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爹显然已经知道了有关明天演兵场上的全部安排。为了照顾我能好好休息,把小嘎子搂到他被窝去睡了,宽大的双人床上,只剩下腾虎和我。我则把一个大长枕头摆在床的中间,当成“楚河汉界”,以示好好休息,互不干扰。你哥翻来覆去地烙饼,弄得床板吱吱直响,我把脸朝着墙一动不动,可是怎么数着一、二、三、四……也难以入睡。一轮圆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把水银般清幽幽的冷光,透过玻璃窗投到墙上,把墙上腾虎的奖状和照片,照得一清二楚。我望着腾虎挺拔而英俊的肖像,心里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想到明天的拼刺场上,我要是胜了,腾虎该怎么一副表情?我要是败北,姑嫂姐妹们又该多么懊丧?我有点心疼腾虎,真不愿意他败给我;但我为了献身矿井,搬开女伴们的拦路虎,又必须叫他败阵——这对我简直是一道难解的代数题呀!
就在这时候,你哥伸过手来抚摸我的肩膀,叫我回过脸来。他说:“别生气!下不了井更好,咱们家什么也不缺,何必自己找气儿生?”瞧!他还以为我下井吹灯了呢!
我面对着墙,不理睬他的纠缠。
“矿山不都把咱们家看成是蜜窝窝吗……”他又说。
我拨开他的手,提醒他说:“别啰唆了,留点劲头明天使吧!”
他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明天——”
我心“咯噔”一跳,马上支吾着:“没有不透风的篱笆。”
他还想对我说些什么,对面屋里传来公爹意味深长的咳嗽声,他才扭身睡觉去了。我闭上双眼,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邵书记的指点要领,直到月亮西沉,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的比武场上人山人海。雨后乍晴,早晨的阳光把悬挂在场子周围“保卫祖国,保卫四化”的大字横标,照得金光耀眼。矿山哪个年轻人不喜欢热闹?就连退休老工人和矿工家属都来看稀罕了。邵书记,高矿长和各工区、各科室的代表人物,坐在一个长条桌前,公爹抱着小嘎子也来到了比武场。
哨子响了,矫健的矿工持枪拼刺已经开始,我正发愁如何上场时,背后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襟,我一回头,站在我背后的是比我高出一头的假小子大翠姐,她把我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从大提包里掏出来一身新矿工服,红色高靿水靴,护胸和一个细纹面盔。她帮助我很快穿戴完毕,当我把面盔戴在脸上塞好头发时,就成了一个体态轻盈的男矿工了。这个装束不要说生人认不出我葵花来,就连腾虎那两只大眼睛,也识别不出我就是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人。
大翠姐咬着我的耳梢说:“葵花,你是我们的开路机,骨头碎了可也不能败给腾虎。”
“嗯!”我咬着嘴唇应着。
她还有点不放心,直到轮我上场时,她还叮嘱着我:“把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记住。”
姐妹们也都悄声给我鼓劲:“葵花!当年穆桂英可是把杨宗保打得一败涂地……”
我的心像一个录音机,把姐妹们的话语,都牢牢记下,变成我格斗的力量。因此,当我走进比武场上时,我的脚步是轻盈而有力的,我手持的那杆木枪上,似乎凝结了无数姐妹的力量。虽然,我比腾虎矮上多半头,但自觉威风凛凛,毫无怯阵的意念。我隔着面盔望着腾虎,确实称得起是一条壮汉,他已经接连击败了两个对手,我站在他面前时,他对我这个矮小的人儿,竟然摆出不屑一顾的架势。好!我葵花现在需要的就是你的傲慢!我将用体力和巧劲,像小撬棍撼摇高山上滚木礌石那样,出其不意给你来个突然袭击。这时,我听到场外乱哄哄的声音,高矿长用他那特有的粗嗓门,问邵书记:“这个小矿工是谁,怎么没有见过?”邵书记说:“新矿工!”他一定是笑着回答的,不然,他的声音为什么有些哆嗦?
“新矿工——”整个场子都在这样议论着、品评着。
对!就是一个新矿工!我自个儿对自己说。还不到掲开谜底的时候,戏,还没演到最后一幕,等这场戏演完了,你们就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新矿工了。
开始格斗的信号——哨音尖厉地响了,腾虎开始向我发动猛攻。他显然是想在一两分钟,甚至在几十秒之内,就把我这个他看不起的对手打败。因此,木枪带着凌厉的攻势,快得势如急风骤雨;我装作气力不支的样子,只是左闪右腾。他高我矮,他魁梧我纤瘦,这种不太成比例的体形,和我一味退却的样子,正是为了造成腾虎的错觉,在他的错觉中寻找我的战机。果然,这个打法是奏效的,我恍恍惚惚已经听见腾虎那个小尾巴——小邱的喊声:“腾虎哥!快——快——”腾虎也正是按着小邱提示的那样木枪出得越来越快,有好几下已经快刺到我的护胸上了;我仍然以逸待劳,有意识地向他右侧腾跳。这带有挑逗性的刺杀,更激起了腾虎急于取胜的虎性,他连续向我进逼,出枪如流星闪电;我抓住时机,在他的斜右侧,巧妙地拨着他的枪,猛然朝他右臂刺去;他为了护他的短处,急忙闪身躲开我的枪头,就在他躲枪闪身之际;我突然跃起全力向他护胸扎了过去,由于身子极度前倾,身体重心随着出枪一起失掉了平衡,这是最后的致命一击,眼看枪尖已经快挨在他护胸上了;但是腾虎到底不愧是个老兵,他看看已经躲闪不及,以极其敏捷的动作,在非常被动的情况下居然杀出一枪,“咚”的一声响,双方的木枪同时刺在对方的护胸之上,两个人都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一块儿坐倒在拼刺的场地上。
我没能够取得胜利,但是也没有失败——我和腾虎打成了一个平局。尽管我不很满意,场外传来的欢呼声,显然是在精神上支持我的。因为人们往往有一个共同的心理因素:支持弱者,我显然在道义上赢得了胜利。
腾虎摘掉面盔,没顾得上擦汗,就跑过来和我握手。
我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站起来,慢慢地摘去面盔。当他发现和他格斗的竟然是他的妻子时,就像电影中的突然停顿的镜头那样,竟一动不动了。
全场一片“啊——?”的惊叹声:
“是……是葵花!”
“好样的——”
“这叫杨宗保兵败穆柯寨。”喊声夹杂着笑浪,在广场上轰鸣。在所有的喊声中,以大翠领导的啦啦队喊得最响最尖……
在这片呼喊声中,腾虎的脸,红得如同紫桃木;小邱那上下嘴唇中间,好像谁给他支上半截筷子,惊愕地张开着;姐妹们简直像疯了—样手舞足蹈,咯咯地笑得直不起腰;只有邵书记还是像平日那样安静,他正和我公爹会意地交换着目光……
高矿长终于猜透这层“谜”了,他重重地捅了邵书记一拳:“老邵,你真有两手,不但会作动员报吿还是个很不错的导演哩!”
邵书记笑了:“如果这算一场戏的话,你就是这场戏中不可缺少的主要观众,你发表点观感吧!”
姐妹们围拢上来,大翠姐把大手掌一伸:“矿长,给娘子军发通行证吧!”
“再不给呀,哼!”妇女们嚷嚷着,“高矿长,谁要到我家去宣传避孕,我们就把他给撵出去…”
“高矿长是一矿之长,表个态呀!”
高矿长习惯地摸着剃光的头顶,咧开宽厚的嘴唇笑了。他说:“瞧你们这个劲头,再不给你们开绿灯放行,你们这辆凤凰牌大卡车,就要闯我的指挥岗楼了。我答应考虑你们这些要求。不过,我还要告诉你们,井下的活儿,不是小孩子掏沙子洞那么简单,是硬碰硬冒火星的活儿,我不当拦路虎,也不能像放羊一样,一下都把你们放下井去,党委开会研究个方案,然后通知你们,怎么样?”
妇女们还找答话,圆滚滚的小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你们还瞎喳喳地叫唤什么?你们看,都把我们腾虎队长给欺侮了。”
人们都顺着小邱手指的方向望去,腾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喧腾的比武场,匆匆地走着,风,吹乱了他的满头卷发,吹鼓了他汗淋淋的衣裳。我高喊了一声“腾虎——”就追了过去。公爹在背后叫住了我:“葵花,别管那小子,要治他的病,你就得坚决一点,明白吗?”
我犹豫不决地停下脚步。高矿长显然出于爱将心切,急不可耐地拿起喊话筒。我公爹一手夺过了电喇叭:“你喊他干啥?”
“张师傅,这对腾虎刺激太大了。”
“对我儿子的毛病,不能一茬一茬割韭菜。”公爹愤愤地说,“要拔大葱。不然,那条虎尾巴都快把天捅个窟窿了。”
“腾虎在部队的时候,是那么谦虚谨慎。”邵书记感慨地望着腾虎远去的背影,“想不到他……张师傅,晚上你叫他在家里等我,我去找他谈谈。”
四
整个下午,腾虎都没在家里露面,直到晚饭摆在桌子上,一家三口等他吃饭时,他还没有回来。
公爹火气很大,狠劲地在窗台上磕着烟斗。
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像揣着无数根针。虽说,公爹告诉我该对腾虎坚决一点,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几次跑到院子门口,踮着脚,手搭凉棚向各处眺望,但都没有看见腾虎的影子。
难道我应该在演兵场上败给他,以保持他的个人尊严?不,那显然不对;可是我胜了,招来的是矛盾的激化,看样子腾虎真的和我翻车了。
公爹隔着玻璃窗,审视地望着我说:“葵花,别瞎耽误时间了,来,吃饭。”
我说:“是不是我去找找他?”
“甭惯着他的臭毛病,不等他了。”
我走回屋里,端起饭碗吃了几口,难以下咽。公爹看出了我的心情,语重心长地说:“葵花,不是当爹的批评你,过门这两年多,你总是顺着他,这可不行。这回因为下井问题,你看出来没有,你给他吃糖吃得太多了,治病的药给他吃得少了,到时候就要出毛病。”
“是的。爹……”
“我早看出这步棋来了。”公爹继续说道,“我上班,顾不上拔他虎嘴边的毛,眼下我退休了,非治治这小子的病不可。”
“其实,腾虎也没什么大病,只是……”
公爹用目光打断了我的话:“你咋还这样说?他把你看得矮半截,想一辈子拴在他裤腰带上,说个名词儿,这叫不叫大男子主义?”
我点点头。
“一个共产党员,一个老矿工的儿子,只扒拉一家四口人的小算盘,不算九亿人的大算盘;别人想为矿山出力,他还当绊马索,这算是啥思想?‘四人帮’那年头,随便上纲上线使不得,可是不能泼脏水时,把毛巾肥皂也一块儿泼出呀!葵花,人不经常使毛巾、肥皂洗脸是不行的。”
“爹,您别说了,我明白了。”
小妹,公爹就是这样爱护晚辈的,别看他满脸皱纹,一头白发,可是那两只被鱼尾纹包围着的眼睛,像显微镜那样精细,寻觅着我们头脑里的细菌。表面上看,公爹的脸是冰冷的,像条一年四季都不开化的小河;但是那层浮冰下面流动的是融融春水,而这一点,只有对公爹有过仔细观察的人,才会了解。那天在饭桌上,他第一次对我这个当儿媳的提出意见,虽然语气和缓,但我是一句话当一声雷听——因为我理解公爹那颗耿直、期待的心。
若不是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公爹还要对我说些什么。那当当的脚步声好像是腾虎回来了。公爹立刻放下筷子,脸色阴沉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吃惊地望着他,担心家里会爆发一场激烈的冲突;幸好,来的不是腾虎,是粗壮敦实的高矿长。他进门之后,似乎没有发觉我和公爹以及小嘎子的存在,劈头就问:
“腾虎还没回家?”
公爹冷冷地说:“是不是你又为他心肝疼了?”
矿长毫不回避地说:“当然,哪个带兵的不爱勇将?我这个人,你也知道,在井下专爱那些拼命干活的老虎。”
“噢!这么说,你是给他顺虎毛来了?”公爹从小和高矿长在一块儿背煤,一块儿长大的,因此说起话来毫无顾忌,“老伙计,我可正琢磨着怎样给他剪掉翘起来的尾巴哪,你要是和我唱对台戏,你最好是从哪个门口进来的,再从哪个门口出去。”
高矿长对公爹这些又硬又倔的话,毫不介意,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我是专为看卷毛虎来的吗?告诉你,是给你送喜讯来的。不过,没有酒喝我可不能说。”
公爹说:“葵花,拿酒去。”
我把酒刚给公爹和矿长斟上,高矿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牌,在手心翻弄着说:“葵花,你认识这是什么吗?”
我一眼认出来,那是下井时去矿灯房领矿灯的灯牌,便一下抢过来,高兴地问:“高叔叔,是我的?”
高矿长喝了几口酒,脸就像个红脸关公了。他告诉我,矿党委下午开会,已经一致通过叫我下井,先搞个试点看看,然后在矿山全面开花。
我高兴得忙给矿长斟酒,说:“高叔叔,您……真好!真好!”
“你别夸我,告诉你葵花一句实话吧!在党委会上我想得并不那么通。”高矿长心怀坦荡地说,“但党委形成决议了,我就执行。你呀,在井下要干不好,或者捅了什么娄子,我可还有收回灯牌的权力,连你们那辆‘凤凰牌卡车’,统统给我抛锚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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