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爹对邵书记说:“来,先喝酒。”
借着他们喝酒之际,我抱着小嘎子悄悄走出院子想把你那个该死的哥哥找回来。一路走着,我心里暗暗揣摩着腾虎可能去的地方:或许是到我们谈恋爱时,常去的那棵龙爪槐树下去了吧?但我在那里扑了个空;我又奔向技术学校,那儿也没有他的踪影。最后,我心里一动,没错,一定在小邱家里,这个眼珠滴溜溜乱转的小胖子,会给腾虎吃顺气丸、出点子。我走了好一阵子才到了他家小院门口,叫了几声“腾虎——”,门开了,出来的不是腾虎而是小邱。他眼珠转了几转,明显地带着对我的敌意说:
“葵花嫂子!这么晚了找他干什么?”
“有事。”
“嗐,看你抱着嘎子跑得满头汗,我都有点替你着急了,要是不在演兵场显那么一手,何必现在着这么大的急?”他笑嘻嘻地对我说。
“没空跟你斗嘴。”我有点真急了,“腾虎在不在你家吧?”
小邱眨眨眼皮,装出一副正经样子,摇摇头说:“他压根儿就没上我这儿来过。会不会一时想不开,找了歪脖子树……嫂子!那可就是你的责任了。”
“小邱——”我板起脸来瞪着他。
他那张多变的脸一下又笑了,他带点恳求的口吻对我说:“嫂子,依小弟看,嫂子下井实在没有必要,惹得腾虎哥生那么大的气,要是嫂子重新定弦,小弟立刻把他找来。”
我扭头便走,小邱拦住我说:“嫂子,你听我说……”
“你和你那个腾虎哥,一块儿死了那条心吧!”我高声地对小邱嚷着,“我不但要下井,而且就在你们这个队。”
“真?”小邱立刻愣住了。
我想故意气气他,便亮了亮手中的矿灯牌。
小邱两眼瞪得似同两个鸟蛋那么大:“嫂子!我们腾虎队长跟我说了,能说服你不下井最好,如果实在不行我们掘进队宁可自己挤出一个通风工来,也不要扎辫子的,剪了辫子的妇女也不能要……”
“你告诉你们队长吧!矿山姓‘公’,不姓‘私’,领导决定,谁也阻拦不了!”我怒气冲冲地闪开小邱,迈着大步夺路而回。
小妹,我简直是肺都气炸了,走到半路上,才想起我是去叫腾虎的。想折回去,时间已经太晚了。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先回家把小邱这番话——其实就是腾虎的话——向邵书记、高矿长谈谈,凭我葵花本事再大,也是没有力量把腾虎这匹烈马拉回槽头上来的。
回家一看,书记和矿长早已回矿开会去了,屋里只剩下公爹一个人,他背对着我,面向墙壁,正在用一把掸子掸着腾虎镜框和照片上的灰尘。我感到了难以忍受的委屈,叫了一声“爹”,两眼就溢出了泪花。公爹接过我怀里的孩子,安慰我说:“葵花,坚强一点。听爹的话,先去吃饭,你肚子还空着哪!”
我摇摇头说:“爹,我不饿。”
“没找到腾虎?”
我本想把实情一股脑都告诉公爹,又怕老人伤心,便若无其事地说:“没找到。”
“好个虎崽子,既然他不要这个家,就叫他在外面冻一夜。”公爹边说边拿起门闩,把院门顶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又掂着怀里的小孙子说,“小嘎子,爷爷给你买了一兜‘小孩酥’,跟爷爷吃糖来,爷爷屋里比妈妈屋暖和……”
我说:“爹,把小嘎子交给我吧!”
公爹深沉地盯了我一眼,那目光的含意十分清楚:明天要开始下井了,夜里要好好睡觉。小妹,平日三个人睡的一张床,突然少了两口人,我顿时感到一种很难受的冷寂,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睡。我恨腾虎,可也心疼你哥,真的叫你哥在门口蹲一夜吗?小邱家里是没有地方能叫腾虎住下的……唉,一个人要是心里有事,倍感时间的漫长,我听着北归雁群在天空嘶鸣,不知怎么回事,我咬着被角悄声地哭了。继而,当我听见公爹的鼾声之后,不由自主地下床走到门口,悄悄地搬掉了门闩——我怎么也舍不得把腾虎关在门外过一夜呀!
风摇撼窗户玻璃的轻微声响,我以为是腾虎的脚步声;凝神听了听,我失望地摇了摇头。矿山天轮的嘀嗒旋转声,我听成是腾虎在敲门;我支起身子向窗外望着,哪有人啊!只有月光下的斑驳树影在晃动……公鸡叫第一遍了,还不见腾虎的影子,为了明天我能在井下好好劳动,不能再这样儿女情长了,我把一身崭新的矿工服、胶壳帽和那双红色高筒水靴,放在我的枕头旁边,强迫自己合上双眼……我自己对自己说:“葵花呀葵花,不能为了心疼腾虎,而辜负了矿山姐妹们的希望啊!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睡觉,睡觉……”
谁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人来到了我的床前,但当第二天闹钟用清脆的铃声把我唤醒之后,床上还是空的。最初,我认为梦中的人影,是因我思念腾虎而产生的朦胧幻觉;可是当我穿上矿工服时,我大大地吃了一惊,胶壳帽和矿工服都还放在床头,那双高筒水靴和我压在枕头边上领灯的灯牌不见了——这简直是活见鬼。谁能深更半夜到我床边来?只有腾虎,还用问吗?没有矿灯和水靴在井下简直是寸步难行……
一下子愤怒的烈火在我浑身燃烧。好个腾虎,你认为这样就能把我拦在井上吗?那你是太不了解我葵花的性格了。我敲开公爹的房门,找到公爹那双大号水靴;虽然它比我的脚大得多,简直就像两只小船,那怕什么?我在靴子里垫上一块棉花,穿着球鞋往里蹬然后跑到矿灯房,向发灯的师傅们讲明详情,恳求师傅们借给我一盏流动矿灯;师傅们见我下井情真意切,还选了一盏充电最足最亮的矿灯给了我呢!这时,我真想对着腾虎喊几声:“我葵花下井是下定了。你千条妙计,我有老主意!咱们井下见吧!”
我背上百宝囊,跳上进井的电机车,立刻吸引了矿工们的目光。这些目光中成分太复杂了:有新奇,有怀疑,也有鼓励……众目睽睽之下我有点心跳,可也感到自豪,反正不是泥捏的,你们能干的,我都能学到手。终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不但是家里的巧媳妇,还是矿井下像样的女矿工。电机车到终点了,我从车上下来,大步流星地朝‘水帘洞’掘进区的指路界牌走去。
刚刚拐进“水帘洞”的731巷道,便听见里边人声鼎沸,看见矿灯如星星般的闪烁。我整了整矿工服,把脖子上的白毛巾围好,俨然像个上阵的新兵,满怀着跃跃欲试的心情,走近战场。大概也就刚走了一半路程,远远传来了放炮员小邱的声音:
“哥儿们,这个‘人’字写起来都是一撇一捺,可是竟有那么大的不同,就说葵花嫂子吧,她就像吃了什么邪药一样,非要下这又湿又潮的矿井不可。她为这个,把那两条大辫子也剪了,可是剪了不还是个女的呀?骒马要是能驾辕,谁还用辕马?嘻嘻……昨天晚上,我给腾虎队长献了一条妙计,把葵花嫂子的灯牌和水靴,藏在院子的鸡窝里了,她找不到水靴,总不能光着脚丫子到‘水帘洞’里来吧!”
看!不打自招,就是这个小胖子给腾虎出的馊主意。为了不暴露目标,我关闭了工作帽上的矿灯,用两只水靴蹚着铁轨往前走。只听掘进队那个干瘦干瘦的副队长刘小龙说:“依我看,葵花是个柔里有刚的人物;你们藏了水靴,要是人家光着脚丫子来下井,看看腾虎心疼不心疼?其实,女同志在井下也有用武之地,比如——”
刘小龙的话被小邱打断了:“小龙,我知道你在家里怕媳妇,在这件事情上,你可不能胳膊肘朝外拐!”
矿工们哈哈大笑。在笑声中,我已经走近了工作面。我看见矿工们坐在几根架棚用的圆木上,正在吃早点。小邱把一张大烙饼,撕给腾虎一半;他一边吃着,一边伸着脖子往巷道外面看着说:“哥儿们可以放心了,你们看,巷道里没有一盏灯光,葵花嫂子也许正在家里找灯牌哪!”
我突然拧开胶壳帽上的矿灯,把亮亮的光圈直直地照射在小邱眼睛上,同时高声地说:“对不起,你为葵花操碎了心,可是葵花还是来了。”巷道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惊愕之中:小邱塞在嘴里的烙饼,忘了咀嚼;腾虎迅速地背过脸去;刘小龙和几个矿工站起身来欢迎我,工作面响起七零八落的掌声。可以想象得到,这巴掌声中有虚有实,有真欢迎也有假欢迎,他们有些人对我鼓掌,不过是照顾我的情面,不想叫我陷入尴尬的境地,仅此而已。
我两眼尽量不看腾虎,面向矿工师傅们说:“师傅们,我是为了早日打通‘水帘洞’采区才下井的。我这个通风工,一定要保证掘进巷道的风道畅通,空闲的时间,再向师傅们学点井下的手艺。”我说话彬彬有礼,但又不流露丝毫的懦弱,这种谦逊而又大方的态度,马上赢得了许多矿工的支持和同情。只有小邱,像个有意刁难学生的老师那样,把烙饼咽下喉头之后,对我说:“我们腾虎队长说了,731巷道,宁可自己挤出一名通风工,也不需要帮倒忙的女兵。我在昨天晚上,不是已经通知你了吗?”
我微微笑着,回答他的挑战说:“你们队长权力再大,不过是个芝麻粒大的官儿,他大得过矿长吗?是矿长叫我来731的。”
小邱没词了,他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对我提出另一道考题说:“甭用矿长压人。下井的矿工,要了解井下的规章制度,比如矿工要做到‘五勤’,你懂这‘五勤’是什么吗?要是不懂,我建议你先学好了矿工守则,再到731掘进队来!”
小邱一肚子弯弯绕,他显然看出从正面把我撵出矿井不可能了,便从侧面包围,想叫我在矿工面前出丑,知难而退。说实在的,我在矿上虽然听说过“五勤”这个名词,但它究竟是什么具体内容,我还是模模糊糊。但就在我绞尽脑汁,想回答小邱的挑战时,我看见副队长刘小龙向我默默地打着手势,他指指自己的嘴、耳、手、脚、眼,明白人是响鼓不用重槌——一点就“通”,我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便瞟了小邱一眼说:“这1+1=2的问题,还想问倒人吗?你把耳朵伸长一点听着五勤就是:嘴勤——勤问,手勤——勤动,脚勤——勤跑,耳勤——勤听,眼勤——勤看。你还有什么要考我的,都提出来吧!”
矿工们一阵哄笑,小邱的脸红涨了一片。这时候,你哥为了掩饰小邱的窘态,发泄心里的愤懑,一挥手掌暴躁地喊着:“这儿是矿井,不是地下俱乐部,马上开工干活——”
嗬!看他那副架势,板着脸,拧着两条浓眉,就好像我给小邱的反击,刺痛了他的心肝一样。我感到又好笑又可气。记得在上初中的时候,我学过一篇古文,题目叫作《黔驴技穷》,腾虎这一手,不过是表示对我无计可施的狂怒罢了。
我开始我的工作。第一件事,就是仔细地观察从井外伸延到731巷道里来的风筒。小妹,你知道“四人帮”在矿山的喽啰,是以“水帘洞”采区瓦斯浓度大,地下水大为借口,以反对“唯生产力论”为名,封闭了这块优质煤层的,而战胜瓦斯的唯一法宝,就是要保持风路畅通,叫工作面的矿工们,呼吸到从地面上吹来的自然风,而这条长长的橘黄色的风筒,就是井下矿工们的呼吸道,我怎么能不细心维护,仔细检查呢!我取出剪刀、胶水、胶皮,把一百多米长的风筒中,被放炮时煤渣崩破的大小口子,都补得严严实实,然后才放心地向工作面走回来。我一边走,一边充满快意地向煤壁、顶板上眺望。嗬!这儿真是名副其实的“水帘洞”,煤壁和顶板上许多地方都在渗水,滴滴答答地向地面垂落着;个别地段,晶莹的水花涌出煤壁时,竟像小瀑布一样汹涌,那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夹杂着喷泉一样喷出的流水声,汇成了一曲井下所特有的奇妙音乐,真是使我有点心旷神怡。
这样对你说,你不要把井下劳动误解成听音乐会、逛公园那么轻松;不,绝对不是那样,我只在731巷道里走了一个来回,身上穿着的矿工服,就快被水淋透了;而井下的水又是透骨凉,我感到心里一阵阵发冷。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伸过一只手,把一件井下用的半截雨衣给我披在肩上。小妹,你猜猜这个人是谁?是邵书记。他笑眯眯地打量着我说:
“葵花,受得了吗?”
我把雨衣塞回给邵书记,回答说:“比我在大西北,进深山老林伐木时枕冰卧雪还强得多呢!”
他把雨衣第二次给我披上,摇摇头说:“不能那么说。井下的水,和云彩里降落下来的雨雪,虽然都是水,但是化学成分可是太不一样了,井下特别容易得关节炎,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双脚一并,来个立正,像个女兵回答首长问话时的姿态。
邵书记笑了,“腾虎怎么样?”
我说:“他还是隔着门缝看待我。”
“这不奇怪。”邵书记掰着五个指头对我解释说,“不要说是腾虎了,就是部队中有的领导同志,当第一个女飞行员飞上天空之前,也是摇头派,可是人家还是照样上天了。腾虎这几年只领过奖状,没挨过批评,有那么一点骄傲,再加上大男子主义的残余……对于他,最根本的办法,是拿出事实来,叫他认识到你是他的左膀右臂,那时候,他会……”邵书记说到关键的时候,含蓄地闭住了嘴巴不说了,他习惯于给人留下思索和回味的余地,他相信我已经完全理解了他话中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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