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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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灵上的墓碑】

    我还没有看见过任何一个港澳同胞,脸色像他那么忧郁……

    南行的列车全速向前奔驰着,车窗之外青山隐退了,绿水消失了;一团团浑浊的朝雾,笼罩了田野,覆盖了村庄。尽管那白茫茫的晨雾,挤不进那关闭着的车窗,但我对面那位旅伴,脸色却如银雾一样冷清和苍白。

    昨晚十点,他从N城登上列车,截至今天早晨七点,在只有两个人的软卧车厢,我们只有过一句对话:那是当他放下手中皮箱,又解下他花格衬衣上的鸡血色领带,在卧榻上坐定之后发生的。

    我热情地询问他:“去哪儿?”

    “广州。”他冷冷地回答。

    谁愿意用热面孔去换别人的“冷屁股”呢——我心里那根温度计,马上从沸点降到零下。我们之间的“电源”断了。

    看样子,他并不急于睡觉,伸手把上层铺位上放着的毛毯和枕头抱下来,倚在背后,就半躺半卧,眯着眼睛,打开一个精致小巧的收录机。这位同胞虽然“冷”得出奇,但是起码的道德还是有的;他怕打搅我的休息,把一对小小的耳塞塞进了他的耳朵。之后,他逐渐进入了音乐之乡,跷着的二郎腿上那只尖皮鞋,仿佛在随着什么歌曲的节拍,缓缓地起伏着。是什么音乐的精灵,飞进他心扉中去了?不知道;但是我看见他那长发包围着的窄小而秀气的脸上,正在“多云转晴”,听到他最得意的时候,嘴角居然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是贝多芬、舒伯特,还是柴可夫斯基、约翰·施特劳斯的旋律,使他忘我了呢?我默默地揣摩着我对面的旅伴:不!也许是那下等酒吧间的靡靡之音吧,看他那沉醉的脸色,和那只打着节拍的尖皮鞋;此时此刻,他的魂儿大概早已离开车厢,正在灯红酒绿的舞池梦游呢?

    我向他投过一瞥鄙夷的目光,熄灭了卧铺前的暗灯,脸对着车厢的隔板墙睡下。老实说,我是很怕寂寞的,但是偏偏和一个会说话的“哑巴”结为旅伴,那有什么办法呢?

    第二天早晨,我在列车有规律的摇摆中醒过来时,我的那位旅伴早已漱洗完毕,他两条胳膊支撑在卧铺中间的小桌上,手托着下颌,沉默地对着车窗想着他的心事。

    车窗之外,飘着一团团烟云般的迷雾,只能从车轮下发出的声响,来判断列车行驶在陆地上,还是正驶过架空的铁桥。我的旅伴,掏出一块手帕,尝试着把车窗玻璃擦净一点,用手帕在玻璃上抹了几下,想看一看大自然的形体和颜色,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于是,他又把录音机打开,把小耳塞塞进耳朵——像昨天晚上那样,睫毛微微眨动着,寻觅他的精神世界去了。

    冰冷……

    寂寞……

    只有隆隆作响的车轮声,占据了我们这五号车厢的每寸空间。我感到胸中窒息,想到车厢过道去透透气,这时,车门突然打开了,身穿着蓝色铁路制服的女列车员,走进车厢,焦急而又不失礼貌地,对那位同胞说:

    “邵先生……”

    我那冷漠的旅伴拔下耳塞:“你是在找我?”

    “是找您。列车又要麻烦您了,前边车厢……”

    他们之间显得熟悉而默契,女列车员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仿佛已经明白了她的来意,弯腰从铺下拉出来那个小皮箱,匆匆尾随着女列车员走了。

    二

    本来,我对这位旅伴已经索然无味;在我看来,他的忧郁状态,不过是香港有钱的公子哥的精神空虚反应而已。可是,一个香港同胞,居然和女列车员这么熟悉,使我感到惊奇。正好,年轻的列车长走了过来,我把他请进车厢。

    列车长身材矫健,态度和蔼,对旅客提出的问题,有问必答。

    “前边车厢发生了什么问题?”

    列车长被我问愣了:“没出什么事呀!”

    “那……女列车员怎么把他——”我指指对面空着的铺位,“把他给叫走了?”

    列车长笑了:“有个小孩病了。”

    “他是个医生?”

    “可能是吧!”列车长思忖着,缓缓地说,“他是我们这趟列车上的常客,手里老提着一个医药箱。如果我记忆力不坏的话,这是他第九次在列车上行医了。”说完这段话之后,列车长不无惊奇地看了看我,“怎么,您问这些……”

    为了避免列车长对我产生误解,我给他看了看工作证。这下,列车长反而认真起来了,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了小本本,匆匆翻了几页,对我说:“这位同胞就是应该表扬,他在列车上第一次行医,急救了一冠心病的老者;第二次列车上有个难产的妇女……”

    列车长一口气讲了他八件事,件件说得都有枝有叶。我的旅伴这些行为,和我对他的判断,发生了根本的颠倒——我愕然了。一度已经平息下去的好奇心情,立刻重新炽烈地燃烧起来,我顺藤摸瓜地问列车长说:

    “按你这么说,他还是个不错的人啦?”

    “是的。”

    “可是根据我的观察,他非常忧郁。”

    “这不奇怪。香港同胞嘛,总和咱们生活习惯不一样。”列车长说,“也许他心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人嘛,谁心里没有自己一本难念的经呢?比如,我这个当列车长的……”

    “他叫什么名字?”我看看列车长要岔开话题,立刻把话题扭了回来,“为什么又总坐你们这趟列车,这你清楚吗?”

    “哎呀!”列车长尴尬地笑了笑,“让您把我问住了,我们只知道他姓邵……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们女列车员小何很熟悉他;待会儿,您可以采访采访她,您看,她来了!”

    叫小何的女列车员当真来了。她背上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红头涨脸地走进车厢。我们那位旅伴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俨然一个医生那样,尾随着小何走了进来。小何看见列车长坐在这儿,没有先放下背上的孩子,先向列车长报告说:“……我想把孩子送到咱们乘务车厢的床位上去,可是邵先生他……”女列车员有点难为情地请示着列车的最高领导。

    “对。是我叫她背到我床上来的。”我的旅伴朗朗地说。

    “我们……怕影响您的休息。”列车长彬彬有礼地解释着,“我们乘务员的车厢也有床位。”

    “不要说了,孩子是肺炎,只打针吃药还不行,我还要观察一段时间。”我的旅伴指了指他的软榻说道,“就放在这儿,你们可以走了。”

    我连忙站起身来,用目光向女列车员示意;聪明的小何立刻心领神会,把那个脸烧得像火炭一样的男孩子,放在我的铺位上,然后给孩子倒了开水放在小桌上,和列车长一起向我的旅伴表示了谢意,轻轻拉上车门,反身走了。

    雾,散了。

    初秋早上的阳光透过车窗,把小桌上那盆不知名的小花,染成一片金黄。我把男孩挪动了一下,使他全身能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之中;之后,我情不自禁地向我的旅伴点头致意。

    是阳光穿破迷雾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呢,反正我那位沉默而忧郁的旅伴,此时一扫脸上的“雾”气,变得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就像一棵被霜打了的树木,在阳光下,舒展开被打蔫了的枝枝蔓蔓,变得苍劲挺拔——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真是个怪人。”我默默地望着他的侧影,剖析着我的同车旅伴。好像只有他行使一个医生的权力,尽一个医生的天职时,他才变成一个正常的人,他的生命才重新有了活力。这时,他正朝这个男孩启唇而笑,笑纹顺着嘴角,爬到脸上各个部位;和他跷着二郎腿听音乐的架势,俨然成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我很想和他搭话,可是他似乎还是不太愿意接上我们对话的“电源”,我嘴唇刚刚张开,他就有意无意地把头扭向车窗,望着车窗之外的绿色世界。

    列车驶过炊烟四起的村舍……

    列车驶过开满野菊花的山坡……

    列车驶过高楼林立的城市……

    列车驶过碧浪翻滚的大河……

    他一直向窗外凝视着,若不是那男孩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也许无法接通我们对话的“电源”了;孩子的连续咳嗽,使他骤然回过头来,开始了我们漫漫旅途上第二句话:“您把他扶起来。”他命令我。

    “好。”

    我把孩子抱在怀里,像个护士那样,尽量使孩子靠得舒服一些。

    “您把他腋下的体温计给我。”

    我又照办了。

    他把体温计举到齐眉毛的地方,对着车窗,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用手甩了甩,放回他那小皮箱里。不用问,从他那欣然自得的神情上,我就能推断出:太平无事。但我为了打开他心灵上那把锁,还是明知故问:

    “有危险吗,大夫?”

    “请不要叫我大夫。”

    “您不是个医生吗?”

    他既不摇头,也没点头,而是按了招呼列车员的电铃。女列车员小何进了车厢之后,他从小皮箱里取出几个药片,交给了她。小何点点头,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从我怀里抱起孩子,匆匆走了。

    五号软卧车厢,又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还想接着刚才的话头,和我的旅伴攀谈下去;但他把身子一仰,斜靠在软榻之上,接着打开了收录机开关,把小小耳塞塞进他的耳朵——像他刚上火车时那样。

    我不禁有点愠怒:一个医生竟然是个分裂性格的人,脸上刚才还是春天,瞬息之间又变成了严冬,我在生活中曾接触过许多医生——包括在精神病医院工作的大夫——都没有我的旅伴这样的畸形变态,他就像天空中变化莫测的云朵,一会儿还是善良的白衣天使,一会儿又变成阴沉着脸的罗汉金刚……

    列车过了长沙,风驰电掣般向南疾驶。我把头扭向窗外,看着窗外像接力赛跑一样,向北狂奔着的电线杆,心也好像离开了南下的列车,随着那奔跑着的电线杆,奔向了冷寂的西北戈壁大沙漠。为了转移我自己的精神视觉,我拿起一本《十月》,但那密密麻麻的铅字,都变成一串的“?”号——我无法平息自己莫名其妙的焦躁心情,端起茶杯,走出了这令人窒息的五号车厢。

    三

    女列车员小何,正伏在乘务员小桌上看《大众电影》,我走了进来。她看看我手里的茶杯,以为我是来要开水的,忙告诉我说:“您车厢小桌下有热水瓶……”

    我望望茶杯,不好意思地笑了。原来我的杯子里水早已空了,鬼才知道我为什么要端着空茶杯出来。我忙解释说:

    “我不是来要水的。”

    “那您……”

    “我想和你了解一下那位医生。”

    “噢!列车长告诉过我了,说您想报道一下这位香港同胞在列车上……”

    我本想告诉她,我并不喜欢这位同胞,但是看见女列车员小何那副认真的神色,只好掏出了“生活笔记本”。小何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青年,晃着齐耳短发说:“我知道的也不多。因为他总坐我们这列软卧,略略知道一点点。”她用手背捂了捂嘴角,难为情地笑了。

    “一个侨胞医生,他为什么总坐你们这趟列车呢?”我提出第一个问题。

    “您错了,他……他不是个医生。”

    “不是医生?”我惊讶地望着她。

    “是的,他不是医生。邵先生是香港一个服装公司的职员,这列火车沿线的几个城市,都有他们公司的服装加工点,所以总坐这列火车,我们列车员都非常熟悉他。”

    “他怎么会治病?”我不解地问。

    “这……最初我们也不理解。”小何眨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思忖地说道,“他第二次在火车上行医,抢救一位难产的孕妇时,我才知道他毕业于上海医大,是个科班出身的医生。已经在上海一个医院当上了主治医生呢!”

    “是他亲自对你讲的吗?”我半信半疑地问。

    “不。他和其他港澳同胞不一样,总是阴沉着脸,和列车员不说一句话。”小何微皱眉头,向我陈述说,“那天孕妇难产,邵先生感到在没有医疗器械的情况下,怕他一个人难以完成使孕妇平安分娩的任务,便叫列车广播室呼唤医生,巧得很,从硬卧车厢来了个女医生,是他上海医大时的同班同学。经过紧张抢救,婴儿呱呱落生之后,我收拾孕妇分娩的现场时,从他和她叙旧的攀谈里听到的。”小何像回答老师提问的学生那样,认真地回答。

    “那他为什么要去香港?”

    “他说是香港一个什么亲戚叫他去的。”小何判断地说,“我看是他羡慕那个‘天堂’,可是结果并不那么称人心愿。那天,这位同胞在老同学面前,显得一反常态,话非常多,我看,他和那位女医生在学生时代,可能是……很要好的朋友。”

    我笑了:“你有什么根据?”

    “在叙旧时,那秀气的女医生很激动,而那位邵先生眼里还湿蒙蒙的。本来孕妇分娩之后,那儿很乱,而且又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我都觉得脑瓜疼,而他俩……”

    “那是人家医生的职业本能吗!”我说。

    “不,”小何反驳道,“我看过一些小说,描写那种失意的邂逅,就挺像那天的场景。他们似乎忘记了一个列车员的存在,互相询问了这些年头彼此的生活。那位同胞原来是学校里的高才生,是上海一名响当当的主治医生;那不知姓名的女医生,似乎追求过他,而他以林巧稚献身医学的劲头,回绝过她,直到去香港之前,他一直是孤身一人。”

    “小何,这是不是你的敏感?”

    “您往下听嘛。”小何说,“这位同胞曾表示愧对了她的真挚感情,还说愧对了他追求的医学事业。”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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