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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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姑跺着脚骂起来:“老天爷!大清早,你哭个啥!把他给截在半路上了。你咋不睁眼看看……”骂着骂着,疾风卷着瓢泼大雨,噎得她张不开嘴。她朝天“呸”了一口,弯腰跑下渡船,从渡口房内拿出一件雨衣,旋风般地朝南山方向跑去。

    刚才还是驯良娴静的芙蓉河,瞬息变成浊浪翻滚的凶龙,它驮着南北山坡上倾泻下来的山洪,掀起几尺高的浪花,喧腾呼啸地向东流去。邬翠环迎着滂沱大雨,迈动那双光脚板,一边跑,一边焦心地向南山高声呼喊:

    “俺给你送雨衣,接你过河来了!”

    “嘿——你在哪儿?答个话呀!”

    没有一点回音。

    只有暴雨哗哗地吼叫着,芙蓉河两岸的高山峡谷,响着“嗡嗡”的回声。但痴心的船姑还在喊着:

    “柳俊生——”

    …………

    一

    柳俊生是北山矿的井下电工,个子颀长瘦削,虽说已经二十六岁,可还腼腼腆腆,像个乳毛没退干净的大孩子。柳俊生眉眼长得很喜相,不笑也像在笑。要是真咧嘴笑的时候,微露出两颗小虎牙,让人感到甜得可爱。要从他脸上找什么不快意的东西,就得算那副眼镜了,由于鼻梁上架着这玩意儿,给喜气的脸庞上添了点呆气。这就是船姑钻进雨幕中,寻觅的柳俊生。

    船姑和他的初识很有意思,那是在时令不正的1976年暮春。已经进了四月,芙蓉河渡口那棵老槐树还没抽芽吐叶。那天,柳俊生夹着自己勾画的几张图纸,从矿务局总工程师家里求教回来,想坐渡船回矿山。他来得不早不晚,正碰上绰号“麻雷子”的矿革委副主任麻宝天,指挥着三两个人,往渡船上搬运十来个戏箱。

    本来,闲不住的船姑邬翠环,经常帮助渡客搬运东西。可是今天,她悠闲地坐在老槐树下,嘴里噙着一片苇叶,叽叽喳喳地学着各种水鸟啼叫,眼睛打量着这个五短身材,结实得像树墩子一样的麻宝天。她早就听说这个人了,往返坐渡船的矿工,常常谈起这个武斗起家的“麻雷子”。

    这时,柳俊生出现在渡口。麻宝天一时没认出是谁,一挥手说:“来!来!戴眼镜的小老九,发扬发扬风格,抬抬戏箱。”

    柳俊生却变了脸,认出喊他的是麻宝天,忙把几张图纸,背到身后,装作没有听见招呼的样子,低声向船姑请求说:“同志!井下几位师傅,都在等着这几张图纸,好组装掘进机,求你先把我摆过去吧!”

    小伙子声音很低,生怕麻宝天听见。但是这个麻宝天却像猎犬闻到野味一样敏感。他两步窜到柳俊生面前,看看他背到身后的图纸,用手托了托他的下巴颏:“噢,是你呀!‘大发明家’柳俊生!”

    柳俊生一言不发,紧紧抿住嘴角,一双手把图纸捏得更紧了。

    “你爸的下场,忘了吗?”麻宝天审视着柳俊生说,“你……这又是到矿务局去找头号臭老九了吧!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了!”他伸出抽烟熏黄了的手指,“来,把图纸给我看看!”

    柳俊生两眼盯住麻宝天,仍然一言不发。

    “是不是还要我费点事?”麻宝天的眼里闪出了凶光。

    柳俊生猛地转身,撒腿就跑。

    船姑“嗖”一下子从树根下站起来,挡住柳俊生的去路,圆瞪着一双杏子眼,骂了一声:“——窝囊废!”顺手一抄,那卷图纸抢到自己手里,抓起船篙,吆呼青年人:“上船!船姑奶奶先摆你过河!”

    柳俊生望一望船姑,几步迈上了渡船。麻宝天一手抓住船篙,冷笑着对船姑说:“先摆他过河也行,把图纸留下!”

    船姑细长的柳叶眉飞了起来,尖声地问:

    “为啥给你?”

    “你不了解矿山情况。”麻宝天拍拍胸口说,“我是革委会副主任!听说过有个叫‘麻雷子’的造反派没有,嗯?你要把这卷图纸交给我,船姑,矿山有的是木料,给你打条新船!我说了话算数!”

    “还给俺啥?”

    “翻盖你这三间石板房!”

    “还有啥?”

    “矿山家大业大,你想要什么只管说!”

    “行!俺给你!”船姑说着,深深吸了口气,突然一弯腰,像羚羊顶架那样,用头猛地朝麻宝天胸口撞去。麻宝天抓住的船篙离了手,踉跄了几步,双脚落空,一下子掉进芙蓉河里,溅起老高的水花。

    邬翠环跳着脚高声骂道:“你以为船姑奶奶是在钱眼里长大的哪!呸!你叫‘麻雷子’,船姑奶奶叫‘二踢脚’!点着了,看看哪个响……”骂着骂着,一点船篙跳上渡船,把船摆向河心,扭头看着从水里爬上岸的“水鸭子”,咯咯地大笑起来。

    船,到了对岸,柳俊生接过图纸,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对船姑的感激,只是连声说:“太谢谢你了,船姑!”

    船姑望着小伙子说:“嘴倒挺甜的,就是骨头软点!俺告诉你,要是你们造不出那个啥掘进机,可有找你算账的日子。我可记住你的长相了:竹竿似的身子,转日莲样的脸盘,一笑两颗虎牙……”船姑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又补充说,“还有一副眼镜!”

    青年人下船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回过头来有点不安地向邬翠环说:“船姑!我回矿山,有矿工们护着。你一个人,麻雷子他……”

    “走你的吧!甭替俺担心。”邬翠环向小伙子摆摆手说,“他敢碰船姑奶奶一根汗毛,俺要他一条大腿。待会儿这只‘水鸭子’,还得求俺给他摆戏箱哩!”

    小伙子腼腆地点点头,大步流星地朝矿山走了。

    二

    两年过去了。船姑对这事也淡忘了。她倒是听渡船上的人谈起过:“四人帮”垮了台,那个叫“麻雷子”的坏蛋,正在矿上受审查,可那个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的青年电工,再也没在渡口重新露过面。船姑几次想打听一下,那个青年把掘进机造出来没有,但她在两年前忘了问人家姓名,矿山几千口子人,怎么问?

    一天黄昏,晚霞已经燃尽了最后一丝余晖,高山峡谷之间的芙蓉河渡口,笼罩着一层暮色。从芙蓉河摆往南岸的船,就要撑篙开船了,因为是最后一班船,船姑扯着嗓子吆呼,催渡客早点上船。她见远远的馒头柳下面,还坐着个人,便朝他喊:

    “嘿——开船啦——”

    那人动也没动,正把折断的长短柳条,横七竖八摊在河坡上,像在下棋。

    船姑第二次吆呼:

    “嘿——长着耳朵没有?”

    树下的那人只顾瞧着柳条憨笑,连头也没抬。这下船姑火了,朝那个人的方向,“呸”地吐一口,就支篙开船了。当船已驶过河心,船姑和渡客才听见那人的吆呼声。

    “船姑——喂,船怎么开了?”

    邬翠环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高声回答那个喊话的人:“喊你装聋卖哑,绕六里桥过河吧!”

    往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渡客和船姑都会大笑一阵子。可是今天,却没人附和船姑的笑声。她的笑声也戛然而止,询问的目光扫向渡客。

    渡客中绝大多数是过河回家的矿工,他们正在东一句西一句地议论着这件事:

    “这不是老模范的儿子柳俊生吗?”

    “搞掘进机的组装,今天卡住了,烧了一台电机!”

    “听说失败了五十八次了,准是过河求老师去!”

    一个老矿工向船姑提出请求,要船姑为这个青年人单摆一次船。这后生为了组装一台开巷用的掘进机,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如果这台掘进机组装成功,将代替打眼放炮的落后掘进方法,提高工效几十倍。

    这时,船姑头脑中火花一闪,忽然想起两年前她用船护送过河的青年人来,她忙停下船篙问:

    “是不是个瘦高个儿?”

    “是!”矿工们回答。

    “是不是一张转日莲样的圆脸,一笑有两个虎牙……”

    “对!就是他!”

    “船姑!你怎么会认识他?”

    邬翠环已经顾不上答话了。她把手卷成喇叭筒,朝北岸焦急地喊着:“嘿——柳俊生同志!等会儿,俺到南岸马上返回来,摆你过河——”

    晚了!船姑的喊话已经晚了。在苍茫的暮色中,河北岸已没一个人影,只有在芙蓉河岸通向六里桥的远处,蠕动着一个黑影。青年人正向六里桥大步疾行。

    晚上,邬翠环在灯下手托双腮,回想着刚才在渡口发生的这件事情。两年前,拿着图纸匆匆过河的青年人的影子,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多糟糕!一个搞革新失败了五十八次的小伙子,连夜到局里去求教老师,俺叫他去绕六里桥!船姑哇,船姑!你这是为谁撑船的?”邬翠环狠狠骂着自己,骂得连眼泪都冒出来了。去矿务局的路程,再加上叫他跑的冤枉路,打个来回就是六十多里地。她使劲拧了自己大腿一把,竟“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哭了一阵,船姑感到痛快了一点。她想:应当找这个柳俊生见个面,赔个不是。想到这里,船姑坐不住了,从炕上抓起一件褂子,赤着脚板,向六里桥跑去。她要去迎从局里回来的柳俊生。

    5月的夜风,带着芙蓉河的水草气息,扑打在姑娘的脸上,吹鼓了她的衣衫。不夜的水鸟,在苇丛中一长一短地啼叫,把短促的夏夜,叫得幽静而漫长……

    邬翠环的心里就像塞着一把乱草。她坐在石头上等啊等!当三星西沉时,终于从小路上过来一个人影,手里还晃晃动动地提着一盏灯。船姑从他高高的个儿判断,一准是那个柳俊生。不知为什么,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此刻心里像揣头小鹿,“扑通通”地跳了起来,连自己都好像听见了心跳的声音。她强压着激动,迎了上去。柳俊生直朝六里桥的道口走去。

    船姑一时慌了神,一个“嘿——”字刚要出口,又把这个字咽了下去,追上几步喊了声:“柳俊生同志——”

    柳俊生吃了一惊,骤然收住脚步。

    “谁?”

    “俺……俺是船姑!”

    “船姑!”柳俊生把手里提着的一盏小灯,举到眉间,看看确实是邬翠环,惊愕地说;“深更半夜你在这儿干什么?”

    船姑有点歉意地半低下头:“等你!”

    柳俊生迷惑不解地笑着,然后摇摇头。

    “真的!俺开门见山地说吧,你为啥不奔渡口,要绕六里桥?”船姑说,“是不是俺船姑,昨天下晚……”

    柳俊生忍不住笑了,说:“不为这个。记得两年前,你说造不出机器要找我算账,可到现在,掘进机还没影哪。我心里有愧。这一两年,我每次进城或到局里查资料,找老师,宁可绕远走六里桥。我想,什么时候掘进机在巷道用上了,我再去谢你。真的!船姑!”柳俊生咧着嘴,露出那两颗稚气的小虎牙。

    “你呀!纯粹是吃苇坯、拉炕席——满肚子瞎编。”邬翠环哧哧地笑着说,“那你昨天下晚,咋就奔了渡口?”

    “唉!也真是鬼迷心窍。昨天下晚,我脑子里想着电路的毛病,精神一恍惚,脚朝渡口走来了。在柳树下折了一把柳条刚摆开线路图,抬头,船到河心了。”柳俊生笑着解释说。

    邬翠环听着这个腼腆小伙子的内心自白,打心眼里升起敬意。她说:“俺船姑是向你检讨来了,昨天晚上,怨俺眼瞎,没有早认出来是你——”

    柳俊生没有料到船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说:“没有你,那卷子图纸,早叫‘麻雷子’毁了。还没谢你哪!为这点事,你半夜三更来挨露水打……”

    一轮冰盘似的圆月,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了云层,把银色的光,洒向芙蓉河两岸的山山洼洼,洒向船姑丰满健壮的躯体上。站在柳俊生面前的邬翠环,简直像一尊洁白无瑕的大理石雕像。柳俊生有点看呆了,心里问着自己:“这是把‘麻雷子’撞下河的船姑吗?两年不见,变成这样个大姑娘了。”邬翠环这个从来不脸红的姑娘,被柳俊生一双眼睛,盯望得有点不知所措。在她的生活经历里,这是第一次和一个小伙子,在月亮底下面对面谈话,不觉内心腾起一种异常的感觉。特别是见柳俊生那么专注地凝视她,她感到两只手都不知往哪儿放。这时,天空飞掠过一只喳喳叫着的黎鸡鸟,邬翠环才说:“哎呀!天快亮了!”

    两个青年人,一起向芙蓉河渡口走去。

    半路上,船姑心疼地看看柳俊生瘦骨嶙峋的身子和那张满是汗尘的脸,要替柳俊生背他那沉甸甸的背包。柳俊生执意不肯。争了半天,小伙子妥协了一点,把手里提着的一盏灯给了船姑。

    这是盏奇怪的灯。一团锈铁片,中间有个细细的铁管,白色细长的火舌,从铁管里喷射出来。船姑接过这盏“锈疙瘩”不禁失声笑了,“俺渡口房里,马灯、桅灯、手电,啥都有,你随便挑一样去用吧!这个‘锈疙瘩’趁早扔了它!”

    柳俊生说:“我还想提着它,进21世纪呢!”

    船姑吃惊地瞪圆了杏子眼:“为啥?”

    柳俊生悄声细语地,向船姑讲了一个故事:

    原来,柳俊生是一个老矿工的儿子,爸爸曾是出席省劳模会的代表。1976年,“四人帮”批所谓三株大毒草的时候,麻宝天点名叫这个老矿工登台表态。

    这天,矿山礼堂坐满了几千名矿工,都屏住了呼吸,等着听矿山最有威望的老模范发言。当这个十二岁就给外国资本家开设在中国的煤窑刨煤的老窑工,微驼着背,倒剪着双手,一步一步走上讲台之后,还没讲话,先从工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满是锈斑,像个大肚茶壶的破旧玩意儿,用哆哆嗦嗦的手,举在几千名矿工面前,问道:

    “同志们!谁认识这是个啥东西?”

    青年矿工目瞪口呆,就连麻宝天也是大眼瞪小眼回答不出来。只有老一辈的矿工们,一个声音地回答说:

    “那是嘎斯灯——”

    老模范举着这个锈疙瘩,一字一板地说,“这盏灯上有我们矿工的血泪,写着中国人的耻辱。我们这一辈窑花子,叼着它,在直不起腰的巷道里,拖着炭筐,像狗一样地爬行。这因为啥?就因为当时的卖国政府刮民卖国。同志们!我们还能叫这个日子再回来吗?”

    大礼堂里卷过一阵旋风:

    “不能让它再回来!”

    老模范这时从口袋掏出那本《加快工业发展问题的若干条例》,和那盏嘎斯灯举在一起,朗朗地说:“这个文件上说,我们国家要搞强大的工业。同志们,没有强的工业,咱国家就会成为一堆豆腐渣……就免不了叫敌人的马靴,在咱胸脯上踏来踏去,再把这盏嘎斯灯塞在咱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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