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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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妹,那意思大概是说妈妈和爸爸一个样儿了。其实,我何尝只跟他爸爸一样,我比他可俊得多,戴上那顶胶壳帽,俨然就像一个戴着钢盔的女兵,我还从来没发现葵花有这么美哪!如果要是非找一点美中不足的话,就是我那两根辫子,显得长了一点,影响我的利落洒脱。我把小嘎子放回床上,从抽屉甩拿出一把剪刀,刚张开剪子口准备剪掉它时,镜子里多了一个人影——那是你哥腾虎下班回来了,他一下攥住我的手,有点奇怪地问:

    “葵花,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说:“剪了它呀!”

    “你疯了?”腾虎夺下剪刀。

    我亲昵地瞪了他一眼说:“辫子是当姑娘的标志,眼下,咱们孩子都快一周岁了……”

    “听我的。”腾虎用五个指头当梳子,对着镜子抓了抓他的卷毛头发说,“我喜欢你留着辫子的样儿。”

    我有点撒娇地把胶壳帽往头上一戴,指点着镜子里的我,问他说:“你看,我戴上它是不是更秀气了?”

    “秀气个屁!”他只镜子里瞥了一眼,顺手把那顶胶壳帽往桌上一扔,嘴里叨咕着,“男不男,女不女的,我不爱见你这个打扮。”

    小妹,我只戴戴矿工帽,还没跟他提到我要下井,他就那么风风火火的了,要是我把公爹的决定告诉他,这只卷毛虎会怎么样发威,真是难以预料。可是这件事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终究要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个明白呀!与其晚说,还不如早说!你哥是矿山劳模,又是个共产党员,他心里装的不应该只是咱们这个五口人的小家庭,应当揣着九亿多人口的大家庭啊!

    我试探地把那张三八节的画刊,摊在他眼皮子底下:“腾虎,你看……这个女矿工!”

    他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女矿工的肖像,轻蔑地说:“这是聋子耳朵……”

    “什么意思?”

    他高声地:“聋子耳朵——摆设!”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话音不觉也高了起来,“睁开你那双虎眼看看:中国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哪儿没有我们妇女?眼下都快进入80年代了……你……”

    “啊?”他拧着脖子有点惊奇地望着我,“你今天是怎么了?神经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小妹!你没看见当时你哥的那副神气呢!他紧皱两条浓眉,眼睛里闪着傲慢和冷峻的光。如果当时把一支温度表,挂在他贴心窝的地方,可以准确地说,那他的热度一定到了零度以下。他似乎已经觉察到我今天的言行,游离了日常的生活轨道——往常,腾虎回家,我第一个动作是端一盆热水来,叫他洗他在浴池中没洗净的脸,而今天我却戴上小嘎子爷爷的矿工帽,叫他欣赏,怎么会不引起他大脑皮层下的条件反射呢?

    好吧!既然他有所觉察,干脆我和盘托出。我对腾虎说:“告诉你吧,我要下井接爹的班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他额头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他明明听清楚了我的话,还要我重复一遍。我不想惹他发火,又平平静静地把我要下矿井的前因后果重新说了一遍。小妹,尽管我轻声慢语,对他说来,无异于耳朵旁边响了一声惊雷!他那常年因不见阳光而白晳的脸,瞬息之间变得通红,连卷毛头发都好像直立了起来,他睁大一双黑黑的眼睛,不眨眼皮地盯了我好半天,从喉咙里憋出四个字来:“这是真的?”

    我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小嘎子怎么办?”他好像寻找到一条十足的理由似的,对我嚷着。

    我回答他两个字:“爹管!”

    “你以为下井像钩针织桌布那么轻松吗?”他两步迈到我的面前,用粗大手掌托了托我的下巴颏,目光直直地逼视着我说,“那是整天和黑煤打交道,是狮子窝,是老虎嘴,是硬碰硬冒火星的活儿,不是你给小嘎子擦屎屁股……”

    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和颜悦色地回答说,“腾虎,我在草原上闯荡过几年,在西北大山里协助部队开过战备隧洞,没给知青丢过脸。我是矿工的女儿,也是你的妻子,下井之后,也绝不给咱们矿工家庭脸上抹黑。”说完我的决心之后,我又攀住腾虎胳膊,带着恳求的口吻对他说,“你应该支持我,帮助我……你们男矿工在井下驾辕,我帮助拉拉旁套还不行?”

    腾虎搬开我攀着他胳膊的手,绷着脸冷冷地说:

    “我不同意!”

    “你得说出个道理来呀!”我有点耐不住性子了,“为什么不同意?”

    “井下不需要你。”

    “怎么不需要?”我声音一下高了八度,“你看不见吗?公爹上了井,那些待业的干部子弟,并不去补这个缺,人家不想往地下去,只想往天上爬。我去!我去定了!煤在召唤我下井,矿山在召唤我下井!”

    “下井!下井!都去下井!”腾虎对我吼叫起来。他赌气地抄起公爹那顶矿工帽,走到小嘎子跟前,往他小脑瓜上一戴,铁青着脸说,“阿姨和幼儿园的娃娃,连同小嘎子都去下井!”

    小嘎子正在床上玩弄一只塑料的小胳驼,被他戴在头上大大的矿工帽,遮住了眼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跑上去,摘下小嘎子头上那顶大帽子,再也压不住火气了,我一边拍着孩子,一边朝腾虎喊着,“有理讲倒人,拿孩子出什么气?告诉你腾虎,我葵花可是塑料管里包电线——外边软得像个面团,里边硬得像钢丝。我是铁了心了。”

    “我们‘水帘洞’里,不要一个‘长头发’的!”腾虎气急败坏地走向门口,“我这就去找高矿长。”

    门呼的一声,腾虎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随着门响,一群黑色麻雀忽地一下,从院子里那棵小杨树上吓得飞跑了。我追到门口,望着他那晃动的背影,忽然想起他下井八个小时,回家还没有吃一口饭呢!便抱着孩子往前又追了两步喊他回来。但是他已经匆匆地拐过选煤楼。

    我又是生他的气,又是心疼他,不觉之间,眼圈潮湿……

    二

    就这样,被矿山称为“蜜窝窝”的和睦家庭,笼罩了阴云,响起了雷声。

    下午,小嘎子躺在床上睡着了,我对着屋角默默出神,头脑里反复琢磨着一个问题:腾虎自己是个为多出煤不要命的汉子,为什么要限制我为“四化”去流汗呢?结婚两年多,我们没有吵过一句嘴,没有红过一回脸,他是个疼我的好丈夫;可是一旦我要去挖煤,他就像是变成了一头倔骡烈马,连浑身的鬃毛都奓了起来;难道到了80年代,还要把我葵花永远拴在瓢盆锅碗和煤气炉上?叫我当一个旧社会那样嫁汉吃汉的妇女吗?小妹,想到这里,我第一次感觉到在我们“蜜窝窝”的感情中,精神上实际是不平等的。为了出这口气,我葵花要有妇女的骨气和自尊。

    当然啦!家里的经济情况并不需要我去劳动,被社会舆论称为“三大件”的东西,家里都有,缝纫机、手表、自行车早就齐备;去年,腾虎还用井下的全年奖金,买了一台十二英寸的日本三洋牌电视机,我可以舒舒服服地生活下去。可是小妹,我今年才二十七呀!正是给国家贡献青春的年龄,我血管里流淌的不是冰冷的水,而是沸腾的热血呀!

    约莫过了两个多钟头,院子里传来了像打夯一样沉重的步点,我就知道准是你哥回来了。挑开门帘一看,他余怒未消的脸色上略带几分胜利者的喜悦,进屋之后,有点得意地瞟了我一眼,躲开正题对我说:“葵花,你听不见我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唤吗?”

    我给他端上来一碗炸酱面条,心神不定地望着他。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条,居然抿着嘴角朝我笑了;那神气就像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放晴露出一线蓝天似的,叫我难以捉摸。过了老半天,他用眼角又瞟了我一眼,说:“葵花,你别做下井的梦了!”

    “为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像塞进去一块沉铅,“你去搞了什么鬼?”

    他站起来擦擦满嘴的面酱,突然抱着我的脖子亲了一下,求饶似的对我说:“葵花,原谅我刚才对你发火吧,啊?”

    我用劲推开他:“你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他用宽大的手掌,一下又攥住我的手两眼饱含笑意地对我说:“我告诉你实底吧!我找了高矿长,他回答了两句话。”

    “你别大喘气,往下说嘛!”

    “第一句话是……”腾虎学着高矿长的口吻说,“是……乱弹琴!”

    “啊?”我猛地抽出自己的手。

    “第二句嘛就更难听了,高矿长说,井下不要白吃干饭的!”腾虎咧着嘴唇朝我笑了,“其实,高矿长正说到我心眼上去了,你们下井,只会添乱。”

    小妹,听了你哥这一席话,我愣愣地站在桌角上了。一个矿山领导,一个矿山劳模,吹笛捏眼地这样看待我葵花吗?我心想:你有嘴会找矿长去,我这张嘴,也不是光留着吃饭用的。我抓起头巾,围在头上,一股风似的向屋外跑出来。你哥这个该死的,一下拉住我的后衣襟,大声地问:“葵花,你……你……”

    “我怎么?矿长办公室也不是衙门,许你进,就不许我进?”我反唇相讥说,“我知道,你是矿长眼里的珍珠玛瑙,可是也不能这样看待我们这些石头子儿呀!”

    他松开我的后衣襟,用他魁梧的身子挡在门口,继续说服我:“你冷静点,矿长的话很对!那水帘洞里不是好玩的,你何必要去逞这个能?”

    “我就是要逞这个能。”我说着,用双手推着他,想夺门而出;但他的身体像一面墙一样,挡在我的面前,我推,推不动,我拉,拉不回,正在我怒火快要爆发的时候,公爹从院外走了进来。小妹,别看你哥对我那么威风,可是一见公爹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乖乖地垂下他那两只拦我出门的大手。

    “这是个啥意思?”公爹话音不高,口气却十分严厉。

    “爸爸!高矿长不同意葵花下井。”

    “我刚从邵书记家里出来。”公爹不动声色地说,“邵书记可是同意葵花下井,不只是同意,而是拍双手赞成,还想从葵花这儿开始,慢慢地把大翠、春杏……那群有知识有体力的青年人,编成一队娘子军呢?”

    我笑了,他傻了,用手抓着卷毛头发说:“那……怎么行?……爸爸,她们一下井,井下就会乱了套!”

    “我看你是个睁眼瞎,别看你两只眼珠比谁都大,连葵花——你媳妇究竟有多重多轻?是朱砂是黄土,你都估不出看不透,还胡扯个啥?”公爹板着脸训斥着腾虎。

    腾虎不敢对公爹发作,背身坐在椅子上,胸脯一起一伏,气得鼓鼓的;我倒解气地笑了,跑进厨房去给公爹热饭。哪知公爹跟了进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炒勺说:“从现在起,我这个火头军兼男阿姨正式上任,灶台上的事和小嘎子都归我管,你……先去把那双辫子剪了去,井下机器多,辫子碍手碍脚的!”

    我高兴地跑进里屋,对着穿衣镜举起剪子;可举起剪子,自个儿也有点心疼了。小妹,你知道女儿家,没有不爱自己辫子的!而且,它又是你哥哥心爱的东西;可是我想到一个女矿工的荣誉,咔嗒咔嗒两声,我就变成了一个短发齐耳的小媳妇了。

    你哥耳朵尖得赛过兔子,尽管声响那么轻微,还是没逃过他的听觉;他匆匆忙忙从外屋跑了进来,可是已经晚了。他瞪着一双虎眼,足足看了我有三分钟,然后看了看盘卷在地面上的发辫,脸色由白到红,又由红到紫。显然,这两剪子如同扎在他心窝上一样,他感到难过和气愤……小妹!瞅他对我这双辫子那么钟情,我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便蹲下身,捡起辫子用双手捧给他,同时悄声说,“腾虎,我知道你心里……”

    “对不起!”他火冒三丈,但又不敢高声地刺激我说,“我又不是废品公司,不负责收购头发和马鬃!”

    我一下眼泪都气出来了,嘴唇哆嗦着:“腾虎你……你……”

    “既然你眼睛里没有我,”腾虎尽量躲开我的目光,把视线投向窗外,“我又何必那么不值钱?告诉你,现在不是‘四人帮’的年代了,矿长有权独立做出决定,你剪了辫子也还是个女的……”

    “好!我亲自去找高矿长!”我一跺脚,就从家里跑了出来。

    天,也和我的心情一样,刚才还是一片碧蓝,不知什么时候下开了细细的春雨;四月的矿山,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小妹,也许是我见景生情吧!不禁想起我和你哥结婚之前的第一次见面;而那次富有决定性意义的见面,竟然是长着五短身材,体躯结实得如同一棵老橡树的高矿长安排的。

    他是我家邻居,腾虎的名字我就是从他嘴里听到的。那些天,他到我家来找我爸爸喝酒的时候,几乎没有一次不提到腾虎的名字。他把腾虎比喻成一条井下的卷毛老虎,说腾虎是矿山几十条掘进巷道中,他最喜欢的一员干将;而且每每说到这些事情时,目光都悄悄地瞥向我。小妹,你知道任何姑娘的心,都敏感得像含羞草。我渐渐发现高矿长这些话,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意说给我听的。就这样,腾虎一这个名字,像一颗种子播在我的心田。有好几次,我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井口的光荣榜前,默默望着玻璃窗中腾虎的照片出神,他魁梧、壮徤、英俊,脸上还带着一股虎实劲儿,我每次来看这张照片时,脸上都情不自禁地发烧,因为我看见照片上的他,似乎看透了一个姑娘的心怀,正在朝我微微而笑呢!

    有一天,天也下着这样的霏霏细雨,我站在光荣榜的玻璃窗前,凝视着你哥哥这张照片,背后有人重重地拍了我肩一下,我一回头,是高矿长,他络腮胡子中裹着的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说:“葵花,你肩膀、辫梢都淋湿了,站在这儿干什么?”

    “我……”一时我找不到恰当的词儿来回答他,便把辫子一晃回答说,“我愿意挨淋——”

    高矿长粗犷地笑了:“有一个地方可以躲雨,你愿意去吗?”

    “哪儿?”

    高矿长用手指了指山角上那棵大龙爪槐:“你看,它像把绿伞,伞下面还有一个人,按着我的指示,在等着你。”

    我摇摇头:“高叔叔……您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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