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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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层楼房里任何一间屋子画画儿,我都不得安宁。”

    “爸爸——”儿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个问题好办,等我们搬进去,不,搬家之前我把栏杆都卸掉。行了吧?”

    “这是焊接的,你怎么卸得掉?”

    “您就不用管了,我自有办法。”儿子显得胸有成竹。

    “这些设施是国家财物,不能因为某种个人因素,你就拆卸掉它。”这下,水生可怒了:“你(把您重新变成了你)……你也太难伺候了。有栏杆吧,你心理上产生条件反射,拆了栏杆吧,你又说它是国家财物。阴面阳面都叫你给占了,难道我和我妈就该在那间小屋里干受?这叫自私!自私!”

    没容老黎答话,一个驼背的老头儿,倒背着双手朝父子俩走了过来。老黎多次从那扇临街的窗口,看见过这个老头儿,知道他是新楼的看管员。儿子对这个老头儿的身份尤其敏感,只好强压下去一肚子邪火,嘴角挂笑地主动上前搭话说:“老师傅,我们是来看房子的。您……”

    “看房就看房吧!吵什么?”老头儿并不因水生的彬彬有礼,而减少他话语中夹杂着的火药味儿,“你这样年轻,说话也不怕卷舌头,听你刚才说什么要拆卸窗子外面的铁栏杆,真是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你这小子是吃过狮子心,还是嚼过豹子胆?”

    老黎忙把儿子往后一拉,用身子把儿子挡在身后说:“老师傅您别介意,我们不过是到这儿来转悠转悠,顺便看看新楼的建筑结构。”然后,他扭头以命令的口吻对水生说,“走吧!咱们总站在这儿,妨碍人家搬家。”

    水生狠狠瞪了老黎一眼,站在那儿纹丝没动。

    “水生——”老黎再次呼唤他。

    “要走你先走吧。”水生同着看管新楼的老头,给老黎留了几分情面,皱着眉头说,“我要去看看我们的房子。”

    “你们房子分在几层了?“老头儿觉得奇怪,从后腰里解下一串叮当响的门钥匙,“把住房证拿出来,我给你开门!”

    “住房证?”水生呆了。

    “是啊!这座塔楼都分下去了。”

    “住房证还没拿到手。”水生懵懵怔怔地说,“只听说塔楼第一层有我们一套房子。”

    “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爸爸在美术杂志社工作。”水生有些心虚了,他希望老黎此时能向这位老师傅亮一亮画家的身份,便说,“爸爸,您把详细情况,向这位老师傅说说吧!”水生回头看老黎,老黎已然不见了——他正穿过车辆往返如梭的马路。

    水生心里一急,头上的青筋像弹簧一样跳蹦起来。老头儿看看面前这个小伙子的尴尬样儿,像回忆什么事情似的拍拍自己脑瓜门说:“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姓黎?”

    “是的,我叫黎水生。”水生赶忙回答。

    “你爸爸是不是个画画儿的?”

    “对!对!他叫黎非阁。”水生不眼地望着老头儿。

    “一层楼是有他们单位的一套两居室住房……”

    老头儿话还没说完,水生就迫不及待地接过话茬:“老师傅,那就是分配给我们的。您打开房门,让我进去看看吧!家里好根据房间大小,买些新的家具。”

    老头儿把那串闪亮的钥匙又在手上掂了掂,像态度恶劣的民警查对户口一样,冷冷地询问道:

    “你家几口人?”

    “爸。妈。我。”

    “原住哪儿?”

    “看——”永生指指对面临街的小房。

    “就是窗户临街的那间?”

    “没错儿,您猜对了。”

    仿佛那扇窗子触动了老头儿哪桩心事似的,老头儿忽然耷拉下了脑袋;当他重新抬起头来时,神色突然变得和蔼可亲了。水生对这老头儿瞬息万变的面孔,简直难以理解——他忐忑不安地望着老头儿,和他手上那串钥匙。

    “小伙子!”老头儿亲切地拍了两下水生的肩膀:“该怎么对你说呢?唉!我从盖这幢大楼时,就在这儿看堆儿;先是看料,后是看门。这一年多来,我曾多少次路过你们那扇临街的窗户。有一天,我上饭铺买中午饭回来路过那扇窗子时,几个孩子正探头探脑地朝屋子里看,还说里边有个大秋千;我有意无意地朝里边瞥了一眼,房梁下面悬着的不是大秋千,是只大吊床……”

    “老师傅,我就住在上边。”

    “真够难为你们的了。”老头儿长出了一口气。

    “您甭难过,我们不是要搬进这座新楼了吗?”水生反过来安慰着老头儿说,“将来我一定请您到我们家里做客!叫我爸爸给您画一张像,留作纪念。”

    老头儿避开了水生那双饱含着喜气的眼睛,背过去弓着的身子,半天没有回声。他扬起脖子不知是在看塔楼的楼顶,还是在看蓝天上那群翱翔的鸽子。水生非常纳闷儿,不知道老头儿为什么把脊背甩给了他,怪模怪样地仰望起高空来了。他转到老头儿对面,刚刚叫了一声“老师傅”,就突然合住了嘴唇——因为他看见老头儿微微上仰的脸腮上,爬着两行水珠——那是顺着他眼角淌下来的眼泪。

    “您……”

    “老师傅,您这是怎么了?”

    老头儿先用袖子擦擦眼角,又狠劲跺了跺脚说:“小伙子,让我都对你实说了吧!你是男子汉,你可要挺得住。”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水生茫然地回答。

    “是这么一回事。这房子是你爸爸他们单位那个头头,给孙子要下的。”老头儿感慨万分地摇摇头说,“那天,他来看房时和旁边的秘书耳语,说有一位日本大画家,要来家访一位姓黎的画家!而姓黎的画家住房条件不好,为了怕有不好的国际影响,叫姓黎的画家暂时借用一下这套房子,会见之后,再叫姓黎的搬回原址。没想到,说的就是你爸爸!”

    若同一声霹雳,顿时把水生惊呆了。

    “小伙子,我可是一番好意呀。”

    “小伙子,别耷拉下脑袋,把胸脯挺起来。”

    “小伙子,为了不叫你们一家人乐极生悲,我把心里话都掏给你了。你可千万别传出去,砸了我的饭锅呀!”

    “谢谢您——”水生转身跑了。

    一辆疾行的卡车差一点撞在水生身上。司机从舱口里探出头来骂道:“活腻了?孽种!”水生根本没听到司机的责骂,疯了似的闯进了小屋。他跳上吊铺,“哇”的一声哭起来。

    老黎扔下手中的画笔。

    志梅手上沾着白面,从地震棚跑了过来。

    “水生——”

    “你这是怎么了?”志梅焦心地询问儿子。

    老黎根本不了解这一切,安慰着儿子说:“别哭了!一层楼咱住着不方便,我们可以和楼顶上的住户调换一下,有人不愿意住最高层,咱们去住!”

    下

    当这张“底牌”全家都一目了然的时候,老黎家庭里爆发了一场“战争”。儿子极力主张“顺水推舟”,住进去就赖着不走,以恶对恶。志梅出于对那位林头头极端轻蔑,一反过去息事宁人的秉性,表示支持儿子的意见。老黎两句话,就把母子俩的意见都给否决了。他说:“星期一去社里开会的时候,老林说那位日本画家把访问中国的日期推迟到年底了。”于是,儿子动议,母亲支持的占房计划,宣布彻底告吹。

    海市蜃楼般的幻景,一下从这间斗室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儿子责骂父亲无能,是一百斤面蒸的寿桃——废物点心;父亲从批评儿子缺乏坚韧耐劳的素质,一直联系到在儿子身上难以寻觅父母亲的遗传基因;志梅则忙于在父亲和儿子中间斡旋,以求得这间小屋的再度安定。三口之家,争争吵吵有个把月,才算相对稳定下来。

    儿子水生开始寻找这出“荒诞戏剧”的起源。他想来想去都因为林枫的长孙对他的戏弄。于是在业余体校,他找个碴惩罚了那小子几拳头。那小子鼻青脸肿地向他爷爷哭诉委屈,林枫严厉地申斥孙子说:“谁让你把家里说的话,加枝加叶地往外传?这口气你就忍下吧!闹大了,给你要下的那套房子就会化为乌有!”那小子白挨了一顿揍,也只好哑巴吃黄连,把苦咽进了肚子。林枫为了防止由此而产生的舆论,在全社大会上宣布:“我社新建的大楼图纸正在设计,不日将去联系盖楼地皮!待大楼一旦落成,黎非阁同志将是搬进这座大楼的首户!”一个月后,黎非阁嘴里噙着的这块“糖球”还没化开,林枫请求离休的报告批准了。他留下一张空头支票,让接他班的新领导去坐蜡;而他在离位之前,连小孙子的房子都捞到手了。

    到这时候老黎才觉着嘴里那块“糖球”不是滋味,不,那是林枫堵住他嘴的一个驴粪蛋。其实,这纯属林枫做贼心虚,就是永远叫老黎住那间临街的房子,老黎只会干受,而不会吐一个“不”字。林枫这么一来,反而招起老黎咂摸开那块“糖球”的滋味来了;他越咂摸越觉得有腥臊味,故而在盛夏到来之际,在一天晚上趁儿子去体育馆看体操表演赛了,老黎和妻子居然莫名其妙地探讨开了“人”这个字眼的丰富内涵。

    “志梅!这个‘人’字只不过一撇一捺,笔画最简单不过了。怎么就这么复杂呢?”老黎摇着破了边的芭蕉扇,对妻子说,“就拿林枫来说,如果没有一点人的良知良能,他派一个人事干部去接我就行了,何必坐几百里地的火车,亲自去劳改农场接我回来呢?”

    妻子明快地回答说:“表现他落实政策的积极性,和当初打你为‘右派’的积极性一样,都是做给上级看的。他打你为‘右派’时尽管呜呼呐喊,是戏台上的‘花架子’,接你回来时亲亲热热,那是戏台上的‘架子花’。都没动真格的。”

    “他真是这号人?”老黎觉得妻子这个结论太严酷了。

    “事实证明了我的判断。”妻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么……他干吗常到这间小屋来看我?”老黎明明听出妻子的话占理,还在和她给林枫下的结论抗争,“他……也许还有点人的感情吧?”

    “你有时上厕所吗?”妻子反问老黎说。

    “瞧你说的,所答非所问。”

    “他来这儿,就和你去厕所一样,没有感情因素在内,只是例行公事。”妻子毫不含糊地回答中,“当然啦!‘人’是有情物,林枫也并非石头,他对他的儿孙不是很有感情吗?”

    老黎语塞了。

    小屋一沉静下来,屋外的声音立刻显得嘈杂刺耳。一群小青年光着脊梁,在马路边的路灯下打着扑克。

    “红桃七!”

    “方块五!”

    “钩子!”

    “王八!”

    妻子对这种声音习以为常了,毫无反应;老黎手拿芭蕉扇挑开窗帘焦躁不安地朝窗口外望了望,又朝窗外扇了两下子,不知他是在轰蚊子,还是在驱赶那些打扑克的“夜猫子”。这时一辆满载着”黑绷筋”西瓜的卡车,不知是怕轧着这群小青年,还是司机开车前喝了酒,车身一打趔趄,车轱辘歪进了马路旁的土沟,一车西瓜噗啦啦地滚落下来一半。于是,这扇临街的窗子外,变得更加热闹了:司机抖开豁亮嗓门,抱怨打扑克的小青年妨碍交通;小青年反唇相讥,谩骂司机有眼无珠。鸡吵鹅斗之间,窗口外的大街成了戏台:小生嗓、胡生嗓、黑头嗓、花脸嗓……还有被截在后边的卡车、拖拉机的嘀嘀嘀、突突突声。老黎只好“嘭——”的一声关上窗户。即使这样,窗玻璃还像着魔法一样,发出窸窸窣窣的颤动声。

    “你听,像你弹琴时键盘发出的颤音!”老黎苦中作乐地来了一句黑色幽默,“只是它响起来没完没了。”

    妻子没有老黎的浪漫主义,务实地对丈夫说:

    “劳驾你把窗子开开吧!”

    “你就没有耳神经?”老黎原地不动。

    “关上窗子,这间小屋就成蒸笼了,闷得人心发慌。”

    老黎无可奈何,只好又打开这扇临街的窗子。他扭回头来,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磨炼耳朵已经时间不短了,到现在噪声也没升格成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它倒使我想起了令人心灵战栗的《悲怆》乐章。”

    “我连‘拜耳’都忘光了。”妻子摇了摇头。

    “有了房子,我下决心使你的艺术细胞复原。”

    “那是坐在地球上看星星,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妻子像想起了什么心事似的,抬起头来认真地说,“水生跟你说过了没有,后天,他们乐器厂子的一些职工去北戴河度夏,和我们教育工会休假团正好同天起程。”

    儿子这些天来,一直把老黎当成家庭中的一个活动着的机器人。从房子的荒诞戏剧闭合了大幕之后,儿子不向爸爸传递任何信息。他只知道妻子将去北戴河休养,根本不知道儿子也将暂时飞离他的“空中巢穴”。但此时他装成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连连点头说:“知道!知道!你们母子俩快到北戴河洗洗海水澡,吹吹大海风,听听水鸟叫吧!那‘自由的元素’能医治百病。”

    “让儿子一个人去吧!”妻子淡淡地说,“我不想去。”

    “你一定要去。这几个月,你真瘦成乾(韩)枝(志)梅了,我还巴不得我老伴能梅开二度呢!”老黎靠近妻子,用芭蕉扇给她扇着风,用恳求和内疚兼而有之的口吻说,“现在,毕竟又一个春天,我们这间小屋没能吹进春风;不怨天,不怨地,都怨我窝囊……”

    “老头子,我不喜欢你变成‘人精’。”妻子夺过丈夫手中的芭蕉扇,缓缓地给老黎扇着风,“你还是50年代的你,跟你一块儿受罪我心甘情愿。”

    “志梅……”

    “老黎……”

    “我亏对了你……”

    “你没愧对良心。”妻子甩开老黎的手,身子向后挪动了一下,凝视着丈夫说,“你没日没夜地拉犁耕耘,却没人给你添料,我这一走,连在槽头给你饮水喂草的也没有了,我不太忍心!”

    “劳改二十多年,你没陪我去,我不也熬过来了吗!你安心地走吧!”

    “你呢?”

    “我要静下心来,赶画一些像样的插图。”

    “面快长虫了,你晒晒!”

    “嗯。”

    “油瓶空底了,你到农贸市场去打一斤高价香油。”

    “成。”

    “做一顿吃一顿,省得饭菜馊了吃了闹病!”

    “这我知道。”

    “窗台上那几盆花,别忘了浇水!”

    “我忘不了。”

    妻子和儿子终于乘着火车走了。黎非阁麻利地用泥巴封上了那扇临街的窗子;不是他一个人干的,帮他忙的是对面那位看管塔楼的驼背老头儿……

    十五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志梅和水生从北戴河回来了。还没进家,他们就看见了那扇被堵死的窗子。母子俩忐忑不安地走进斗室,看见电扇嗖嗖地转着;老黎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裤衩,背对着风口,在灯下伏身桌头像在作画。

    久久和爸爸不通“电流”的儿子,突然眼圈红了,叫了声:“爸!”

    老黎没有应声。

    “他睡着了。”妈妈制止儿子说,“你别喊醒他。”

    母子俩看了看桌子上那半块干面包,又看看没盖着塞儿的暖壶;不知为什么,目光一起集中到墙角下的那几盆花卉上:那君子兰、月季……都因隔绝了阳光和老黎忘记浇水而枯死了!唯有那盆花卉家族中最卑贱的“死不了”,高挺着茎秆默默地开出一片色彩缤纷的小花。

    1984年9月19日脱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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