的衣裤!楼下停着几辆卡车,新住户忙着从车上往下卸着酒柜、沙发之类的家什。老黎颇有兴味地东张西望,儿子却两眼仔细巡看着一层楼的外观:一楼没有阳台,虽然不称水生的心意,但弥补这个缺陷的是,每个窗口都围起铁栏。这些铁栏里不但可以摆放一些简单的东西,还能防止惯窃破窗而入,水生喉头蠕动了两下,不甚满意的眼神中,闪烁出某种满足的神气说:
“爸爸,我看不错。”
“什么不错?”老黎在仰望着阳台上的一条图案很美的床单,神不守舍地回答着儿子。
“铁栏杆!”
老黎低下头来,脸色骤然变了:
“那有什么不错的,我讨厌这个式样的窗子。”
“为什么?”水生睁大惊奇的眼睛。
“……”老黎支支吾吾地没能回答出话来。
儿子愣了片刻,终于悟出了爸爸的心思,解疑地笑着说:“爸爸,您看那栏杆是绿色的,不同于您……您何必‘杯弓蛇影’!”
“不能住一层。”老黎斩钉截铁地说。
“爸爸,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了。”水生两眼急切地盯着老黎,“您要是不搬,我和我妈搬进来。您看,房间里四白落地,那盏灯罩都是雕花的;背向大街这几套房子,又听不见汽车、马车的声音,您如果在房里支开画案……”
老黎不知道为什么犯了牛性:“画画儿要有安静的心情,你懂吗?”
“难道这儿不比咱家的屋子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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