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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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什么要脸红?”高矿长把他披着的雨衣拉下来,披在我的肩上说,“那就是你现在看着照片的这个人。”

    我使劲摇着头:“不,不,我不去!”

    高矿长半开玩笑地对我说:“那随你的便吧!反正我已经告诉那个人,今天上午十点准时在那棵龙爪槐下面,跟一个叫葵花的漂亮姑娘见面。”说完,他匆匆迈着两条短小而粗壮的腿扭头走了。高矿长有个奇特的习惯,虽然络腮胡子像菟丝一样爬满他的脸,脑袋却总是用剃头刀刮得精光;我披着雨衣望着他的背影,雨点密密麻麻落在他光光的头顶上,就像落在光滑的圆石头上一样,晶莹的水珠儿顺着头顶,一直流进他的后脖颈子里。

    我朝他喊着:“高叔——”

    他把脖子拧成麻花,回头对我说:“别喊我,喊腾虎吧。快去!人家该等急了!”

    小妹!我心里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末了,我还是朝那棵龙爪槐走去了……这就是高矿长精心安排的一幕初恋时的喜剧。高矿长深爱这条井下的卷毛老虎,尽管他工作那么忙,甚至有时昼夜在井下指挥生产;但是他还花心思,当开了月下老。眼下,腾虎阻拦我下井,又得到大胡子矿长的支持,我恨不得一翅子就飞到矿长办公室,去找高叔辩论。

    我正低着头想着心事,蒙蒙雨幕中开过来一列电机车,它拉着长龙似的煤斗,风驰电掣般地从我对面驶来;那清脆的车铃声警告我,快躲开铁道——谁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路轨上来的,慌忙闪身一跳,电机车从我身旁开过去了,耳旁留下电机车司机的笑骂声:“低头走路,在地上觅宝啊——”

    我心里真是烦透了,感到天上下的似乎不是毛毛细雨,而是在我的怒火中浇的热油,我的心简直是冒烟了。到了矿长办公室门口,我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一下推开了门。

    天啊!当我前脚迈进门里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办公室里邵书记似乎正和高叔叔闹矛盾呢!矿长光着头,板着那张胡子脸,正朝邵书记喊叫着什么,而邵书记穿着一身洗得发了黄的军装,却喜眉喜眼地朝矿长笑着。矿长气得如同打足了气儿的皮球;而邵书记笑得像一朵早春绽开的玉兰花……

    小妹!这两个人也真算是天生的一对儿。要是打个不十分准确的比喻,矿长的脾气像团烈火,邵书记的性子却像一池静水;他俩有时水火不容,有时又水火相济。高矿长十五岁下井背煤,是个苦窑工出身!邵书记十五岁参军,是从枪林弹雨里滚过来的;高矿长童年背煤时从梯子上摔下来,一直带着折断的两根肋骨工作;邵书记直到从工程兵转业到煤矿,身上有一块弹片还嵌在骨缝之间。这两个矿山的领导人物,同年落生,都是属“小龙”的,因此尽管脾气禀性那么不同,却亲得像孪生兄弟。“四人帮”垮台之后,一个当司机,一个当司炉,把煤矿——这个“四化”的“火车头”,搞得还挺红火。

    眼下,正是他们水火不容的时刻,高矿长倒背着两只手掌,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来来回回打转转;邵书记越是甜笑,高矿长火气越大。小妹,最初我以为他们是为了什么重大问题发生摩擦呢!细一听,就是为了我葵花下井。高矿长挥动着又短又粗的胳膊,用手势帮助他的声威说:“你以为就是葵花一个人的下井问题吗?一只喜鹊,会招来满井的山雀,到时候你老邵拦得住吗?”

    “我为什么要拦?”邵书记在空中拍拍手掌,“我还对她们表示欢迎啊!”

    “你考虑后果了没有?”

    “后果就是加快‘水帘洞’的开掘。”

    “哎呀!我的老邵,”高矿长怒中带怨地走近邵书记身边说,“旧社会煤窑流传着的‘女人井边站,不是井崩塌,就是石头烂’,这固然是迷信邪说。可是你叫那些姑娘小媳妇下井顶个屁用?辫子只会缠住虎腿,将来她们碰到点井下难题,哭天抹泪的,你可是当阿姨都当不过来。”

    “按你这么说,她们都是20世纪80年代的林黛玉了?”

    “反正我反对……这没有半点含糊!”高矿长斩钉截铁地说,“葵花下井的事我给回绝了。”

    “可我答应了。”邵书记轻声地说。

    “老邵!你怎么……”高矿长用力地拍着桌子角,“你怎么能这么办?”

    “老高!你不是总在我耳朵边夸葵花,在矿山是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吗?”

    “我夸她是矿工的好后勤,能管家,没说她能挖煤呀,老邵!”

    “我就想从她这儿试试。”邵书记说,“能不能建立一支井下的娘子军后勤大队,让那些愿意为‘四化’出力出汗的年轻妇女,都能给国家做出更大贡献。这样做,不是你想的仅仅为了多出煤,还为了执行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邵书记说到这里,眯着两只细长的眼睛微微笑了。

    “简直是乱弹琴,妇女下井不下井和计划生育有什么关联?”高矿长圆睁着两只眼睛,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当然有。人家医生告你的状说:‘矿山计划生育推行不下去,和高矿长有关。’”邵书记轻声慢语地说,“据矿山医生告诉我,有些母亲头几胎生了女儿的,拒绝避孕!因为生了几个女儿,在矿山也不能顶爸爸的班,必须生一个儿子,否则,高矿长不叫下井……”

    小妹,我真钦佩邵书记的谋远和工作艺术,他从侧面迂回,一下子就堵住了我高叔叔的嘴。最初他瞠目结舌,之后开始用手抓弄他光光的头顶;虽然他极力想反驳邵书记的话,但平张了几下嘴唇,找不到哪怕是头发丝细的一点理由。这时候,我感到露面的时间到了,便像过网的鱼儿一样,抓住时机跳了进去,装作根本没有看见高叔叔的样子,不戴帽子向邵书记举手行礼说:“报告邵书记,井下第一名女通风工,来向矿山党委报到。”

    邵书记朝我微微笑了。

    高叔叔愣住了。他有些尴尬地背过身去,走向窗户。我故意放大喉咙,明是对邵书记说话,实际是给高叔叔听,我说:“我公爹已经把百宝囊交给我了,您看我什么时候上工?”

    邵书记用目光向高矿长指了指,我会意地两步跨到矿长面前响响亮亮地说:“高叔叔,葵花下井,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脏,四不给矿长丢脸,您……您发通行证吧!”这一“军”,“将”得矿长无话可说,他望着窗外迷迷蒙蒙的雨雾,过了老半天,才把他那络腮胡子转向了我。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尺,反复量着我葵花的长短。

    我说:“高叔叔,您看着我从小长到大的。您忘了,小时候,我还翻墙头到您那个院子,上那棵老槐树上去掏过喜鹊蛋呢。窝里正盘着一条五花蛇,我把蛇都给扔到地上来了!您还记得吗?”

    我很高兴,刚才一肚子的火气云消雾散。矿长脸上有了一点笑意,拍了我肩膀一下,说:“葵花,我担心你们下井会影响生产……你先回去吧,容我们党委集体研究一下。”

    我知道矿长说的“研究研究”,就是给我下井开“绿灯”的前兆。

    回到家里,公爹抱着孙子串门去了。腾虎蒙着一条薄棉被,装成睡得很香甜的样子,轻轻地发出鼾声;但是当我对着穿衣镜,换下湿淋淋衣裳的时候,我从镜子里分明地看见他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他在窥视着我的神色,从而判断着我去找矿长的谈判结果。

    好一个腾虎,咱们就开始摆迷魂阵吧!你出车,我跳马,咱们各有各的战术。我故意愁锁眉梢,对着镜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先跟他放了一颗烟幕弹再说。果然,这颗烟幕弹很灵,他一下从床上跳下地面,把他的脸伸到我的脸旁边,满脸喜气地说,“我就知道你会碰个大钉子!怎么样?死了心了吧!”

    我心里暗暗发笑,却狠狠推了他一把:“走开——”

    “得了,葵花!”他从我手里抢去那两件被雨水淋湿的衣裳,往洗衣裳盆里一扔,“为了庆祝你不下井了,我今天替你洗这两件衣裳,叫你顺顺气,行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院子里一个人拿腔作调地替我答话了,“腾虎哥,你还是别忙着给媳妇洗衣裳吧!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咱们队的小伙子都在演兵场等你哪!”随着话音,一个浑身胖得溜圆的小青年,大大咧咧地掀开门帘进来。小妹,这个青年是腾虎掘进队的放炮员小邱,是腾虎的传声筒和小尾巴。他进屋来之后,就朝我双手作揖,用京剧小生韵白的调调儿对我说:“葵花嫂子请了,小弟为虎哥请罪,万请开恩放他出去,他……他……他另有任务,请嫂夫人恩准!”

    我心里乐得直哆嗦,可是脸上却像块冰:“滚!滚!快叫他滚吧——”

    “哎!葵花嫂子!”小邱直起身来,眨着两只圆圆的绿豆眼奇怪地望着我,“你这是怎么了?往常我看见嫂子没有一回不在笑,就像咧了嘴儿的石榴花,今天……你看,嘴噘得都能拴一头毛驴了。”

    腾虎一拉小邱的袖口:“别贫嘴贫舌的了!走——”小邱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尾随着腾虎匆匆走出了屋子。他前脚刚出屋,我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哥被我装在闷葫芦里了。可是笑过之后,心里也有点奇怪:明天是矿山公休的日子,有什么要紧的事,这么匆匆忙忙急着办呢?我想起小邱刚才说了一句“演兵场”……噢!我忽然明白了,是这么一回子事:自从中越边界战役打响之后,邵书记组织了全矿的复员军人和年轻的矿工,借公休日的早晨表演刺杀。邵书记之所以这样做,是想叫全矿男女老幼都不要放松警惕,保卫祖国,保卫“四化”。小邱叫腾虎上演兵场,是为明天的刺杀比赛做准备——腾虎是跟随邵书记一起从工程兵转业到煤矿的,理所当然的是拼刺场上的重要人物了。

    想着想着,忽然有一颗火星在我内心腾起;要是明天刺杀场上,让大翠姐姐代表妇女,用枪杆子表个态有多好。你也知道,她长得高头大马,是矿山待业女青年里的假小子,又是头号大力士……我真想找邵书记去提个建议,可偏偏这时候公爹抱着小嘎子串门回来了,我忙迎上去想把小嘎子接过来,公爹摆摆手说:“葵花,刚才我在半路上碰见了邵书记,和他合计了一件事,你别管孩子,先到他家去一趟。”

    我说:“爹,什么事?”

    公爹想了想:“反正和你们下井的事有关系,别多问了!”

    公爹是个从来不说过头话的人,我自知多问也没有用,便朝邵书记家走去。我一边走一边想:刚才在办公室不对我说,却偏把我找到他家里去,是不是下井问题节外生枝,发生了故障?不然,也许是党委会紧急开会,通过了我葵花第一个下井?邵书记急于想把这个消息通知我?

    我心里如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进书记家门,就着急地问:“邵书记,我下井的事儿……”

    邵书记给我倒了杯开水,亲切地对我说:“葵花啊,你别心急嘛!这不是个简单的事情,矿井有着传统的习惯力量,一直对妇女闭封着两扇铁门。所以,馒头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我找你来,就是为这个战役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我摇摇头,表示不十分理解。

    邵书记眯眯地笑了:“葵花,为了你下井的事,我翻了你的档案,里面记载着你在西北草原的表现,说你会骑马打枪,还是个优秀射手,对吗?”

    “那是我插队时的事了,邵书记。”

    “你有没有魄力,在明天的拼刺场上露一手?”邵书记突然收敛了笑容,严肃地注视着我。

    我摇摇头,“邵书记,大翠是我们妇女中力气最大的,她——”

    邵书记打断了我的话:“这些要求下井的妇女,我都一个个像筛面一样过了细筛了,只有你最合适。大翠这个姑娘,论力气比你大得多;要是论巧劲,你顶得上她五个,谁不知道你是葵花峪出名的巧媳妇,嗯?”

    我脸红了。

    “这一仗,只有你上阵,才有典型意义,因为明天你的对头兵,不是别人,就是腾虎。”

    “邵书记,我当然愿意杀杀他的傲气,可是,我的劲头比他小得多呀!”我向邵书记申诉着理由。

    “俗话说,一巧破千斤嘛!”邵书记顺手抓起一个掸子把,比画着,“一根撬棍虽小,能沿着石头缝儿,撬得万斤重的大石头连滚带爬!”

    小妹,在邵书记有说服力的、富有形象性的鼓励面前,我终于被激起了勇气。我说:“我已经扔下好几年了,愿意试试身手。”

    “来!我这个老兵给你领领路子!”

    原来在邵书记小院的窗根下,早已准备好了两支拼刺格斗用的木枪。显然,邵书记想用我这支木枪挑开妇女下井的铁门,姐妹们的希望都系在这支木枪尖上了,我拿在手里顿时感到它的沉重分量。我拿出在草原上练兵时的架势和勇气,和党委书记格斗了几个回合,邵书记应付自若,我已经热汗淋淋,感到心跳腿酸了。邵书记给我打气儿说:“葵花!你还真有两下子,明天就这样对待那头卷毛虎!”

    我仍然感到胆怯,对邵书记说:“他是你部下的老兵我恐怕……”

    “正因为我了解腾虎,才相信你有可能取胜!”

    “您根据什么?”

    邵书记笑了:“你和他结婚两年多了,还不知道他身上的致命弱点吗?”

    我说:“他骄傲。”

    “这是思想毛病,我是指身体上的!”

    “噢,我记起来了。”我兴奋地对邵书记说,“他在工程兵的隧道施工过程中,石头砸伤过他的右胳膊?”

    “你说到点子上了。你在拼刺场上,要千方百计攻弱点,总向他右翼迂回冲刺,明白了吗?”

    听了邵书记周密而细致的指点,心里不像刚才那么没有底儿了,可是转念一想,又钻出一个新的问题。我问:“邵书记!我要一上场,腾虎不跟我对垒该怎么办?”

    “那你就不要管了。”邵书记胸有成竹地笑笑,“我自有安排。葵花,我还告诉你,为你助兴的妇女啦啦队已经组成了,假小子大翠是队长。”

    “邵书记,您真……”

    邵书记诙谐地指了指嘴:“为了胜利,你对卷毛虎可要……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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