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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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本来觉得他在那个‘自由世界’大有用武之地;但他的正式科班文凭和主治医师的证明等于白搭,在香港一不能开业,二不能到大医院去从事他追求的事业。为什么?同行是冤家,那儿什么都是商业垄断,这一点,您一定比我还清楚。他追求了半生的东西,变成了一个梦。为了生活,这位同胞不得不充当了一根拐棍,一个侍从,干他从来也不想干的事情……”

    “话拐回来,再说说那天的情况吧!”小何抿了一口她杯子里的水,润润唇继续说,“那位女医生在武汉下了火车,他一直送她走到出站口,直到开车铃响,他才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他们谈了什么,我没听见,可是这位同胞当晚在餐车上,破例地喝开了白酒。酒喝多了,吐了一地;当我去收拾,他半醉半醒、断断续续地对我说道:“让我永远……永远不下……不下你们这趟车吧!在这儿,我……我能享受……享受医生的……医生的幸福;可以行使……行使一个医生的权力……明白吗?你……听明白了吗?”

    “我当然全听明白了,因此车厢里每次有患者闹病,这位侨胞如果也在车上,我们就先去叫他。这,就是我对他的了解。”

    四

    我走出乘务员那间狭窄的值班室时,心情开朗又沉重。之所以开朗,因为我心中那团迷雾消失了,女列车员为我打开了我的旅伴的心扉,我了解到,他阴冷脸孔的背后有着难言的隐痛;我之所以沉重,心如揣铅,因为我看见我的旅伴——尽管他口袋可能很富有——却用一块一块的硬币,给他心灵上筑起一座墓碑;他的追求,他的理想,他的职业,都像僵尸一样躺在那儿,静待化为宇宙的尘烟……

    当我走近五号车厢时,我没有勇气去拉那张车门了。我怕看他那阴冷的脸色和那双忧郁的眼睛,我怜悯我那同车厢的沉默旅伴。还好,当我平静了一下缭乱的心,轻轻拉开车厢门,走进来时,他睡着了,那两只小耳塞滑落在他卧榻之下,我小心翼翼地把小耳塞捡起来,渺茫地听见里边反复唱着的是一支歌:

    我的情爱

    我的美梦

    永远留在

    你的怀中

    明天就要来临

    却难得和你相逢

    只有风儿

    送去我的一片深情……

    噢!我十分熟悉这只曲子,这是李谷一唱的《乡恋》。原来我的旅伴,一直用这支歌,来驱赶他的痛苦,来抒发他的情怀。我默默地站在他的面前,很想和他说点什么,但他睡得那么熟,那么安详,似乎只有在睡梦里,他才比醒着的时候愉快,不然,他为什么嘴角挂着一丝少见的笑意呢?

    他梦见了什么呢?

    门诊室?

    听诊器?

    手术刀?

    体温计?

    我不知道。

    列车隆隆地前进,这里离火车的终点站——广州,已经不远了……

    1981年9月下旬于北京

    【葵花嫂外传】

    序

    从省城煤炭技校放假回来,正是炎阳七月。

    下了长途汽车,拐过山嘴,就登上我故乡的土地——葵花峪了。嗬!那坡坡岭岭遍地的向日葵,挺着颀长的躯干,像一群群亭亭玉立的少女,围着清一色的淡黄色面纱,在微风中婆娑起舞,又像是对我这个归来的姐妹,说着什么别离之后的悄悄话儿。

    我停下脚步,深爱地抚摸着向日葵的翠绿枝叶,还情不自禁地捧起一个低垂着头的圆圆“脸盘”,放在嘴边亲着:“你好哇,小姐妹?”

    “我好——”

    向日葵林丛中有人回答。话音高亢而轻柔,在葵花峪的群山中,引起一片回声:

    “我好——我好——”

    回声由强而弱,渐渐地变成缥缈在天际间无痕的云丝,溶化在瓦蓝的天空里。

    我不无奇怪地放下手中向日葵淡黄色的面颊,扭回头来寻觅那个和我答话的人。葵花林静极了,没有一点声响;只有以煤山为家的黑色麻雀,抖一抖羽翅上的煤尘,在向日葵头顶上落一下脚,又向蓝天的深处飞去,留下一片叽叽喳喳的叫声……

    我高声问道:“你是谁?”

    群山替我一齐呼喊:“你是谁——是谁?”

    “我是我——”

    “嘻嘻——”

    这个调皮鬼显然躲在一个我看不见的角落,在和我捉迷藏。我正了正身后的背包,拨开向日葵滴青流翠的肥大叶片,向林丛深处钻了过去,我瞪圆了两只视力1.5的眼睛,搜索着和我嬉戏的故乡伙伴。突然,我的身后响起咯咯的笑声,我一回身,一个足蹬红色高筒水靴,头戴胶壳帽、身穿矿工服的小伙儿,向我飞扑而来,我还没来得及辨别出是谁,这个年轻的矿工已经把我抱在怀里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并且用一个女孩子的全部力气挣扎着,想逃脱这个年轻矿工的双臂,同时低声地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抱我的那个人,把双臂松开了。我面前站立的是一个面孔清秀、细眉俊目的青年矿工;我感到自己的脸像烧着了的火,羞得用双手捂起滚烫的双腮和眼睛;但这个年轻人拉下我捂着脸的双手,嘻嘻地笑了:“你真不认识我了,小妹?”说着,摘下矿工帽,盘卷在帽子里的黑黑长发,噗啦一声垂落下来,盖过双耳。我大着胆子定睛一看,天哪,这正是我的嫂子项葵花!不知她什么时候,把那双辫子剪掉了,竟然穿起这身和男矿工一样的工装来了。

    “该死的!你吓得我魂都飞出来了!”我开始追打她。

    她轻盈地躲闪着,挎在肩头上的工具袋,随着她跳跃奔跑的脚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自知是撵不上她的:前些年,她在内蒙古草原插队,骑马、打猎,投弹、刺杀,样样都行,还是知青中的民兵模范呢,我怎么能追上她这双飞毛腿呢?于是我喘着气央求她说:“好嫂子,我认输了,还不行吗?”

    她跑回来,亲昵地搂着我的肩膀说:“小妹,这几个月,嫂子想你都想疯了。”

    “得了吧!”我和嫂子开玩笑地说,“有我腾虎哥陪着你,还想得起我这个小姑子?”

    葵花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别提那个该死的了,我们俩差点闹翻了车!”

    我摇摇头,表示不相信她的话。矿山谁不知道我哥腾虎和嫂子葵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一对儿呀!我哥是个掘进队队长,有着一副堂堂男子汉的仪表,身高一米七六,宽肩膀、扇面胸;浓眉大眼再配上一头自然卷曲的油黑头发,是矿山最吸引姑娘目光的人物。他从工程兵退伍转业到矿山之后,至少有两巴掌数的姑娘追求过他;可他却偏偏挑中了葵花嫂子。我爸爸——一个在井下干了五十年的老通风工,对我哥的眼力表示赞赏;我呢,也对我哥伸了大拇指。之所以这样,不仅仅葵花嫂的长相和我哥十分般配,更重要的是葵花嫂的贤惠和能耐。她那两只手不知是怎么长的,巧劲赛得过一台万能缝纫机,家里圆桌的桌布,电视机的外套,都是她用钩针织出来的,那漂亮样儿比得上出口的工艺品。走进任何一个矿工家庭,哪一家没有一点点煤烟灰尘?唯独我们家没有,嫂子把家整理得一尘不染。我嫂子看不惯我哥哥那个马虎劲头,常常在我哥出井已经洗澡之后,还按着我哥的脖子在脸盆里洗那难以洗净的黑眼窝,我哥哥梗着脖子抵抗着,我嫂子嘻嘻地笑着,水花溅出脸盆,飞落在地上。哼!那股亲昵劲儿的镜头,我这个当小姑的,看着都有点脸红心跳。这样一对如胶似漆的人儿,怎么会闹翻了车?我难以置信,分明是心灵手巧的嫂子在捉弄我。

    葵花嫂看我狐疑的目光,微微地笑了:

    “你是不是有点不相信?”

    “你又在和我捉迷藏哪,葵花嫂子!”我用食指点了点她的脑门,然后朝她那凝视我的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撇了撇嘴。

    “我就不信亲得像一个人一样的,会翻车。”

    葵花嫂子收敛了嘴角的笑容,眉心结了一个小丘,神色庄重地对我说:“小妹!真的,听嫂子慢慢对你说……”她按了我肩膀一下,我们俩一块坐在葵花林中长条石头上,葵花嫂开始讲她和我哥最近发生的故事……

    一

    事情的起因,是从矿山开掘被“四人帮”喽啰们封锁的“水帘洞”采区开始的。1976年春天,那些爪牙以反对“唯生产力论”为借口,封闭了“水帘洞”采区下的优质煤层。“水帘洞”这个名儿,本来是《西游记》上的,用在矿山上就是说煤层中有饱和浓度的地下水,给采掘带来非常大的困难。就在向“水帘洞”要煤的炮声打响不久,公爹——这个在矿井下当了五十年的老通风工,硬被高矿长没收了灯牌撵出矿井来了。这原因不说你也清楚,公爹已经超过退休年龄十二年了,矿长叫公爹过个幸福的晚年。

    我从来没有看见公爹的脸色有那么阴沉过。一出矿井,就好像是丢了魂一样:划着了火柴,忘了点烟,真去点烟了,烟斗又是空的。这些天,他隔着窗玻璃望着矿井天轮,目光痴呆,好像在数着无轮的齿轮数字似的,一站就是老长时间。小妹,我知道公爹的心思是眷恋下了几十年的矿井,那劲头就如同酿了一生花蜜的蜂子,不愿意离开蜂房一样。

    有一天,公爹又默默望着高耸的天轮时,我捧着一杯热茶送过去,当我走近他身背后时,不由得收住了脚步,我看见公爹在玻璃窗上写了一连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葵花葵花”,“花”字下面还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我正在发愣,公爹从玻璃窗的反光中看见了我,回过头来。

    “爹。”我把手中的热茶递上去。

    公爹接过茶来,没有喝,随手放在窗台上。当我转身要出房时,公爹闷声闷气地喊我说:

    “葵花,你停一下。”

    “您有事吗?”

    他低头想了一下,好像有话要说;可是当他抬起头来,话又没有说出口。小妹!这可是叫我纳闷的事儿。公爹虽然平日也属于沉默寡言的类型,可是说话丁是丁,卯是卯,从来没有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习惯,怎么今天我眼看着老人家喉头蠕动,把到了舌尖的话,又随着唾沫咽了回去呢?之后,他又用一种十分严肃而深沉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我,那神色不像是看过门两年多的儿媳妇,而像看路旁一个陌生人那样。凭着我的本能感觉,公爹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而这件事情又和他画在玻璃窗上的问号有关。我反身自问:是不是我做了什么惹得老人家不高兴的事了?不然为什么在我的名字下画着问号?在公爹面前我有点局促不安了。

    老人家把我打量了好一阵之后,突然说:

    “葵花,你喜欢咱们地下这个大聚宝盆吗?”

    我笑了:“爹,我怎么会不喜欢,咱们葵花峪的煤,出口日本、法国,给国家赚外汇,换成套的机械设备,跟‘四化’有直接的关系呀!”

    公爹是很少笑的,根据我过门两年多的观察,老人家眼睛眯缝起来就表示高兴,睁大眼睛是表示不满,如果听了你的话闭上眼睛就表示愤怒。眼前,我清楚地看到公爹,略带笑意地眯缝起眼睛,这是对我的回答十分满意的表象,要知道,你葵花嫂两只眼珠是不容一粒沙土的。

    公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像考场的老师那样,对我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葵花!你看矿工这个行当咋样?几块石头夹着一块肉,下井一身黑,出井一身泥……”

    我迷惑不解地回答说:“爹,您今天是怎么了?我们一家人都是矿工,又嫁到矿工家庭里来,您心里还不清楚吗?您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公爹第二次眯缝起双眼,不过他还是没有说话,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报纸,摊在我的面前。我看了看,那是三八妇女节的画刊版,上边的角上有一幅英姿勃勃的女矿工肖像。公爹含而不露地提示我说:“现在,山东枣庄,广东海南,河南平顶山,山西永定庄……都有很多妇女下井,为‘四化’出力了。所以我想……”

    没容公爹的话说完,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兴奋地说:“爹,您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是不是想叫我去顶您的班?”

    小妹!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公爹居然一反常态地笑了,显然,我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一语猜中了老人家的腹内机关。他用烟斗把儿指着窗户上的问号说:“我琢磨好几天了,把你放在手心掂来掂去,看葵花够不够分量,治家你是把好手,在井下就未必成材!末了,我想起你在草甸子上摔打过几年,骨头不会太嫩,加上心灵手巧……”

    “爹,我早就盼这一天了!”我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可是小嘎子怎么办?”

    “咱们爷俩互相顶班嘛,我当男阿姨和火头军!”

    “您都六十七了。”我为难地看着他的满头白发。

    “国家领导人不都白头发了吗?”公爹说,“我闲着,心里就能好受?我倒是有点心疼你呀,葵花。可是,我一看见那些戴乌纱帽人的儿子,宁可待业吃他老子,也不愿意下井,削尖了脑袋往矿务局各科室的椅子上钻。我就更想叫你下井,给他们看看什么叫矿工家庭,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了,爹!”

    公爹又把我好好端详了一番,大步走进套间里屋,不一会儿他走出来,把他背了几十年的百宝囊,递给了我。这是个用井下废旧风筒布紧针密线缝成的兜子,里边有剪刀、胶水、钳子、铁丝以及不同型号的螺丝螺母,道钉道锤之类的东西。公爹把这些东西交给我时,神情是肃穆的,好像那不是一个水龙布的简单布兜,而是他的全部思想和遗产。他又叮咛我说:“葵花,咱们矿山是超级瓦斯矿,只有风路畅通,才能驱赶井下看不见摸不到的吃人妖精——瓦斯,你要勤检查,勤修补,维护好矿山的呼吸道。党委书记老邵想建立一支井下娘子军哪,他同意从你这儿唱开锣的戏。对了,我还得找他合计合计去!”

    公爹高兴地走了,他前脚刚迈出门槛,我屋子里就传出小嘎子叫“妈”的喊声。我喜欢得如同一只欢快的鸟儿,简直是三蹦两跳就到小嘎子面前,把小嘎子一把抱起来拼命亲他的小圆脸蛋,然后我摘下他爷爷挂在墙上的矿工帽,戴在我的头顶上,对着穿衣镜,向镜子里的小儿子说:“嘎子,你看妈妈好看吗?”

    牙牙学语的小嘎子不会答话,只是拍着两只小手,嘴里吐字不清地叫着:“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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